最恨的爱人:托尔斯泰的婚姻悲剧
“我们像两个囚徒,被锁在一起彼此憎恨,破坏对方的生活却试图视而不见。我当时并不知道99%的夫妻都生活在和我一样的地狱里。”
——列夫·托尔斯泰《克莱采奏鸣曲》
1910年11月的一天,一位66岁的俄国老妇人,在寒风中扒着某个乡村火车站的窗户,专注地往里看。屋里躺着她临终的丈夫,在48年的婚姻生活中,她为他生育了13个孩子,而他却拒绝见她最后一面。
她的丈夫,就是举世闻名的列夫·托尔斯泰,从18岁开始,她就以“索菲娅·托尔斯塔娅”的醒目标签,将全部生命与这位天才的人生编织交错,爱恨都至死方休。
在这篇文章里,我无意唱赞歌,只想还原两个真实的人——托尔斯泰不是作为文学巨匠与思想导师,而是作为失职的丈夫和缺席的父亲;索菲娅也不是作为伟人的后缀,而是作为歇斯底里的妻子和丧偶式育儿的母亲。
这样的真实,包含任何一对普通夫妻都可能涉及的隐秘,包括爱与性、嫉妒与出轨等等。并非有意哗众取宠、亵渎大师,而是我作为一名托尔斯泰的书迷,深知这一切背景,对于理解他的作品是必不可少的。
一、幸福的阴影
“我在恋爱,而我从来没有想到我能够这样去爱。我疯狂了,如果继续这样,我会开枪自杀的。”
——托尔斯泰日记
1862年9月16日,34岁的列夫·托尔斯泰向18岁的索菲娅·别尔斯求婚,而索菲娅也爱上了这个经常到她家里来的青年伯爵。7天以后,他们就闪电完婚。
在此之前,大家都以为托尔斯泰是看上了索菲娅的姐姐,因为按照惯例,姐妹应该按照长幼顺序依次出嫁。为了澄清这个误会,托尔斯泰想了一个极为浪漫的办法——他用粉笔在索菲娅面前写下一长串首字母:“V.v.s.s.l.v.n.n.i.v.s.L.Z.m.v.s.v.s.T.”,这样天书一样哑谜,索菲娅竟然猜出了含义:“在你家里,对我和你的姐姐丽莎存在着一种不正确的看法。你和你妹妹塔尼娅应该为我辩白一下。”
这个爱情故事的精彩桥段,后来被托尔斯泰写到《安娜·卡列尼娜》里,列文向吉娣求婚时所用。而列文作为最具托尔斯泰自传色彩的文学人物,他在订婚后就把全部日记给未婚妻看,这一情节,也正是出自托尔斯泰本人。
事实上,婚前的托尔斯泰生活极为放荡,从十来岁开始热衷于玩女人、赌博和酗酒,包括在喀山读大学时治疗性病,婚前与一名女奴保持过三年夫妻一般的关系、并生育了一个私生子等等,托尔斯泰都忠实地写在日记中。
可以想象,这对年仅18岁的索菲娅造成了多大的冲击。托尔斯泰的想法很简单,他认为有责任让她充分了解自己要嫁的人是什么样,如果实在接受不了,甚至可以拒绝跟他结婚。尽管索菲娅痛苦地接受了这一切,但他的这个行为,让索菲娅在婚姻一开始,就处于极大的不安全感中,并且终生受其折磨。
托尔斯泰夫妇交换日记的习惯,由此开始。在近半个世纪的婚姻生活中,他们说得出说不出的话,都写在日记里,既有充满爱意的表白,也有满腔怨恨的诋毁,更会将对方日记中的内容,当做夫妻大战的武器,用来尽情伤害对方。
二、大作家的贤内助
“整一个冬天,列夫都在满怀激情地写作,有时甚至热泪盈眶。依我看,他的小说《战争与和平》将是不同凡响之作。”
——1867年索菲娅给妹妹的信
婚后第二年,托尔斯泰开始写作《战争与和平》,与此同时,他的长子出生了。
婚前那段字母情缘,仿佛冥冥之中有所暗示,索菲娅对于托尔斯泰的文字有特殊的感悟力。这一年,她不仅第一次成为母亲,还有了一个特殊的身份:托尔斯泰的文稿誊写员。因为他的字迹实在太难辨认,只有她可以准确无误地识别,在交给印刷商之前,就需要她一个字一个字重新誊写一遍。
然而,托尔斯泰的文稿总是反复修改多次,甚至面目全非,根本看不出一点初稿的痕迹。即便最后完稿,已经寄给了印刷商排版,他仍然会写信去叫停,再把修改后的新版重新寄过去。
可想而知,索菲娅的任务有多艰巨。索菲娅曾说过,洋洋百万字的《战争与和平》,她就誊写了7遍。那么,60万字的《安娜·卡列尼娜》呢?40万字的《复活》呢?还有其他数百万字的作品呢?不言而喻。
值得注意的是,索菲娅并非专职誊写,她还是13个孩子的母亲,这意味着13次怀孕、哺乳和教导;同时,她也是一个拥有数百名农奴的农庄管理者。在这两方面,托尔斯泰都几乎无法为她分忧,以至于索菲娅只能在孩子们都睡下后,才开始熬夜誊抄手稿。
长此以往,她的视力变糟,在后来的来访者口中,将她形容为“眼神不太有魅力”,而我们还记得,十来岁的她,眼神是如何明亮动人。
除了这些,她还是托尔斯泰的经纪人,负责与出版商打交道,为版税稿费之类的俗事锱铢必较,将托尔斯泰的出版事业管理得有声有色,为家庭带来了丰富的经济收益。
其中最令她津津乐道的,大概是她独自面见沙皇、要求对丈夫的一篇小说解禁的事。在1889年,托尔斯泰写作了一篇离经叛道的小说《克莱采奏鸣曲》,遭到当局封杀,禁止发表和出版。为此,索菲娅联系了在宫廷走动的亲戚,得以面见沙皇,陈述利弊,最后竟然获得沙皇的允许,将这篇收录在作品全集中,而她本人也得到了沙皇很高的评价。
托尔斯泰虽然对这个结果满意,却厌烦她去见沙皇的行为,因为他长期抨击时政和统治阶级的黑暗,与权力阶层的关系已经相当恶化,这样向当局低头的姿态,使他感到非常不快。
是的,托尔斯泰这种毫不体谅的刻薄,我们之后还会经常看到。即便索菲娅为他养育孩子、誊抄手稿、管理农庄以及经营出版,每一样都花费了巨大的时间和精力,托尔斯泰仍然对她怨气冲天。
三、嫉妒的矛盾
“我郁闷不乐、发脾气是因为他事事都爱、人人都爱,而我要他只爱我。”
——索菲娅日记
这张全家福非常特别,可以当作索菲娅一生的写照——所有人都看着镜头,只有索菲娅一个人深情地注视托尔斯泰。
索菲娅几乎将自己的一生彻底奉献给了丈夫,与此同时,她也期望丈夫能够把全部人生奉献给她。我们当然知道,这是不切实际的。
变态偏执的嫉妒,从他们的婚姻早期就显出端倪,托尔斯泰也不吝于述诸笔端,在多部作品中都写到善妒的女人,例如《安娜·卡列尼娜》里的安娜,以及《战争与和平》的结尾,皮埃尔娶了深爱的娜塔莎,婚后摇身一变,她丢掉少女的活泼娇俏,成了那种为家庭奉献全部的不修边幅的女人,还表现出不可理喻的嫉妒,要求皮埃尔一直留在家里,他的任何一次正当外出,都会成为她极度痛苦的来源。
在写作《战争与和平》的结尾时,托尔斯泰正处于婚姻的第七年,新婚的幸福余韵还萦绕在心头,没有用激烈的方式表达,仿佛是一种略带困扰的甜蜜负担。
然而,在此之后,索菲娅的嫉妒愈演愈烈,她嫉妒丈夫婚前来往的女人,嫉妒他身边除她之外的每一个人,包括她的妹妹、她的女儿、丈夫的女编辑等等,甚至包括跟丈夫要好的男性。更加不可理喻的是,她还嫉妒丈夫作品中的女性角色,一旦看到关于她们爱情的部分,就痛苦不堪。
其中最严重的,自然就是针对丈夫婚前有过私生子的女奴。这名女奴一直在他们的农庄干活,而那个私生子也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后来成为了庄园里的车夫,对于托尔斯泰来说,跟任何一个普通奴仆没有区别。索菲娅仍然对此如坐针毡,害怕遇到他们母子。
每一次嫉妒发作,都免不了一场大战。除了争吵,索菲娅表达情绪的方式,包括离家出走或者威胁自杀,据我不完全统计,她曾尝试过溺水、服毒、卧轨、冻死等等。可想而知,托尔斯泰对此厌烦透顶。
四、生育的矛盾
“我很高兴地想到你放弃理想之后会活得轻松一些,更确切地说,是你把理想和低级的义务交织起来之后,所谓低级的义务就是生儿育女。”
——托尔斯泰给即将结婚的女儿的信
这段话是写给玛莎的,托尔斯泰最钟爱的一个女儿,认为全家人中只有她理解和欣赏他。玛莎也是托尔斯泰思想的狂热信徒,为了延续父亲的事业,玛莎已经拒绝了很多男人,直到27岁才想嫁人。托尔斯泰觉得失望之极,写下这封充满嘲讽的信,毫不客气地将生儿育女贬斥为“低级义务”。
而另一方面,托尔斯泰知道生儿育女会耗费一个女人极大精力,这种他所轻蔑的“低级义务”,却让自己的妻子重复了13次。由此看来,托尔斯泰对妻子照顾家庭缺乏感激之情,也就不难理解了。
在生育方面,托尔斯泰夫妇的矛盾主要体现在避孕和哺乳两方面。
托尔斯泰之所以有这么多孩子,并不是因为他对传宗接代有什么执念,原因很简单——他拒绝避孕,认为避孕是违反伦理和道德的行为。当然,堕胎更是不可饶恕的。
这就导致索菲娅在27岁时,就已经生育了5个孩子。结婚9年,她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怀孕哺乳,同时,还完成了《战争与和平》的7次誊抄,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在生育了5个孩子后,索菲娅非常不愿意再怀孕,她曾经在产后得了产褥热,差点丢掉性命。托尔斯泰对此当然不同意,还把这个争执写到了《安娜·卡列尼娜》中,在安娜生育了一儿一女后,不愿再有孩子,就决定避孕。当安娜的嫂子知道后,大感惊讶,因为她本人就生育了一大群孩子。
哺乳的矛盾,同样匪夷所思。托尔斯泰认为一定要母乳喂养,这个理念原本没错,而索菲娅因为屡次怀孕,得了乳腺炎,在医生诊疗后,已经确定完全不适合哺乳,托尔斯泰仍然坚持,并且指责妻子不愿负起母亲的责任,对此耿耿于怀。
显然,这个指责对于索菲娅很不公平,在她的日记中,她多次表示如果身体健康,她是非常愿意亲自哺乳的。
托尔斯泰所处的十九世纪,女性主义思想刚刚在俄国萌芽,不少男性公众人物都是支持者,但托尔斯泰显然不在此列,他的大男子主义根深蒂固,索菲娅就是最大的受害者。
五、欲念的矛盾
“他爱我,但只在夜里,从不在白天。”
——索菲娅日记
按道理说,我们不应该、也没有资格置喙别人的夫妻生活,只不过这件事在托尔斯泰夫妇的家庭生活中,所占的位置太重要,如果省略这部分,势必无法说清楚他们夫妻二人的感情,毕竟对于成年男女来说,爱和性原本就是一体两面。
在索菲娅结婚几个月的日记中,她写道:
“肉体方面的爱对他非常重要。真糟糕——因为我恰恰相反。”
你可能认为,这种话属于一个新婚少女的懵懂和娇羞。然而,当25年后,她的观点仍然没有改变,她的日记是这样说的:
“没有那件事生活本该是美好的。但是对于他来说则另当别论。”
从托尔斯泰本人的日记中也可以看出,他十来岁开始就欲望强烈,直到六、七十才慢慢消减。值得注意的是,托尔斯泰一直对情欲抱有强烈的负罪感,他甚至憎恨渴望情欲的自己,这种激烈的内心斗争,也多次出现在他的作品中,例如《战争与和平》中皮埃尔对海伦的肉欲,又如《复活》中聂赫留朵夫诱奸玛丝洛娃,最典型的是《魔鬼》里,叶甫根尼对婚前有染的女奴,几乎无法抵挡欲念的诱惑,为了不背叛怀孕的妻子,在托尔斯泰给他安排的两个结局里,他要么自杀,要么杀死了这个女奴,其中的疯狂情感,可见一斑。
在我看来,托尔斯泰是一个将性和爱分得非常清楚的人。正如他在充满自传色彩的《魔鬼》中所说,男主人公陷入无法控制的欲念,并不是因为爱那名女奴爱得发狂,而仅仅是一种欲望的驱使。即便在这种欲念的渲染下,这名女奴变得非常迷人、充满魅力,然而一旦当他满足了欲念,他甚至可以几周或者几个月完全忘记这个人的存在,直到下次欲念又起。
等到1891年左右,情况变得更加复杂。这时的托尔斯泰开始皈依宗教,推行“托尔斯泰主义”,奉行禁欲,放弃奢侈的生活,要像农民一样在大自然中劳动生活。在此期间,他写作了《克莱采奏鸣曲》,讲述了一个杀妻的商人偏激地抨击一切性,甚至包括合法夫妻之间的性。
到这个时期,困扰托尔斯泰多年的对欲念的罪恶感,达到了顶峰。然而,他的行为却背道而驰,他在日记中羞愧地担心妻子再怀孕:
“思考:再有一个孩子该怎么办?我简直无地自容,尤其在儿女面前。他们会算出怀孕的时间,然后会读到我写的东西(指即将完成的《克莱采奏鸣曲》)。我感到羞愧和悲伤。”
合法的夫妻生活导致怀孕,简直是天经地义,但是由于托尔斯泰的言行不一,终身都无法处理好对情欲的罪恶感,导致他憎恨怀有情欲的自己,更憎恨引起他情欲的妻子。他不止一次在日记中指责妻子“勾引”他,而实际情况却是,索菲娅在日记中苦不堪言地抱怨,她因为身体原因不便同房,却不得不一次次顺从丈夫的要求。
托尔斯泰的这种反差,索菲娅终于有了清醒的认识,她结婚29年后的日记中写道:
“当一个女人年轻时,她全心全意地去爱,甘于向所爱的男人献身,因为她明白这让他快乐。日后她回顾往昔才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只在需要她时才爱她。她一直记得就在他满足的一刹那,他的深情变成了严苛和厌恶。”
更残忍的是,托尔斯泰将他难以自处的罪恶感,刻薄地倾泻到日记中,他声称:
“没有爱情这种东西,只有对性交的生理需求和对生活伴侣的实际需求。”
可以想象,索菲娅读到这句话时,是如何痛苦。随后,她在日记中字字椎心泣血,写道:
“真希望我20年前就读到这段话,这样我就不必嫁给他。”
六、出轨的矛盾
“我一生都做着浪漫的梦,期盼完美的结合,一种精神上的交流,而不是那件事。”
——索菲娅日记
托尔斯泰在1889年写作《克莱采奏鸣曲》的时候,绝对想不到,这篇小说将预言索菲娅在数年之后的出轨。
1895年,托尔斯泰夫妇最小的儿子——7岁的伊万病逝。这是索菲娅最喜爱的孩子,在很长时间里,她都走不出痛失幼子的打击。事实上,他们生育的13个孩子里,只有8个长大成人。
索菲娅无处排解的愁苦,加上她与托尔斯泰日益敌对的关系,让她在这个时候出轨了。跟《克莱采奏鸣曲》一样,书中的商人之妻出轨一个音乐家,索菲娅也狂热地迷恋一个39岁的音乐家——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塔尼耶夫。他是柴可夫斯基的学生和朋友,杰出的钢琴家和作曲家,并且还是莫斯科音乐学院的院长。
跟这些具有浪漫气息的头衔相反,塔尼耶夫的外貌很难受女性欢迎,他身材矮胖,红红的圆脸上一对小眼睛,声音尖细,在公众面前忸怩可笑。然而,他在音乐方面的天赋征服了托尔斯泰一家,他作为托尔斯泰的崇拜者,曾受邀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就在这个时候,索菲娅发现他的音乐可以治愈她的忧伤,带来一种精神上无比幸福的享受。
因此,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50多岁的索菲娅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在日记里着魔一般记录下她狂热的爱情,并且在公共场合明目张胆地表达出来,还寻找机会私下与他见面。而塔尼耶夫意识到自己对偶像的家庭产生的不良影响后,就开始躲着索菲娅。
即便是从来得不到回应的单恋,索菲娅也从中获得巨大的快乐。托尔斯泰忍无可忍,多次要求索菲娅不要做这些丢脸的蠢事,她的这段恋情,已经成为广为流传的谈资和笑柄,连子女们都看不下去了。
这次,该托尔斯泰尝到嫉妒的痛苦了,有一次,他在经历了5个不眠之夜后,给索菲娅写信:
“我亲爱的索尼娅:
你和塔尼耶夫的关系不仅令我不快,而且极度痛苦。……一年了,我无法工作,无法生活,却不断地经受折磨。你都知道,我生气时跟你这么说过,我恳求你时也这么说过。……我使出浑身解数,无一奏效,你们我行我素,甚至更加亲密。看得出这种关系将持续到底。我无法继续忍受。”
我不知道索菲娅看到托尔斯泰为她吃醋时,是否会感到愉快。这种纠缠索菲娅数十年的情绪恶疾,现在传染到托尔斯泰身上了。事实上,索菲娅一边竭力否认她与塔尼耶夫的婚外情关系,坚称只是一种亲密的友情,绝不包含肉体关系;又一边对托尔斯泰进行爱的表白,在他们结婚36周年纪念日那天的日记里,索菲娅谈起与托尔斯泰的婚姻:
“我不想抱怨,他关心我,妒忌地守护着我,生怕失去我是好事。不管什么缘由,不管我可能爱上别的什么人,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跟我丈夫相比。今生今世他在我心中占据了太多的位置。”
我相信这是实话,索菲娅这种复杂的感情,其实只不过是希望引起丈夫的关注而已。至于她爱上音乐家这一点,与《克莱采奏鸣曲》离奇地相似,在我看来,也很可能是对丈夫小说的模仿,理由同上,因为她还曾试图模仿《安娜·卡列尼娜》去卧轨自杀。
这段没头没尾的畸恋,在经历了漫长的争吵以后,在索菲娅又一次尝试自杀以后,在托尔斯泰又一次尝试离家出走以后,最终不了了之。
七、死亡的矛盾
“老天啊!多可怕的事!一个人竟不能平平安安地等死。”
——托尔斯泰
70岁以后,托尔斯泰的健康状况欠佳,一病就是几个月,最长的一次甚至长达9个月。每次索菲娅都悉心照料,直至丈夫恢复健康。在托尔斯泰一贯的冷淡暴躁中,偶尔也会流露出深情,在1901年7月23日的日记中,索菲娅心情激动地写下这个难忘的瞬间:
“昨天上午我正在给他的腹部热敷,他突然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然后流着泪对我说:“谢谢你,索妮娅。你决不能以为我不领你的情或者我不爱你。……”他激动地语不成声……随后我们含泪相拥。
我的灵魂等候了那么漫长的一段时间就是为了这一刻——深刻和严肃地承认我们朝夕相处39载的亲密。……破坏我们亲密关系的偶发事件都是外在的误会,它们决不能改变这么多年来把我们维系在一起的那份藏在心中的强烈的爱情。”
可惜这只是昙花一现。尽管索菲娅如此精心照顾病重的丈夫,然而当她病重的时候,丈夫却近乎近乎冷酷地拒绝医生为她治疗,认为应该按照上帝的意愿让她体面地死去。
等到医生好不容易成功实施手术,托尔斯泰去见过妻子以后,走出房门就长叹一声,说出了本章开头那句残酷的话。
托尔斯泰对待死亡的这种奇怪态度,显然跟他后期的宗教信仰有很大关系。要想知道托尔斯泰是不是只对妻子才这么冷酷,我们不妨对比一下他对于最心爱的女儿之死的态度。
1906年11月,玛莎因肺炎病危。玛莎作为托尔斯泰最心灵相通的孩子,他对此感到痛苦,在日记中写道:
“玛莎的情况,让我十分惊慌。我非常、非常爱她。”
没过几天,玛莎大限已到,托尔斯泰却拿出了对待妻子一样的观念:
“自私地说,她死去对我既不可怕也不可怜,虽然她是我身边最好的朋友。……不合情理的是我的确为她伤心,为她惋惜。……那些依靠医疗手段延长她性命的徒劳本身就是可鄙和罪恶的。”
对心爱女儿的死感到伤心和惋惜,在托尔斯泰看来却是“不合情理的”,这简直令人匪夷。由此可见,托尔斯泰一直质疑反对医生的作用,同时也对那种温情脉脉的亲情,有种天然的排斥心理,不知道是否与托尔斯泰2岁丧母、9岁丧父有关。
通过这样的对比,我们或许可以稍感安慰的是,面对死亡的冷酷,是托尔斯泰的一贯观念,并非专门针对妻子。
八、财产的矛盾
“我要在他回来前几分钟服毒。我要看到他的恐惧和愤怒——报复他为了一个男人而遗弃我——然后我将长眠不醒。”
——索菲娅日记
索菲娅口中这个抢走了她丈夫的男人,就是切尔特科夫,她这一辈子最强劲的“情敌”。切尔特科夫比托尔斯泰小26岁,是他最亲密的知己,也是他的头号门徒,终身为托尔斯泰主义奔走呼号。他在托尔斯泰心目中的地位高于任何一个人,当然也包括索菲娅。
切尔特科夫与索菲娅的明争暗斗,源于财产的纠纷。按照托尔斯泰晚年的理想,要放弃贵族式的生活,把土地都分给农民,并且将全部著作的版权公开。切尔特科夫与托尔斯泰志同道合,就是这一理想的最佳执行者。
这严重侵犯了索菲娅和家人的利益——他们全家的经济来源,一个是农庄的产出,另一个就是高额的版税收入。如果一下子都没有了,索菲娅和8个成年子女,将温饱堪忧。
有不少人会误解切尔特科夫,认为他可能是出于个人敛财的目的,才跟索菲娅争夺托尔斯泰的版权,这实在冤枉他了。
要知道,切尔特科夫的家世远比托尔斯泰显赫,当今的沙皇是他家的常客,未来的沙皇是他从小的玩伴,光是他母亲每年给他的补贴,就有两万卢布,这个数目甚至高于托尔斯泰一大家子一年的支出。由此可见,切尔特科夫的动机并非出于名利,而是理解并且贯彻托尔斯泰思想的忠实门徒。
索菲娅对此当然不这么看。随着年龄增加,她的嫉妒越来越不可理喻,眼看丈夫把切尔特科夫当做最重要和最亲密的人,而这个位置是她终身求而不得的,同时也为了给子女争取可观的遗产,索菲娅在1910年7月,也就是托尔斯泰去世前4个月,当着所有人的面,公开指责托尔斯泰是同性恋,并且说切尔特科夫是他的情人,他们互传情书。
更可鄙的是,为了支撑这一说法,索菲娅拿出了托尔斯泰23岁时写的日记,上面写道:
“我经常爱上男人。……迪亚科夫就是一例。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晚上我们乘着雪橇离开彼得堡,盖着雪橇毯我真想吻他,真想哭。这其中有一种情欲。”
索菲娅为了打垮“情敌”,不惜将丈夫半个世纪以前一件私密的事公开,企图狠狠羞辱丈夫。可以想象,托尔斯泰是如何愤怒。他拂袖而去,随后医生发现他心跳紊乱,脉搏超过了100。
有一天夜里,他们又为了切尔特科夫激烈争吵。索菲娅冲到阳台上,躺在地板上呻吟喊叫。托尔斯泰希望她别这样,好让他睡一觉,他已经非常疲惫了。
索菲娅一听大叫:“这么说你赶我走!我要杀了切尔特科夫!”说完她跳出阳台,冲到外面去。托尔斯泰不得不叫醒儿子,希望把她带回来。
多亏了有狗,两个儿子终于在黑漆漆的草地上找到了母亲。然而,索菲娅拒绝回家,除非她丈夫亲自来接她。
托尔斯泰的儿子长期与父亲失和,于是气鼓鼓地责骂父亲,要他去接母亲。托尔斯泰很不情愿地让步了,去把呻吟的妻子带回家。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而托尔斯泰,也已经是个82岁的老人了。
在这天的日记中,托尔斯泰写道:“生不如死。”
九、至死方休的斗争
“如果她试图害死我,那她就要得逞了。”
——托尔斯泰日记
1910年9月23日,是托尔斯泰夫妇结婚48周年纪念日。
那天托尔斯泰去索菲娅的房间,与她交谈了一会儿,可是她的歇斯底里又开始发作,又哭又闹,因为她问丈夫为什么不早点回来,而托尔斯泰回答“因为我不想早回来。”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她。
按索菲娅的要求,她想在这一天与丈夫合影留念。理由是想拍一张亲密的照片寄给报社,这样一来,全俄国关于他们婚姻破裂的“谣言”就不攻自破。因此,索菲娅在拍照时,要求丈夫与她深情对视。
此时他们夫妻的关系已经水火不容,托尔斯泰更厌恶这种虚荣作秀的行为,于是我们可以看到这张照片,托尔斯泰毫不理会妻子的目光,近乎愤怒地盯着镜头。而这张照片,也是他们夫妻的最后一张合照。
正如托尔斯泰在日记中所说:
“她甚至不需要我爱她,她只需要一样——让人们认为我爱她。”
随着夫妻关系日益敌对,索菲娅的精神状态也越发不稳定。她会跟踪托尔斯泰的去向,并且大肆翻找丈夫的书房抽屉,想要找出他的秘密日记或者不利的遗嘱;还会发疯般撕毁丈夫书房里其他人的照片,尤其是“情敌”切尔特科夫的,甚至试图用吓人的枪声引起丈夫注意。
托尔斯泰离家出走的想法越来越迫切,他想去一个可以逃脱妻子桎梏的地方。
在他们48周年结婚纪念日后一个月,也就是1910年10月28日,凌晨3点,托尔斯泰被隔壁书房的响动吵醒,他明白又是索菲娅在搜查他的书桌。仿佛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在极度绝望中离家出走。
由于严寒和衰老,仅仅11天后,托尔斯泰就在一个简陋的乡下火车站,进入了最后的弥留阶段。
索菲娅得知丈夫出走,又故技重施,试图投水自尽。在得到丈夫行踪后,她和子女赶往那个火车站。然而托尔斯泰只肯见子女,坚决不见她,这就发生了本文开头的一幕。
在最后的时刻,托尔斯泰的遗言,实在令人心酸至极:
“恐怕我要死了。……难啊。……我要去没有人打扰的地方。……逃走!……必须逃走!”
终于,托尔斯泰用死亡,逃离了48年的婚姻,逃离了他爱过又恨过的妻子,得到了解脱。
出殡时,5000多名哀悼者依次向托尔斯泰的遗体鞠躬致敬,他们身份各异,有贵族、农民、知识分子、工人和学生,这在任何一个葬礼上都是闻所未闻的奇观。附近几个村庄里,人人家中通宵亮着灯,为这位伟人守夜。
那些对他又恨又怕的当权者,即便在他死后仍然如临大敌,派出大量警察戒备,甚至不惜停运火车,却无法阻止全俄国到处响起《永生经》的歌声,无法阻止学校、工厂和剧院纷纷关门,无法阻止各个阶层的人们聚到一起,公开悼念这位伟大作家和国民英雄。
托尔斯泰所处的时代,还是封建农奴制:农民像猪狗一样,世世代代都是属于地主的私有财产。终其一生,托尔斯泰都在为最底层的穷苦人民奔走呼号,为他们争取“人人生而平等”的权利,并敢于向黑暗冷酷的统治阶级宣战。他的作品被禁,宅邸遭到秘密警察搜索,遭到多方警告甚至打压,都无法令他屈服。而他创建的“托尔斯泰主义”,主张“非暴力抗恶”,激励了无数民权斗士,包括印度国父甘地,以及黑人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都深受其影响。
然而,在托尔斯泰的辉煌成就之下,我们不该忘记,有一个女人奉献出了一生,只为得到她丈夫完完整整的爱。显然,她失败了,还斗得两败俱伤、反目成仇。
她只想要一个“丈夫”,上天却给了她一个“托尔斯泰”。这个人的文学成就和思想成就,将是全人类的宝贵财富。
不幸的是,他可以属于任何一个人,却永远不会只属于一个女人。
这是她的悲剧,也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