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林的母校
本文系刺猬公社X快手“还乡手记”非虚构故事大赛参选作品。
作者 | 司徒格子
从县城出发,通往刘村的路变化多端,七折八弯不说,光柏油路就分了三种颜色。过去这些年,总是攒几年钱才修路,直到5年前,人们修好了最后一条通往村口的水泥路,从此开车回村不用再看天气脸色。
腊月二十七那天,学林开着他的橙色斯柯达回家过年,成为村子最南边一排十户人家中,第九辆归乡的车。我辈童年时,他家门口拴着头黄牛,这一排拢共拴着三头,没有车。这不打紧,社会变化很快,今年是改革开放四十周年,那些黄牛在记忆中哞叫的时点,兴许才二十周年。
有了车,没了牛,此事实在说不上坏。还有件事,腊月二十八那天他跟我絮絮讲完,就不知是好是坏了。
人陷入回忆之际,往往被细节淹没。我试着在他的细节海洋中,为往事扒拉出一些脉络。
村小
1997年
村小是两间大瓦房,院里种满白杨树和柿子树。铁门锈迹斑斑,带尖的铁柱早被学生们掰断几根,锁上也挡不住人。一个“福”贴盖住了校名中的“刘”字。即便今不如昔,校舍依然有些霸气,这座村里曾经最好的房子,有水泥墙、大窗户和红色瓦片。无需走进破败的院落,便看到窗户早没了玻璃,灰土被翻动过,落叶遍地,无人捡拾。
不知为何,学林上小学那年,每隔一阵便被飞石砸中脑袋。我俩有时近在咫尺,砸中的也是他。我总扶这可怜虫回家,一路任其泣不成声,无甚可说。
印象更深的则是第一次期末考试,老邻居们相互间没什么秘密,此子与人并列倒数第一的消息,很快在饭桌上传开。用成绩侮辱学生,是那个年代惯用之术。
学林似乎忘却了这些,他只记起那年跟一个女同学的龃龉。一次争吵后,他揍了那个叫盼盼的女孩。没过多久,盼盼爸爸带着满脸凶相来到教室,大吼着学林的名字。后面一幕永远留在不少同学心中——那个男人把他推到墙边,大手掐着他脖子举到半空,一遍遍地问:“你还敢不敢?”
阳旭小学
1998年
一年后村小就关门了。
这个小村子才80多户人家,生育高峰期只持续了两三年时间,蹦出来十几个小子。酒席上没人统计过有几个姑娘。如今村小雇了两个老先生教一至三年级,实在有些浪费,便决定并到阳旭小学。那是个有400多户的大村,雄踞山岭之上。
小学生活乏善可陈,校园里红砖墙早已斑驳,新物件只有道路两侧用石膏砌的三只梅花鹿,涂满褐色的漆,缀上白点,颇有几分相似。我等每日徒步1.5公里往返期间,穿越桑树林和山楂树林,想去苇子地就绕个远,成绩说不上好坏,就盼着日子摇曳到初中。他成绩自然不算好,人也不算安静,被安排在教室最前排。
五年级的一天,学林用书挡着吃零食,被数学老师发现了。她便问:“你在吃东西?”不知哪根筋不对,这小子轻声回了句:“吃你娘个x。”
这位惠老师几乎没敢相信自己耳朵,便向周围同学确认。告密者很快出现,同桌如实以告。惠老师勃然大怒,扔了学林所有的书,拿起木尺用力砍向他的背。15年后,当年的同学华东还记得,老师拽着学林往教室外赶,但他死死抓住桌子,像只小牛犊。精疲力竭后,惠老师丢下两句“这里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我现在就去给你撕了学籍”,便摔门离开。
校长很快前来,发现他已被赶出教室。这是来自全班同学的压力,大家不想耽误上课。剩下的半个上午,这位全班公敌只好在教室外度过。
中午回家吃饭时,从没打过他的父亲,在门口等候已久。华东记得的另一慕,是学林被他爸用脚踩在化肥袋子上。学林自己的记忆,是被爸爸一脚踹出几米远,跌到了影壁墙上。
后来得知,还是同桌来告的密。
噩运远未结束,下午的课,依然只能在教室外站着。夏日炎炎,午后为盛。站立不稳之际,一向喜爱他的体育老师——也是一位惠老师,跟数学老师同村——送来了冰西瓜。后来,在校长室,他向数学老师低头道歉。老师并未原谅,依旧不依不挠,嚷嚷着开除这出言不逊的学生。
最终,时间让此事作了结。创伤也留在了心里,从此看到数学便“一阵头疼”。
时光非但摇曳到了初中,还疾驰至20年后。我跟他站在阳旭小学门口,看到几只残破的梅花鹿立在道路两边,褐色身体依稀可见,几只看家狗冲陌生人狂吠不止。黑板报上还写着“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墙边摆了鸡笼子,教室前搭了彩钢帐篷。更远处的操场,地早被拖拉机犁平了,每亩180块钱便能让土变软。
出生率变得更低后,村大如阳旭,也难以维系一个小学。孩子们开始坐上黄色面包车,每天往返于镇上唯一的小学。上学路变成了柏油路,路边是理发店、超市、牙医诊所、蛋糕房、农药店、化肥卖场、家具卖场、酒卖场、邮政局、信用社、农业银行,开春后,农田里会种上生姜、大葱和洋葱。有那么一年,隔壁镇的生姜为提高产量,用药太多,还上过央视“焦点访谈”。其实每个镇都一样。田园牧歌不复存在,徒步爬岭上学之乐,也在10年前同阳旭小学一起,消失在记忆中。
慈埠中学
2003年
发小的作用之一是互相八卦,我却时隔15年才知道,这家伙的初恋在初中。藏之深似乎是因为爱之切,这段感情前后持续六七年之久,让他回忆起求学过程,总觉得初中在记忆中最美。
即便如此,学林也只在慈埠中学待了两年半。学业逐渐力有不逮,得退而求其次,提前半年去职业高中或是职业中专。好消息是,这对年轻恋人一开始没受什么影响。离开半年后,他接到通知,回学校领毕业证。
接待他的是初三班主任王老师,戴着眼镜,满脸斯文。这位英语老师不但给了他毕业证,还拿出来最后一个学期的课本。此举打动了这个顽皮学生。
学林再次遇到王老师,是在几年后,为一个发小做伴郎时。这次老师变成了司仪,婚礼主持人。他给我看照片,王老师穿着白衬衣,打着红领带,裹在一件棕色皮夹克里。农村学校收入太低,王老师长相不错,又会说普通话,便出来做司仪补贴家用。我上学那几年,初中老师半年不发工资是常事,无人辞职,但课余时只好干农活,开小卖铺,卖早餐……未曾想时隔多年,他们中有几位做起了司仪。
尴尬场面出现在一次婚礼中。镇上有两对新人同时定了一家酒店,按习俗,婚宴几乎同时进行,舞台只好一分为二,两边司仪各自张罗家长致辞、亲朋举杯。两位司仪打眼对望,发现对方分别是王老师和赵老师。两位学校里的同事,就这样在婚庆场所再成同行。
自从两年前听说这个故事后,我忍不住想象过许多次这个场景,甚至顺路去这家酒店看过婚礼舞台。我们的初中老师做婚礼主持人,舞台一侧的同行是同事,下面的伴郎是学生,甚至偶尔为学生主持婚礼,这委实有些滑稽。凡事皆有个“按理说”,我总觉得按理说老师不是这般模样,但事情这样出现时,似乎又格外合理。
如今我们的初中也被推平了,学林去看过,开春后人们便种上生姜。自从小镇被更大的镇合并,镇中学便不复存在。初中生们不再骑自行车上学,而是坐上远途校车去镇上,不少孩子在青春期将至时,开始了不知是好是坏的寄宿生活。这个校园留下的故事,也大多随风而逝。厄普代克说,爱记忆中的人容易,难的是当他们出现在你身边时,你仍然爱。几年前,学林在北京工作时,要到那姑娘的联系方式,两人互相问候,简单聊天,从此决定不再回头。
第四职业中专
2006年
人生中第一次选专业,学林报考了“机电一体化”,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学点技术好找工作。第四职业中专在县城北,半军事化、封闭式管理,这是全县高中、职业高中通行之法。学生们每月回一次家,剩下的教育交给学校和命运。
每天起床时、下课后,校园里便循环播放张雨生版《我的未来不是梦》、宋祖英版《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教室里有电视能看CBA比赛,他对生活的记忆,便是看完球后,到宿舍楼下花一块钱买来烧饼和辣条,听着这两首歌荡回房间。
总是不快的记忆更深刻。上职四后,他问家里要来钱,去县里超市花1300多块买了部联想直板手机,视若珍宝。有一天,班级篮球赛,他换了身运动服,便把钱包、手机放在背包里,塞进桌凳。比赛结束不久,这个16岁的孩子便感受到了贵重财物丢失之痛。自然是同班同学拿走的。
讲台边上,有个铁桶,值日生刚打来热水。他冲上去,一脚踢飞。
去年9月,回县里办事时,这个恋旧的老学生特地绕道去了学校。校园犹在,只是教学楼上的“弘毅”二字,清楚声明了这院落的新主人,一所以此为名的初中。
环海学院
2007年
2007年底,浩浩数百人从县城出发,去了青岛城阳区一所职业中专报到。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两校开启了联合办学。在职四的官方介绍中,我找到这样一段话——
“学校针对市场需要,多层次、多角度开展联合办学,灵活开设定向培养专业,各专业毕业生均有很好的安置去向。2005年4月,学校与青岛出口加工区专业技术学校联合办学,创建了青岛出口加工区专业技术学校潍坊分校,定向为青岛出口加工区外资企业培养输送优秀人才。”
许多学生对此额外安排选择拒绝,学林愿意来,是因为“喜欢大海”。这个有些烂俗的理由,帮助青岛虹吸着周围数百公里的青年。
初至此地,的确满足了这个农村少年对海的诸多想象。时值2008年奥运会,青岛承担帆船赛事。上半年,他去现场看了奥运火炬传递。到8月,他去看了帆船比赛。也是在那一年,学校更名为环海学院。
校园地处流亭街道,青岛机场就在附近,不少航线起飞时掠过学校上空,那几年他没少抬头看飞机。正如他没少踢球。虽说从小学起就爱踢两脚,小伙子还是靠着察言观色,天天在老师们的球场边捡球,才赢得一位年级主任好感。得到上场机会后,只守了两次门,便赢来后腰位置。正是从这里开始,人生中第一次,他踢上了正式比赛。没过多久,跟着这些天天一起混的老师,人生中第一次,他去青岛看了场中超比赛,作为山东鲁能球迷,蜷缩在客场球迷区,听青岛球迷破口大骂。
一位人称“郝老”的音乐老师很快跟他成了哥们。这老师长得有些像腾格尔,长发扎在脑后,架子鼓、吉他样样在行,还是学校大小晚会导演。微博刚出现,郝老就怂恿他开了一个;一起踢球,看比赛,坐轮渡,混过了许多无所事事的日子。直到前不久还打来电话,怂恿他合伙开个琴行。考虑到多年来学林都饱受师生关系之苦,这段经历带来了难得的温暖。
在队友们,尤其是学生处主任帮助下,他在学校过得如鱼得水。把电子班学分修完,便躲开了下车间实习,先后去预科班、国贸班、机电班修完学分,直到把计划里的中专文凭读成大专学历。学校管理很是混乱,他只交了第一年学费,便再未出过钱。
混乱并非偶然,那几年职业学校境况很是不堪,2008年后,招生越发艰难。中考时,老师们不得不带着强制性指标去各地招生,实在没法完成的,比如那位学生处主任,只好把自己亲戚家孩子招来。
2010年的一天,在第一份工作开始之际,他再次接到回去拿毕业证的电话。跟初中不一样的是,教导处主任在电话里说,必须交足2000块钱才能带走。学林坐大巴回到学校,请主任吃完饭,为这3年青春买回了一纸证明。
没过多久,便传来了学校关门的消息。校舍变成附近一家工厂的宿舍。
兴许没什么是持久的。当年他与老师们一起去青岛李村找了家运动服装店,统一置办球衣,他选了利物浦传奇队长杰拉德的8号。那件球衣,同学校里许多东西一起,被他忘在了火车上。
后来
2010年
就这样,我的发小除了几张毕业证,再也找不到受过教育的痕迹。
对于闯荡世界,他倒是早已迫不及待。自己去找了份工作,在物流业飙升之际,进入山东海红公司,任职于网管部。到了公司这家伙才知道,网管部的工作不是负责管理网吧,而是负责山东全区域的物流配送、妥投、回款、合同、货物破损……工作本身变成一所新学校,带他入了行。
工作没有任何缓冲地带,一开始便经历了快递爆仓,在国道308北侧一个仓库,他们天天熬到后半夜才打地铺入睡,还找不到地方吃饭。正感觉没劲之际,发现一同打地铺的还有衣恒富,山东海红创始人。这个初生牛犊深受触动,从此定心工作,“开始了人生最没心没肺的日子”。他背着包,挨家店去敲门,甚至拉三蹦子司机做配送员,打开一个市场就进入下一个,踏过淄博、滨州、东营、博兴……一路去往北京。在通州,在顺义,作为物流方代表,他跟京东、国美、凡客、麦包包、慕芭莎、聚美优品都合作过,伴着电商业的波浪前进。
2013年夏天,漂泊几年后,学林决定稳定下来,辞职,回家乡工作。炎炎七月,他花三天半时间,听着许巍和五月天的歌,骑着自行车回了家。
那一年,慈埠中学被拆除,他再也没了母校。一年后,山东海红被如风达低价收购,第一个公司消失了。
点击图片参与大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