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人馆｜红楼补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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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黄叶
听到宝玉两个字，忽然我心中有什么东西扯了一下似的。
喝下那甘甜的汁液之后，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才发现自己不爱躺着或叫人抱着了，喜欢在地上走。仔细想来，我能够记得的事，就是一次次生病。奶妈王嬷嬷说我从会吃饮食起便吃药。各种药，苦的、甜的、酸的、涩的，没完没了。
我又病了。
这次病是因为那天爹爹趁着当浣的闲暇，带我在后花园里放风筝，不小心吹了风。
姑苏的春二月，园里的腊梅刚刚开过，还留着一些儿余香。向阳处桃枝初绽花蕾，杏花却已开得极盛。湖边上黄柳扶风，山石间流泉叮咚，虽无蜂蝶闹绕，也可以说是满园春色了。
爹爹一大早就换上薄绵衣，娘亲依照春捂秋冻之理，仍命我穿着蚕丝织锦面的厚棉袄，与冬天比起来，我身上只少了件红呢斗篷。出门的时候，刘嬷嬷还给我戴上了风帽儿。其实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冷，脚下的泥土软润如酥，我跟着爹爹边跑边仰头望着刚刚放起的纸鸢。
爹爹身着宝蓝便服，双手随着风势收顿自如。我身随其后，看一会儿风筝，再看一会儿爹爹，忽然想起来爹爹前几天教我背的诗，依照前人的韵脚，依葫芦画瓢吟哦起来。
二月春来早，
桃杏枝头俏。
不为沐春风，
只愿看纸鹞。
爹爹听了，诧异的问：“黛玉，这是你做的诗吗？”
我点点头，脸上一阵发热：“爹爹，我胡乱吟着玩的，你可不许笑话。”爹爹丢开手中的线股儿，一把抱起我：“你三岁能吟，我们林家世代诗书，终有后人！”爹爹的褒奖在我听来带了几分揶揄，但我的心里还是非常受用。
正笑闹着，娘亲来了。娘亲身子也弱，现在还披着墨绿缂丝金线绣兰草斗篷。整个冬天，娘亲几乎足不出户，因此她本来就极白的脸容更加嫩白，只是与以往比起来，两颊之上失了些许桃色。娘亲不喜施朱调粉，我却觉得她比墙上挂的仕女更要雅丽雍容。
我欢笑着向娘亲跑去，希望娘亲也能像爹爹一样将我一抱而起。可是娘亲不能抱我，大概自打去年中秋节之后，娘亲就没有抱过我，为此我还悄悄哭过呢。
看得出来娘亲非常高兴，但她不是来和我们一起玩的，她只站着看了一会儿园中的风景，就催我们快回屋里去，不要多吹了风。
娘亲挽着我的手，爹爹在一旁告诉她我刚才吟诗的事。爹爹又吟诵了一编，兴致勃勃的说：“等黛玉过了三岁生日，我就把姑苏最有名的儒士请到家里，教她读书。”
娘亲笑了：“她还小，身子又弱，依我看老爷倒不必急着延师，至于琴棋书画，经史子集，虽然不敢说精通，给孩子开蒙，我还应付得去。”爹爹也笑了：“谁不知道贾侯家的小姐才貌双全，当年名冠京都。只是你身子也欠清健，再者不日便要临盆。哪里还能多劳心费神？”
娘亲听了爹爹的话，脸上忽然飘起两朵红晕。她含蓄的看了爹爹一眼，略一沉吟，改变话头说：“对了，再过三天黛玉生日就到了。按理小孩儿家生日，老爷又在任上，这边也没有多少亲支近族，像往年一样自己家略热闹一天就罢了。只是三岁生日到底有些儿不同，老爷看怎么好呢？”
爹爹感叹说：“黛玉未足三岁能吟，虽是小孩儿家闹着玩，倒也显出她的灵性天分，越是这样，我们越该当含蓄教养，不可过于张扬才好。”
娘亲点了点头：“老爷说的极是。”
娘亲随手摘下一枝梅花递给我，对爹爹说：“二家兄那含玉而诞的小公子，刚一出世就轰动京都，闹得沸沸扬扬。老太太那么一个见过市面的人，都把他当天人似的，取了宝玉做小名，眼里心里倒看的比珍宝珠玉更珍稀贵重。贾家上下，就连东府那边算上，哪一个不把这宝玉当凤凰似的捧着？前几天二家兄还在家书里提起老太太对宝玉宠爱过甚，要我婉转劝劝的话呢。——我也还没回书，话深话浅，不好说呢。”
爹爹笑了笑：“要说呢，二兄长一个谨慎人，对小公子格外严些，也是望子成龙的意思。老太君上了年纪，新近又失了先珠大公子，脸前只有这么一个嫡孙，多疼宝玉一些也是有的，哪里会宠坏呢？依我看，倒不必过虑。”
娘亲听了爹爹话，嫣然一笑：“出了门的女，泼出门的水。老太太和二家兄的事，我本就不愿多插嘴。依老爷看，回复的书子里竟是避而不谈的好。”爹爹不再说什么，只是给娘亲拉了拉斗篷，要娘亲千万别过于劳神。
刚才听到“宝玉”两个字，忽然我心中有什么东西扯了一下似的。浑身一阵燥热，接着打了一个冷颤，猛然间咳嗽起来。
娘亲着急的用她绣了桃花的香巾给我拭汗，爹爹一手抱起我，一手给我拍背，命跟随来的嬷嬷快去预备温开水，准备好我吃丸药。
就这样，一连三天，我都高烧不退，日夜咳嗽。
今天是我三岁生日，可是我不能起身去给爹爹娘亲磕头，也不能吃寿面，只能遵照大夫的嘱咐吃一点儿粳米汤，一天的饮食倒比早晚吃下的草汁药丸还少。
也不知道为什么，虽说我过生日，嬷嬷和丫环姐姐们竟没有像平日一样不离左右的陪着我。一大早，她们拜过寿就各自散去了，只有王嬷嬷坐在我的床帐外面。房里静悄悄的，王嬷嬷一呼一吸都听得非常清楚。
渐渐的我有些厌烦起她呼吸的声音来，便让她也出去散散，我想睡觉了。王嬷嬷听了我的话，高兴的说：“要是平日，我是不肯离开小姐半步的，今天不一样，我也到太太那边看看，得些喜头。”说着，她也出去了。
我有四个贴身嬷嬷，都是娘亲请人打卦算命，又亲自看过生辰八字挑选来的。我最喜欢奶妈王嬷嬷，和她最亲。另外四个大丫环姐姐和两个小丫头，倒也罢了。前几天娘亲还说，我也大了，爹爹该再买两个好些的丫头陪我玩呢。
昨天娘亲让两个婆子扶着来看过我，今天她没有来。娘亲大概也病了，她脸色不好，走路也好像很费力气。
因为我常病，娘亲简直操碎了心。她在家里供了菩萨，一日三炷香，还常到庙里布施，不知花了多少银子。只是我的病总不去根，时好时坏。爹爹常说“求人不如求己”，除了四处寻访名医，他公务之余不再沉浸于金石书画之中，而是潜心钻研起药理脉方来。我很为自己不能承欢膝下，反累爹娘操心烦恼，可是有什么法子？想到这里，泪水早又打湿了枕巾。
“给小姐道喜，太太刚刚生了个小公子。”说话的是大丫头墨影，接下来，又有几个人叽叽咕咕说说笑笑来到我的房里。前院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王嬷嬷跑进来，到帐里伸手捂住我的耳朵。另外几个嬷嬷也凑过来，一边问王嬷嬷我的烧退了些儿没有，一边递上漱口水、巾帕之类。王嬷嬷摸摸我的额头，又看看我的眼睛，说：“烧倒是退了一点儿，怪道小姐出了这么多汗。枕巾都洇了，快来换上新的。”王嬷嬷真好，她不肯说出我哭的事。
我漱过口，又喝了半盏银耳冰糖百合雪梨汤，再次用菊花茶水漱过，觉得嗓子不那么干痛了。我问：“刚才说我有了个小阿弟的事是真的吗？快带我去看看！”嬷嬷们几乎同声说：“天保佑，老爷太太好人有好报，太太生了个白胖的公子，老爷有后了。”嬷嬷们说话罗索，一边念佛一边唠叨个不停。
大丫头砚香插话说：“太太真是大富大贵的人，三年前今天生了小姐，本来今天是小姐满三岁的好日子，没想到竟又在这一天添了公子。要不是有福之人，哪里能够这么巧！”
嬷嬷们笑她：“你一个未出嫁的丫头家，也开口生啊生的，不怕羞。”
砚香快嘴快舌：“太太添了公子，阖府上下都喜欢得什么似的，没听见刚才放鞭炮吗？女人生孩子有什么羞的？”
王嬷嬷嗔道：“越发说出好的来了，还不快伺候小姐吃药。”
墨影在一边轻轻笑着：“砚香该歇歇嘴倒是真的。药倒不用现在就伺候，现在离午时还有大半个时辰，早预备了水凉了倒不好。”
我从枕上抬头看了一眼，她们这才安静下来。我说：“快带我去看小阿弟啊。我还要给娘亲磕头呢。”
嬷嬷们一手按着我，一边哄我：“小姐别急啊，等你好了，想看小阿弟，那还不容易。你还可以天天陪小阿弟玩呢。”
我说现在已经好了，要立即去看。王嬷嬷俯下身子，在我耳边悄悄说：“小姐可是说傻话了，产房之礼，三天之内是不见生人的。别说你一个金尊玉贵的小姐，就是墨影砚香她们，刚才去凑热闹，也只能在外边伺候，哪里能进去呢？快别提现在就去的话了。”我听不太懂王嬷嬷的意思，脸上一热，点点头，闭上眼睛装睡。
没有想到本来是装睡的，不知什么时候竟真睡着了。
睡梦中，我梦见自己是一株草，长在一个很大很大的河岸边。天气干旱，我受烈日灼烤，都快要枯死了。大河近在咫尺，眼望着万顷碧波我却无缘能饮。
煎熬之中，忽然有一个人，携了一大瓶甘露前来给我浇灌。甘露清冽醇芳，我活了过来。心中对灌溉之人充满感激，正想对他表达我的谢忱，可是他好像已经远去，脸上似笑非笑，看来似幻未真。我拼命想记住他的样子一边日后报答，却只记得他有一双虽怒时而似笑，既嗔视而有情，灵泉秋波一样的眼睛。
我心里郁结着一种说不尽道不明的缠绵之意，正要追随他而去，却又不知道路在何方？正忧郁踌躇着，忽然不知哪里来了一僧一道。僧人是个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一左一右阻住我的去路。我说出自己的心意，并问他们可知道灌溉之人的下落。癞头和尚仰天大笑：“都是些风流孽债，不还也罢，何必自找苦吃。”我再三哀求，请他们指点迷津，那道人长叹一声：“已给你走出迷津之路，奈何你沉迷不悟。”说完拉了和尚便走，那道人虽跛，走路却极快，不一会儿就影影绰绰，缥缥缈缈的远了。
我心中着急，大声喊着请他们等等。忽然，有谁推了我一下，让我大吃一惊，跌坐下来。
“哦，小姐醒了，等什么呢？”
“一个癞头和尚。”我揉着眼睛，看看地下站着的嬷嬷丫头。
王嬷嬷正端了一只青花瓷碗从外面进来，一边走着一边说：“小姐也听到外面来了个癞头和尚的话了？说是化缘呢，正赶上府上今天双喜临门，老爷重赏了银子，可是他竟不要，看他说话疯疯癫癫的，是个疯和尚罢了。还说要化小姐出家，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他还说不出家小姐的病一生也不能好呢，还说不许见哭声，不能见外戚，小姐自己就天天哭，这种话哪里信得？”砚香说着，过来扶我起身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