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位心理医师
前天我说到一位难忘的老中医，介绍人是老同事阎勤民。今天我想再说说阎勤民。他最后的角色是心理医师。一场大疫，给无数百姓造成难以化解的心理创伤，疫区心理治疗的需求凸显出来，更让我想起他的往事。
我和阎勤民相识于1985年，在《晋阳学刊》编辑部成为同事。他是古典文学编辑，我是现代文学编辑。阎勤民比我年长11岁，生于1940年。他一生经历颇为传奇。1950年代末，他考上西安美术学院，因迷恋文学创作，竟中途退学，回老家种地。后来到剧团干过舞台美术，又到太原重型机械厂当企业报纸编辑。调进山西社科院时，已经45岁。主编高增德当时不讲求编辑的学历，却要求编辑必须能够独立著述。阎勤民对《孙子兵法》和《聊斋志异》有独到研究。他从多学科入手，解读这两部古代经典的意义，几年间便出版了三部专著。研究《聊斋志异》时，他参考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由此而涉猎心理学。
后来，编辑部经历了不少风波，阎兄和我因挨整成为难兄难弟，关系比一般同事更为密切。
他从中国古代文化研究转向心理咨询纯属偶然。我们一起被迫离开《晋阳学刊》以后，1995年秋天，勤民夫人生病，他陪着到附近诊所打针，一看开诊所的老板是多年不见的熟人，便问起诊所的营业状况，回答说周围诊所药店越开越多，竞争激烈，生意不好做。勤民兄建议他增设心理门诊业务。当时，心理门诊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处于起步阶段，太原只有极少专业人士从事此道。诊所老板说，你的主意虽好，上哪儿找心理医师？要干，只好请你来。几天后，在当地电视报上登了一条广告，心理门诊就开业了。
以后，勤民兄不愿到诊所坐堂，索性把门诊地点挪到家里。因为疗效不错，登门求诊者日渐其多。他和我讲起最初的几个病例，我听了之后，觉得新鲜有趣，于是建议他写成心理门诊手记。
比如，一位28岁的女士，有超常的洁癖，每次上街看到尘土、污水，回来就要洗澡，全身的衣服都要换洗，洗起来一遍又一遍，衣服没晾干又重洗。勤民兄寻找背后的原因，经过几次交谈，她才说出曾偶有外遇，向丈夫坦白，丈夫说了一句“脏货”。她和丈夫感情并未破裂，但因内疚，导致行为不能自控。勤民兄把这个因果关系说开了，这位女士的行为便逐渐恢复常态。
勤民兄据此写成一篇《洁癖的背后》，当时我推荐给中华医学会的科普杂志《健康世界》刊登了出来。此后，他的门诊手记一发不可收拾，不但山西的报刊向他约稿，发行量逾百万的广东《家庭》月刊也请他开辟专栏。地方电台请他举办讲座，好多单位还邀他专题演讲。
阎勤民的心理门诊颇具个人色彩。他是半路出家。在门诊的初期，他主要依据弗洛伊德、荣格等外国心理学家的译著，又研读了《黄帝内经》等中国古代医书。中国当代心理学者的著作，他不怎么看中。他不迷信书本知识。之所以能让患者吐露心声和隐秘，作出开启心结的解析，与其说是靠书本知识，不如说是靠社会经验和人生阅历。他帮助求诊者的方法不拘一格。针对不同年龄、不同职业、不同文化背景的患者，他采用不同的方法，其中包括中医的望闻问切，也包括《孙子兵法》的谋略，《聊斋志异》的智慧。
我接触过其他心理咨询工作者。比如我妹妹曾是有名的红枫妇女热线最早的咨询员。与阎勤民相比，她们的热线就显得框框太多。比如规定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建议离婚。心理咨询不同于思想政治工作，也不是道德说教。心理治疗的目的，是让人告别心理病态，回到常态。阎勤民是一个人文学者，宗奉人本主义价值观。他认为，许多患者的病因，说到底是人的自然本性受到压抑和扭曲，其中包括性的压抑和扭曲。在目前的社会文化环境中，不可能完全排除性的压抑，缓解这种压抑是可能的。如果离婚对患者身心健康有益，必要时也建议患者考虑离婚的选择。
阎勤民写过小说和散文，讲故事是他的优势。他的文章因此得到编辑的青睐。一些篇什发表后，引起了心理学者的异议。勤民兄是半路出家，性格比较孤傲自负，无意与其他心理学者交流。他使用的一些语码有时与专业圈内不接轨。我曾建议他参加一些心理学界的活动，增加共同语言，达到语码的沟通，还建议他行文尽量少用专业术语，多用日常生活语言，可以避免学理上的歧义。但勤民兄已年过半百，写作习惯早已定型。他很难自我调整，适应别人。
我又想，是否因为存在歧义，就要否定阎勤民的探索呢？这里有两个问题。其一是怎样看待他的心理咨询实践。衡量实践的标准不是概念，而是临床疗效。几年间在他的帮助下，走出心理阴影，恢复正常生活的患者多达数百人。其二是勤民兄的文字，都有真人真事为据。因为要对患者的名誉负责，所以不得不隐去真名实姓。从他本心而言，无意制造歧义。如果他能将语码与业界完全接轨，固然最好。但出现某些概念上的不一致，也不能因此否定勤民兄的价值，把他当作江湖郎中排斥。好在当时心理治疗门禁尚未森严。勤民兄虽有高级职称，却非精神科执业医师，他开设心理门诊也不需要找卫生部门审批办证。他开始心理咨询时已经55岁，4年后就在花城出版社出版了专著《女性潜意识》。这本书可读性强，很受读者欢迎。直到近年，还有人到孔夫子旧书网上寻找。
可惜，勤民兄的心理门诊蒸蒸日上的时候，忽然感到身体不适，吞咽困难。为了赶写书稿，拖了几个月才去医院检查，一查就是贲门癌晚期，做了手术以后，还有不少患者登门求治。他强打精神，为患者排忧解难。然而，生命毕竟脆弱。几个月后，他就撒手西去，年仅59岁，实在令人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