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 | 罗伊娜：凉雨知秋

朝花夕拾

凉雨知秋。早上的空气吸满了水。煅炼的人，看花的人，窃窃私语的人，眺望远山的人。晨起，静读，有如朝颜带露，最是温柔安详。

凉雨知秋

文 | 罗伊娜

无名氏的恋歌里只有四行。"你怎么了?求求你，别出卖了咱俩。趁他没来，快起来吧。你闯祸，我要吃苦。天亮了，你不见阳光已照进窗户?"适用于罗密欧，于连，花园私会的维纳斯，包法利夫人，不顾一切的安娜，看着情人上断头台的玛戈王后。这情话只有陷入慌张热恋，依依不舍又担惊受怕的人，才会如此"体贴"。恋者心，千古不易。

凉雨知秋。早上的空气吸满了水。煅炼的人，看花的人，窃窃私语的人，眺望远山的人。晨起，静读，有如朝颜带露，最是温柔安详。纸上随笔，笔尖汇聚的沙沙声永远好听。想起《鹅毛笔》中那个被囚的“疯狂的人”。没有笔，剔下鸡骨。没有墨水，蘸着葡萄酒。没有纸，撕下白色衬衣。写啊写，写那堕落的为世不容的字。夏秋之交，风狂雨烈，有时暴雨忽至，困在楼中看天。偶尔想冲出室外，皆雨浪激身，似鱼游汪海。闲听残荷雨，雨大行舟苦。都是活生生。广场上的木槿树连根拔起，枝上正是一树繁花。根离土，树难生。花离枝，不堪颜。休息区内的瓶花，却泰然自若。这满城怒号，她可听见。天有不测风云，预报大雨，反是艳阳天。仿佛从不曾有那淌水而过，山一程，水一程，山水在门前，自向桂林间的“壮烈”。

去书局，特意错过了时辰。其实，如今全民防疫的阵仗，即使黄道吉日，也不会有传说中的那么挤。从前的吉日，专指促销打折，商城活动，逢年过节派发礼品，或是腕级的作家学者签名发售。如今活动少了，折扣也金贵，读书的气氛淡淡的。人气不旺，连大厅的饰灯都歇了半边，墙上画着光头灯泡，漫画口号是节能环保，但大家心里明白，多少可以省一些。活动少了，来买书的人一年不如一年。有点江河日下，惨淡经营的意思。要说六朝古都，秋天的梧桐是一景，梧桐掩映的书店是另一景，书店里的人手不释卷，痴心不改，模样便能入画。只是哪朝哪代，赶不上更新换代。印着VIP的会员卡多如牛毛，电子书，网购一家比一家狠，谁还在书店耗着呢。从前在书店耗着的，叫文学青年。现在在书店耗着的，多是文艺青年。也有初次约会，走小清新路线的。后来，眼瞅着一溜街区开业，如鸟兽散。男孩架不住女孩的娇媚，还是星巴克里坐着吧，苍穹如洗，蓝玻入云，还能看见广场上的中山像。徐志摩那个年代不一定理解现在的幸福。情书要读，甜品也不能少，最重要，从书局前门出来，直接就进了隔壁的钻石行。读书嫁娶两不误，谈情说爱方便了许多。

原先书店很风光，在书店读书，知性，体面。就连不到一米三的小朋友，都觉得自己是个文化人。牙套，眼镜，小书包，奶声奶气，叫着姐姐好。边指书架边扒拉，一排童话全看上，姐姐不掏钱是不行的。书局挤得时候我见过，里三层，外三层，比蒋王庙的庙会还热闹。庙会上可以讨价还价，吆五喝六，这里不，这里虽然人多，但大多没有声音。各捧一本，相安无事，也有偶尔交头接耳的，说一些“暗语”。诸如刘长，绿柳，买买提，多半是些吃饭的地方。看书看得入迷，一不小心过了饭点，所以得预先想好去处，以便直奔主题，省得路上耽误时间。一寸光阴一寸金的那点小心思全用在这上面了。买了书，口袋里钱不够，刘长的鳝鱼面就变成了绿柳的素三鲜，实在不行，提一把羊肉串，临走不忘问老板要杯开水。羊肉汤要钱，水是免费的。虽是江南遗都，但寻常街巷的井水里都要飘着桂花香。开放的都城，最能成为民族和思想的融合地。儒，释，道，基督，伊斯兰，甚至是海上的妈祖，城中都有供奉，回民馆子里的牛羊肉，不逊西北。那时吃货一词尚未流行，南京人一般称吃户。若是遇见买书的吃户，烤肉串的新疆老板就要高看一眼，多套几个纸袋，辣椒孜然，翩然而落，好似天山圣雪。老板是个厚道人，临走不忘交代一声：读书人，别把你的书弄脏了。这声音像是千里西域传到江南的一束光。

在熟悉的环境下读书，多半有些小癖好。人无癖不乐，无癖，岁月如枯。读书一大乐，在于瞧书之前先瞧人。从前靠着三楼的扶梯俯瞰下去，阅读者的痴迷使人感动。有的人咬面包咬到了手，舌头舔一下，眼睛却丢在书本里，书页走，它也走，即便有个人迎着睫毛打响指，看书的人也基本不回魂。管理员不怨不怒，川流如梭，不忙收拾，专为防人。倒不是怕人带走，只是好些书折角塌边，非得等人丢下，才能上前整理。管理员的眼睛一直没闲着，眼瞅着不满与心痛，又不能明说。只友情提示一番，被提示的人直接扬长而去。管理员赶紧捧了书，和看故宫里的宝贝一样。如今，管理员少了很多，甚至可以找一幽僻处练练书法，舒经通络。从后方绕过去的时候，盯着木格里的文房四宝随意看看。练字的管理员像是长了通天的眼一直穿过后脑勺，也不看人，只冷幽幽慢吞吞地冒出一句话，“有兴趣试试么，这纸挺好的。也不贵。还附字帖。”气息似有似无，如同神仙。我想大约不是和我说话，可是四下看看，又无旁人。不自觉盗了寒气。只得绕道他处，那声音不依不饶，“急着走啊，试试，没关系的。你就是上四楼也一样，不卖书了。改文具礼品麻辣烫了。”我只好冲着她的后脑勺小心地问：“请问，原先有个孤品的书柜去哪了？”她把头转过来，终于得见天颜。长得很好看，有两个酒窝。“呵呵，看来你是我们这的老主顾了。还惦记着那个书柜啊。你去一楼找找吧，要不就在二楼。”和管理员道了谢，只身下楼，却发现摆油画的回廊改了喝茶的地方。也卖咖啡，蛋糕，紧挨着上楼的电梯，和从前新华书店小二楼的休息室差不多。沙发软，坐下去陷进半个人。靠垫上多是茶水的污渍，望一眼，掂掂手里洁白如瓷的书，就不忍坐下去。坐下去，连个放书的地方都没有，头上冷冷地悬着一幅画，居然是马拉之死。

二楼没有希望，辗转回到一楼。厅堂里三足鼎立，畅销书一块，最新发布一块，书城推荐一块。如今三块变成一块，抬头都是诺贝尔。第一次发现，分散开来的诺贝尔汇聚到一起，真是浩浩荡荡。想起中国作家莫言获诺贝尔奖的那段时间，原先书店里不知身在何处的“莫言”竟八荒齐聚，独占半壁江山。那时，还有一件趣事。靠墙壁内侧的书，位置不醒目，只有我和另一位姑娘看得出神。我靠着半人高的木箱，她拿了本《雪国》索性靠在另一侧。翻个两三页，彼此抬头看见对方，友好地笑笑，这样的安静一直保持很好。直到有人找“莫言”。是名上尉。上尉言到，凡莫言的全要，自己不知如何找。营业员亲自提了筐上阵，很是殷勤。“《蛙》，要不要？”“要”。“《红高粱家族》呢？“是莫言的吗？”“是”。“是，就拿上，沾莫言就要。”我和那姑娘都抿着嘴笑，没出声。不知怎么搞的，上尉和管理员发了急。“这两本都是《生死疲劳》吗？有什么不一样啊。”管理员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解释清楚，也是，上尉自己拿的，管理员哪知道哪不一样啊。只见看《雪国》的姑娘头也没抬，一面翻书一面字正腔圆地说：“封面不一样啊。”哈，这姑娘实在是太可爱了。我用书蒙着半张脸，那姑娘也蒙了脸，埋在书里笑个不停。上尉出去的时候，管理员呆呆目送了很久，手里拿着那本多余的《生死疲劳》。离开时，我冲着姑娘点点头，微笑了一下，算是告别。没想到她却说：“我每周三这个时辰来读书。”朝我挥了挥手。我抬头望望天花板，突然一阵莫名的怅然，不晓得这书局的灯还能亮多久。不晓得还有多少次这样的相遇。

眼下只有靠墙的壁橱放了几本开了塑封的书，随手翻翻，大约是《南京人续》，《目送》，《胡适文选》之类的。很久之前，正是在这样的壁橱里找到一本《林语堂双语文集》。之所以从一堆“尘封集”里“请”出林先生，主要是看重30年代收录在《中国评论周刊》里一些幽默精悍，无不可说的杂文评论。这些文章所涉及到的领域可能比《论语》，《宇宙风》，《人间世》里更为广泛。精通西语的林语堂先生在小评论栏里的创作，都是先以英文打底，后译为白话。对当时不中不洋很不规范的作文风气，进行了很好的梳理。所以就有了现在双语对照的版本。尽管你未必每次都能从壁橱里找到心仪的那一位，但是往往束之高阁，“躲进壁橱的先生”，确有“真知灼见”。

前段时间，趁着太阳好，该晒的书，都晒了一遍。每每想起江南梅雨时的潮湿溽热，衣物不够换洗，就念着北方天气的好。不消一两个时辰，管叫你悬成衣干。可是北方也有北方的烦恼，待春秋的沙尘造访，又郁闷得和不给穿新衣郊游去的小媳妇似的。统一围着阿拉伯妇人的纱巾，模样闪躲，步履匆匆。然那，风情各异的纱巾却曼妙。秋天的日头，不似夏天那般热烈，不管不顾，无遮无挡。秋阳内秀，深含清隽高远。温而不烈，尽可与之对视。彼时花前日下，愁情烦绪全无，所补的皆是阳气生趣啊。

配图：罗伊娜 / 编辑：闺门多瑕

罗伊娜，江苏省南京人，创作涉及小说、散文、诗歌等门类。作品发表于《中国新闻周刊》《文心杂志》《创作与评论》《微刊行摄》等刊物。曾获网络文学赛事短篇小说类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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