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鹤麟:改变我命运的一个人走了
程老汉这辈子遇到好几位改变我命运的人,其中一位,俞月亭先生,走了。2021年1月18日,俞月亭走了,享年87岁。
俞月亭是我们新闻界前辈。一个浙江人,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之后响应号召去支边,到青海日报当记者,后来调到福建日报,1978年回了浙江老家,在杭州大学筹办新闻系。
1985年底或1986年初,俞月亭被从杭州大学调回福建,来福建电视台当台长,当时还不是老汉的、年仅28岁的福建电视台帅哥记者程鹤麟就在这时遇到了他。
当时程帅哥在福建电视台干得不爽,想改换门庭,去厦门大学传播系当老师。在那里讲广告学的朱月昌是程帅哥的大学母校北京广播学院的师哥,经他推荐,厦大传播系很乐意要我去当老师,说他们很需要讲电视课的老师。系领导杨老师还给我写了一封信,盛情洋溢。
福建电视台收到了厦大发来的商调函,俞月亭就找我谈了一次话,说可不可以暂时不动,先留在这里工作两年。如果两年之后你还是不满意,实在还是要走,我帮你联系厦大,那时再去不迟。
就这样,我留在了福建电视台。
就这样,我作为职业电视人一直工作到今天,没有成为电视学者。
就这样,俞月亭改变了我的命运。
1986年3月,俞月亭正式出任福建电视台台长。新官上任三把火,老俞忙得不可开交,台里各部门领导也忙得不可开交。就在这混乱时刻,福建电视台新闻通讯员、福建省煤炭工业总公司的康锦铭找到程帅哥说,他们公司想拍一个反映福建省煤矿工人生活的电视剧,问我能不能接?
我说:接。
那时候真是年轻,我一个电视新闻记者,居然就敢接拍电视剧。而且,明明知道老俞新官上任,他将对福建电视台的方方面面进行重置,我就敢在这么关键的时刻离开中枢要地,跑去干私活,真是任性。
嘿,程帅哥请了假,真就组了一个野班子拍了一部单本剧,《外景地的故事》。福建人民广播电台的文艺编辑罗乔在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学习过,他从零做起,自己写剧本自己当导演。程帅哥还去北京把自己大学的同班同学马国力请了来,饰演剧中导演。为什么找他?因为他有大导演的范。当时马国力在央视体育部当记者。程帅哥自己也利用职便,轧一脚,饰演剧中的摄影师。
这部电视剧后来在央视播出了。
话说一个人若演过电视剧,就等于进行了一次电视表演的速成训练,他此后在镜头面前的赶脚就会很自信。后来,马国力成了央视体育节目主持人,程帅哥也成了福建电视台名牌栏目《新闻半小时》的主持人,并且直到今天还在主持电视节目:凤凰卫视资讯台的《大新闻大历史》。
所以我说俞月亭改变了我的命运。
前面我说俞月亭来之前,我在福建电视台干得不爽。怎么个不爽呢?真是说来话长。今天这篇文章不是写程老汉的,是悼念俞月亭先生的,所以关于程老汉的不爽就长话短说吧。
举个例子,程帅哥1982年北京广播学院电视系毕业,被分配到家乡福建电视台的新闻部当记者。程帅哥打破惯例,自己出镜采访报道。这在全中国都是领先的。
可是,俞月亭的前任对程帅哥的“创举”(其实不是创举,只是效仿外国电视人)很不以为然,当着我的面说我出镜“像猴子”。虽然是当着我的面,可是他还不看着我——说给我听,却又把我当透明。
天地良心,有这么帅的猴子吗?
程帅哥不理睬他的讽刺,继续死皮赖脸坚持出镜采访。贾樟柯在《鲁豫有约》里说过,将军赶路不打兔。这话说得真好,但其实当时程帅哥并没有这么明确的理论指导,只是名利心作祟。程帅哥知道,在电视台工作必须挤到摄像机镜头前面让摄像师拍你,而不是你拍别人。影视行业,看的是脸,从业者混的是脸熟。这跟书刊报纸不一样,出名字就行。所以,我不能让任何人毁了我的出名大计,就算你是台长也不行,除非你下令不准我出镜。还好,他没下这个命令。
但程帅哥还是不爽。你想啊,掌握你生杀大权的人对你不好,你还怎么混?所以才想去厦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俞月亭对程帅哥就不一样了,他就让我不仅当出镜记者,还当节目主持人,显然他不认为我“像猴子”。
其实也不是老俞让我当主持人,是我自己跳上主播台当起主持人的。福建电视台自从俞月亭当台长后,台里的专业风气相当自由,你想怎么干都行,谁都不拦你。
1987年底,新闻部领导翁星批准了我的创意,从1988年1月1日星期五开始,每个星期五晚上的《福建新闻》时间改播《新闻半小时》。程帅哥再次利用职便,自己上了主播台。
这个节目,响应当时的号召,搞啥啥监督,每期都有问题报道。
搞得老俞和翁星焦头烂额。
为什么呢?因为只要你搞了问题报道,就会有人请托,要求别播出。老俞和翁星接到过来自领导的、老同事的、老朋友等等各种人的请托,他们统统都回绝,一切请托,概不受理。
你说,是程帅哥任性,还是老俞、翁星任性?
《新闻半小时》做了一年半,到1989年6月30日星期五播了最后一期就关门大吉了。
程帅哥先是被“雪藏”,后来被调去福建音像出版社,再后来,另一个改变程帅哥命运的人伸出手来,程帅哥就辞职来了凤凰卫视。
“雪藏”这个词是借用,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明星被雪藏的意思,但也差不多。
被“雪藏”期间,程帅哥百无聊赖,就研读起《易经》来,并且按照易学大师邵伟华的《周易与预测学》教授的方法给人算命,闹着玩呗。
也给老俞算过命。按我当时的预测,老俞能够活过80岁。老俞笑着说,别人算我不止80岁。我说,活过80就是不止80。老俞说,你这太含糊了,80到89都算你对啊?
老俞87岁走的。
今天,1月21日,已在老家浙江新昌安葬。
我从来没有叫过他俞台长,也没有叫过他台长。开始时我们都叫他老俞,后来我叫他圣人。
为什么是圣人?
盖因其物欲极低而心气极高。
他是程老汉见过的唯一一个没有装修房屋的人。离开福建之后,我每年回福州都会去探望老俞和俞师母。他们住在1980年代末期建设的不带电梯的福建电视台宿舍里,几十年了,家门还是那个原装的家门,地板还是那个原装的水泥地板刷一层漆,家里没有时髦电器,只有老三件:电视、冰箱、洗衣机,外加电脑。
对不起,程老汉绝非影射装修了房屋以及拥有很多现代化家电的朋友,程老汉自己还装修房屋呢。程老汉只是说,老俞很怪,和大家不一样。
讲到电脑,哗,老俞老厉害了,古稀之年学会电脑的汉字输入,还会P图。下图↓是前些年老俞用更早年的一张照片P上贺词send给程老汉的生日礼物。
老俞有些旧时代风流名士的劲头,敢穿着西装短裤配露脚趾的凉鞋去省委开会。话说西装短裤本来还是可以登堂入室的,上身正规西服打领带,下身西装短裤,再配上遮挡腿毛的半长袜和皮鞋,这叫热带西装。可是老俞上身配的是短袖衬衫,如下图↓,脚上穿的是露脚趾的凉鞋,实在是太内个了。听说他被领导批评了,后来就换比较正式的服装。
(上图左起:俞月亭老伴、俞月亭。)
老俞书画文俱佳,但程老汉从来不曾要他一幅字一幅画,因为程老汉不搞收藏。老俞出了很多书,几乎每一本都送给我。他的书大多是散文游记之类,有一本是长篇小说,《炼乡》,32万字。
2015年11月程老汉在福州老俞家里拿到这部小说,在从福州到深圳的动车的5个半小时里,一口气读完。整个感觉就是一个字:饿;两个字,很饿;三个字:非常饿。长时间乘坐动车是一种被动运动,本来就容易饿,再读了一路细致描写丝丝入扣的“饿事”,肚子里的那个挖肠挖胃真的不好受。
我跟老俞开玩笑说,圣人这部圣作,“炼乡”文不对题,明明是“饿乡”嘛,应该用瞿秋白那本书名:饿乡纪程。瞿秋白那本书是讲俄罗斯见闻,那时候竟然把俄罗斯译成“饿”罗斯。
《炼乡》叙述的是青海的故事,主人公、省报记者孔淮青(我怀疑他是以老俞为原型的)与报社四位同事去西藏同一个公社劳动锻炼的故事。
那是个饥饿的年代,全国都在挨饿。
回到香港,程老汉写了一篇读后感,《俞月亭写饥饿》,4500字,发到网上,几天时间,各个平台的阅读量合计过7万。
11月24日,程老汉给老俞写了一个电邮,说,“圣人在上,学生写了一篇《炼乡》读书笔记,22日同时发布于凤凰网博客、新浪网博客、网易博客以及凤凰卫视《时事辩论会》微信平台上,合计约有近7万阅读量。”
老俞第二天回了个电邮说:
“你的大作发表只两天时间就有近7万阅读量,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昨晚差不多嫉妒了一个晚上:人家从我的书里抄了那么几段就有那么多人去‘观赏’,而我的‘炼乡’几年前在博客上全文连载,把几年来的阅读量加起来还不到7百!你还有脸再写什么狗屁文章吗?罢罢罢,就此搁笔吧!!!”
我回信给他:“圣人在上,你可真是一点长者风范都没有。”
老俞给我回了这个:
(o)(o)(o)
2013年12月下旬,我回福州办事,给老俞家打电话,他千金小俞接了电话,说我爸得癌病住院了。
我就去了医院看他。
一进病房,看见他躺在病床上,在看病床对面的电视。
我对他说:“凤凰卫视著名节目主持人给圣人献花!”
他把脸转过来,说,“你香港来的吧?搞得还很香港。”
他不是认不出我,他是讽刺我。我从来没给他献过花。以往回福州,每次去看他,我都会给他带一份伴手礼,都是些不值钱的实惠的闽北土特产,笋干啦,香菇啦,这一类。这次去医院不能带这些,所以就在街上买了一大把鲜花去。
转眼春节到了,我又一次回福州。一打听,老俞出院了。
不是癌病晚期了吗?怎么还出院了?
原来,老同事陈学新去医院看老俞时,不小心说漏嘴,让他知道自己得了癌病而且还晚期了,当时他就决定,“出院,回家过年,不能死在医院里。”
就这样,2013年12月就被“判处”癌症晚期的老俞,硬铮铮又活了整整7周年。
端的是,文章已满行人耳,此生心气贯清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