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百话

  (句二)平仄平仄平仄  
  (句三)平仄平平仄平  
  (句四)仄平仄仄仄平  
  (句五)仄平仄平仄平  
  (句六)平仄平仄仄平  
  (句七)平仄平仄平仄  
  (句八)仄平仄平仄平  
  乙表中与甲表不合的字,都是拗处。  
  一首诗中,偶尔有一、二处平仄不合律谓之失粘。失粘之病,有时是作者平时读字音不准,弄错了平仄。也有些是故意的,这就称为拗句。《愁》这首诗全是拗句,这就是吴体。这种拗法,只有在七言诗中出现,它们是律诗的形貌与古诗的声调的混血儿。  
  此外,还有一种拗句,在五、七言诗中部有。那是每句拗在倒数第三字,即五言诗的第三字,七言诗的第五字。例如,杜甫的《大云寺》诗句:  
  夜深殿突兀,风动金琅珰。  
  仄平仄仄仄平仄平平平  
  这一联上句第三字必须用平声字,现在用了仄声的“殿”字。使全句有三个连用的仄声字,声调便急促而僵硬。下句第三字本来必须用仄声字,现在却用了平声的“金”字。这是因为上句既拗了一字,此处不得不再拗一字,使这二句不会影响到下面一联的声调,避免一路拗下去。所以这个“金”字的用法是为了补救上句的“殿”字。这就称为“拗救”。  
  又如杜甫《咏怀古迹》之二: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上句第五字必须用平声字,或第六字用平声字,声调方能谐和。现在连用三个仄声字,就成为拗句。人们也许会问,律诗的平仄既然一、三、五不拘,为什么五言诗的第三字和七言诗的第五字还要斤斤较量。对于这个问题的解答,应当先请注意五言句的上二下三结构,七言诗的上四下三结构。上面二字或四字是一个音段,下面三字又是一个音段。前一个音段,五言诗止有二字,可以随意用平仄。七言诗则有四字,应当使第二字和第四字平仄粘缀。下一个音段,五言和七言都是三个字,只要不连用三个平声或仄声字就没错了。“一洒泪”三字皆仄声,此句的音调就显得僵硬。必须把“一”字改用平声,使其成为平仄仄的句格,才可与下句仄平平和谐。如果“一”字不能改,可以把“洒”字改用平声,成为仄平仄的句格,也可以补救。不过句子还是嫌硬。  
  诗有两个“腰”。在每一句中,五言的第三字,七言的第五字,是一句的腰。腰的平仄失粘,就是犯了“蜂腰”之病。“蜂腰”是调声八病之一,以蜂腰来比喻一句诗中两个音段中间的细弱。在整首诗中,绝句的第三句,律诗的第三及第五句,都是腰。这两处腰的平仄不合声律,就称为“折腰体”。这是诗的一种体式,不算诗病。  
  《中兴间气集》有一首崔峒的诗,题目是《清江曲内一绝》,题下注曰:“折腰体。”这是这个名词最早出现的地方。可知在天宝至大历年间,诗人们已注意到律诗的这一种变化,给它定了名称。崔峒的诗是:  
  八月长江去浪平,片帆一道带风轻。  
  极目不分天水色,南山南是岳阳城。  
  此诗第二句第二、四、六字是平仄平句格,第三句的第二、四、六字本来应当重复这一句格。可是现在却用了仄平仄,这就好比折了腰,使第四句的句格也不合律了。七言律诗的第三句应当和第二句平仄同,第五句应当和第四句平仄同,第七句应当和第六句平仄同。如果不是这样,也是折腰体了。折腰是律诗的变体,杜甫诗中折腰之例很多。但在七言律诗中,一般只许折腰一次。何义门以为崔峒此诗之所以称为折腰,“似指第四句第三字,非不用粘之谓。”按,此诗第四句第三字“南”,并无问题,不知何氏此言是什么意思。但他不知折腰是第三句的问题,却出人意外。
  一九七八年九月二十八日
41.杜甫:五言律诗二首
  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杜甫诗一千四百馀首,大半是五言诗。五言诗中又大半是律诗。晚年所作五言律诗,气格高古,律法严密;声调响亮,情感沉郁。诗中所反映的虽然是穷愁潦倒的个人生活遭遇,但也对政治动乱,民生凋敝的殷忧,也同时有充分的表达。可见他的世界观还是积极的,不象后来的孟郊、贾岛那样,写的诗仅是失意文人的哀鸣。  
  这里选讲他的两首五言律诗,都是旅居夔州时所作。这两首未必是他最好的作品,但也常常有人提及。不过,对于杜甫的诗,要问那几首是最好的,恐怕从来没有一致的挑选。  
  这两首诗都是前四句写景,后四句抒情。首联都是对句,尾联都是散句。篇法和以前讲过的四首七律相同。两首诗所用的韵也恰好相同。  
  第一首《旅夜书怀》,前四句写“旅夜”,后四句写“书怀”。在细草微风的江岸边,孤独的夜里,停泊着桅杆很高的江船。天上的星星在四空中闪着光,显得原野很旷大;月亮照在江面上,好象是从大江流水中涌现出来。“垂”是自上而下,“涌”是自下而上。用这两个字分别写天和水,是极费苦心,锻炼出来的。宋朝人论诗,把诗句中突出的、不平凡的字,称为“诗眼”。好比人的眼,有眼才见精神。这里的“垂”与“涌”,也就是句中之眼。  
  下四句转到写自己的情怀:我的名望并不是因文章写得好而为人们所知道;我的官职应该说是因为年老多病而罢休的。“名岂文章著”,用的是问句式。“文章”是指诗。唐人把诗和散文一起称为文章。一般人以为杜甫在当时就以诗著名。其实不是。他出名的时候,人家还不很欣赏他的诗。他是以上疏救房琯而著名的。因为当时房琯以兵败得罪,无人敢替他申辩,杜甫不顾自身危险,毅然决然向肃宗上疏。他这一行动,震惊了满朝官员,一时朝野传言,使他出名了。至于罢官,按照制度,年至七十,才算老病,到了退休年龄。但杜甫是因为救房琯得罪,从左拾遗降为华州司功参军。又因关中饥荒,弃官而去,流浪到蜀中。他的罢官,还没有到老病退休的年龄。这两句诗讲的是同一件事,而这件事又是他一生的牢骚,一辈子的思想矛盾。现在用两个反语,很有含蓄地发泄他的牢骚。一个“岂”字,一个“应”字,都是诗眼。最后一联点明主题思想:我现在象个什么呢?象一只在辽阔的天地间飘飘荡荡的沙鸥。这就写出了旅夜的情怀。这一联也是问答句,上句问,下句答。  
  第二首《登岳阳楼》的主题也是书怀。前四句也是写景,但第一联与前一首的第一联不同。前一首的第一、二联是平列的,无起承之别。这一首的第一联以叙述语气起始,第二联是承。过去听人家讲过洞庭湖,今天亲自上岳阳楼,看到这个著名的湖泊。在这个大潮之东,是吴国的地域;南方是楚国的地域。在浩瀚的湖面上,天地好象日夜地在浮动。“水”是“湖”的代用词,因为此处不能用平声字。“坼”是土地分裂,此处借作“区分”字用。  
  下四句也和前一首诗同样,转到自身。在离乱的时世,亲戚朋友的消息,一个字也得不到。既老且病,所有的止有一条漂泊异乡的船。想回北方去,可是关山以北,还有战事,无法回去。每天靠着楼窗,止有流泪而已。  
  这两首诗的思想内容,并没有什么突出。杜甫在这时期所写的诗,多半表达这种情绪。用艺术观点来看,这两首诗可以说是写得极自然、极工稳,是律诗的典型作品。每一首诗的前三联,词语、词性的对法都是正对。如“细草”对“危樯”,“微风”对“独夜”,“岸”对“舟”,“星垂”对“月涌”,“平野”,对“大江”,“阔”对“流”。这种对偶,是律诗的正格,故称为正对。也称为“正名对”,又称为“的名对”。“阔”是状词,“流”是动词,在今天我们以为词性不同,但在古人的观念中,它们都是虚字,可以成对。  
  词性完全对稳的联语,容易拘束思想的表达,成为两个平行的呆板对句。因此有时也可以不必遵守正对的规律。改用词性不同而结构相同的词语作对偶。例如杜甫的“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子规》)。此联“两边”与“终日”,一个是抽象概念,一个是具体概念,不能算是正对。又,“不知云雨散,虚费短长吟”。“云雨”是两个名物词的结合,“短长”是两个状词的结合,也不是正对。这种形式的对偶,唐人称为异类对,宋人称为偏对。偏对当然不如正对,但它可以使联语流利、灵活,故作者很多,不以为病。  
  “山木”与“子规”,字面不成对偶,只是以鸟对树。又如《山寺》诗:“麝香眠石竹,鹦鹉啄金桃”,是以鸟对兽。又《遣愁》诗:“江通神女馆,地隔望乡台”,是以馆名对台名。这些名词的字面都不成对。律诗中这种对偶也很多。唐人称为事对,意思是对事物不对字面。宋人称为散对,许多人不屑用,以为对法太宽。  
  另外有一种字面对,词性也对,而意义不对的。如杜甫的“风物悲游子,登临忆侍郎”(《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此联对偶都不是正格。以“登临”对“风物”是偏对。以“侍郎”对“游子”,字面、词性都对,但“游子”是旅客,“侍郎”即是官名,此处用来代表一个官为侍郎的朋友。又杜牧诗云:“当时物议朱云小,后代声华白日悬。”(《商山富水驿》)以“白日”对“朱云”,字面及词性都对,但朱云是人名,意义与“白日”不对。这种对偶,称为假对,亦名假借对。  
  还有一种借同音字作对偶的。例如杜甫的“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江汉》)。“一”与“思”是不成对偶的,但“思归客”可以读成“四归客”,那就成对了。又孟浩然诗:“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裴司士见访》)以“杨”字对“鸡”字,是取“羊”字的谐音。又杜甫诗:“枸杞因吾有,鸡牺奈尔何。”(《恶树》)是以“枸杞”读成“狗杞”,就可与“鸡栖”成对了。这种对法,唐人名为声对。宋人也列入假借对。  
  此外,还有一种对法。其对偶在一句之中。如杜甫诗:“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
  《涪城县香积寺宫阁》)“小院”与“回廓”成对,“浴凫”与“飞鹭”成对,而“小院”与“浴凫”却不成对。又李嘉祐诗:“孤云独鸟川光暮,万里千山海气秋。”(《同皇甫冉登重玄阁》)“孤云独鸟”与“万里千山”各自成对,而上下联却不成对。这种对法,称为当句对,《沧浪诗话》称为就句对。李商隐有一首诗,题曰:《当句有对》。每一句都用当句对,而中间两联又是上下句对稳的:  
  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江宫盘。  
  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乾。  
  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  
  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  
  这首诗虽然作者自以为每句中有对偶,其实只有游蜂、舞蝶,孤凤,离鸾二组可以成对。此外平阳、上兰,秦楼、汉宫和紫府、碧落三组平仄都没有对上。池光,花光,日气,露气,三星,三山,这三组有一字相同,都不是对偶。  
  与当句对相反,还有一种隔句对。它不是上下二句相对,而是以第三句对第一句,第四句对第二句。例如古诗:“始见西南楼,纤纤如玉钩;来映东北墀,娟娟似蛾眉。”又,“昨夜越溪难,含悲赴上兰;今朝逾岭易,巧笑入长安。”又杜甫《哭郑广文、苏少监》:“得罪台州去,时危弃硕儒;移官蓬阁后,榖贵殁潜夫。”又韩愈《送李员外分司东都》:“去年秋露下,羁旅逐东征;今岁春光动,驱驰别上京。”这种对句,大多用于诗的开头,而且必有双重意思。如第一例咏月是“始见”和“来映”。第二例是“昨夜”和“今朝”。第三例第一、二句是哭郑广文,第三四句是哭苏少监。第四例是“去年”和“今岁’。宋人把这种对法称为扇对,如一柄扇子的左右对称。  
  律诗的对偶,还须注意词语的声韵。最好是双声字对双声字,叠韵字对叠韵字,互相对偶也可以。连绵词必须与连绵词作对。重字必须用重字为对。例如杜甫的《湘夫人祠》:“晚泊登汀树,微馨借渚萍。”此联“登”、“借”两个动词本来可以随意选用,但杜甫在“汀树”前用“登”字;在“渚萍”前用“借”字,使“登汀”、“借渚”都获得双声效果,这也是他“诗律细”的一例。  
  盛唐是五、七言律诗的形式与规律完成的时期。中唐是继续发展的时期。诗律愈严,变化也愈多。当时有一位日本僧人遍照金刚在我国学道、学文①,回国后写了一部介绍我国诗学理论的书《文镜秘府论》。其中有《论对》一卷,记录了二十九种对法。除正对、偏对、声对等几种之外,大多流于琐碎苛细,并不为诗家所注意。宋人诗话中也常常讨论到各种对偶方法,但作者总以正对为主,其他对法,只可偶一为之。 
  一九七八年十月二日  
  ①弘法大师(公元七七四——八三五年),法名空海,遍照金刚是他的灌顶名号。他于贞元二十年(公元八O四年)来中国,回国后,著书多种,介绍中国佛学及文化。《文镜秘府论》钞集了当时我国许多论诗法的著怍,其中有些书早已亡佚。《文镜秘府论》有一九七五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新印本。
42.盛唐诗馀话
  以上讲盛唐诗二十九篇,作者十七人,李白、杜甫占了一半。以后世的观点来评价盛唐诗,李白、杜甫有特殊的重要性,讲盛唐诗以李、杜为主,是当然的。但如果依据当时诗坛的现实情况,则王维、李白,诗名不相上下,杜甫的声望,远不及他们。我们现在评论杜甫诗,都认为他的《兵车行》、《丽人行》、“三吏”、“三别”、《北征》、《自京赴奉先咏怀》等诗是他的杰作,但宋朝人论诗,大多推崇他入蜀之后,在成都、云安、夔州这一时期的作品。特别是在夔州所作许多律诗,为黄庭坚所激赏。这是因为宋元时代的诗人,论诗、作诗,都以律诗为主,他们把杜甫奉为唐律之祖。他们所崇拜的是杜甫的诗律。宋人诗话中讨论的,多半是杜甫的句法、字法,对于他在天宝离乱时期所作许多乐府歌行,即使讲到,也还是从其艺术手法去评论,而极少注意它们反映社会现实的高度思想性。因此,宋人选杜甫诗,都取他的《秋兴》、《咏怀古迹》之类的作品。  
  但是,在唐代,情况还更不如。《河岳英灵集》不选杜甫诗,还可以说是他早期的作品尚未知名。《中兴间气集》也不选杜甫的诗,似乎连他晚年的律诗也还没有引人注意。五六十年之后,元稹竭力赞扬杜甫,以为非李白所及。韩愈也有“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调张籍》)的诗句,这时杜甫的声望才得与李白并列。但是晚唐初期诗人姚合编选《极玄集》,还是不选杜诗。唐末诗人韦庄编选《又玄集》,虽然选了杜甫七首诗,只是五律五首,七律二首。又过了二三十年,后蜀诗人韦縠编选《才调集》,其序言中明明说:“因阅李、杜集,元、白诗,遂采摭奥妙,并诸贤达章句。”可是他所选的一千首诗中,只有李白诗二十八首,杜甫诗还是一篇都没有。可知他虽然看过杜甫诗集,竟以为无“奥妙”可供“采摭”。一个伟大的诗人,其作品在生存时默默无闻,在身后一百多年,虽有文坛巨子为他表扬,仍然是无人赏识。这种情况,在中国文学史上,恐怕仅此一例。  
  盛唐诗在唐诗中的成就,我们可以从其承先与启后两个方面来看。承先的收获有二点值得注意:  
  (一)律诗的规范确定了初唐沈、宋的五言律诗,还没有完全脱离古诗的音调与风格,平仄粘缀或词句对偶,还不够细密。王维、孟浩然的五言律诗中,还有许多句格音调,留有古诗痕迹。但在杜甫的五言律诗中,这种痕迹几乎都不见了。至于七言律诗,盛唐诗人所作还不多。我们如果从岑参、高适的七言律诗读到杜甫的七言律诗,便可以发现对偶愈来愈工稳,声调愈来愈嘹亮。不过,绝句的第三句,律诗的第五句,盛唐诗人还不考究其平仄应当与上句重复,因此,盛唐七律仍以折腰体为多。中唐诗人才注意到这一音律问题,然后才以折腰为病。  
  (二)乐府诗有所发展。初唐诗人作乐府诗,还是沿用乐府旧题,题材内容也还受古乐府的拘束。多数作品,止能说是拟古。盛唐诗人大作乐府诗。岑参、高适的边塞乐府,李白的游仙、饮酒、抒怀、述志乐府,杜甫的记述天宝离乱的乐府,都用新题目、新题材,为汉魏以来的乐府诗开拓了一大片新的园地。  
  启后的影响可以指出以下几项:(一)七言诗的地位渐高,中唐以后,不再以五言为诗的主要形式。(二)初唐诗的面貌是艳丽秾缛,还有齐梁体馀风。盛唐诗开始变为秀丽清新。初唐诗的贵族性、宫廷体,在盛唐作品中,已逐渐消失。这是由于初唐诗人,大多数是朝廷大臣,或豪贵子弟。盛唐诗人多数是官位不高的进士。还有一些是象孟浩然那样的潦倒文人。诗人的成份,从封建贵族、官僚地主下降到普通知识分子。这种变化,影响到中唐,诗的面貌风格,愈加清淡朴素。(三)长篇歌行和律诗的出现。李白的长篇歌行和杜甫的一百韵排律,都是前古所未有。中唐以后,这两种诗体大有发展,使卖弄才学的诗人,多了一种武器。(四)开始了摘句论诗的风气。古人论诗,都论全篇的思想内容。锺嵘作《诗品》,开始举出某一诗人的精警诗句,加以评论。这一风气,到盛唐而大为发展。由于律诗兴起,中间二联是精华所在,诗人都用力于这二联。对偶要工,诗意要新。杜甫在许多诗里,都表现过他重视句法。《答岑参》诗云:“故人得佳句,独赠白头翁。”,《寄高适》诗云:“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
  《自述》诗云:“为人性癖耽佳句。”要求句法佳妙,也是他“诗律细”的一个方面,虽然他所谓佳句,未必全指律诗的中二联。此外,《河岳英灵集》在介绍每一位诗人的风格时,也常常举出其一二名句。称王维的诗是“一字一句,皆出常境。”称高适则云:“至如《燕歌行》等,甚有奇句。”又举出薛据的《古兴》诗中数句,誉之为“旷代之佳句”。这一切都反映着当时诗家特别重视句法。影响到晚唐,成为一种不好的倾向。许多诗人先刻意苦吟,作得中二联,然后配上首尾,变成为只有佳句而不成佳篇的、没有真实情感的诗。他们只是为作诗而作诗了。  
  以上仅是举出一些显著的现象。此外,在题材、风格、气氛各方面,盛唐诗也都有其特征,不过不能划断年月来讲。明代的王世懋在他的《艺圃撷馀》中有过一段论唐诗的话:  
  唐律由初而盛,由盛而中,由中而晚,时代声调,故自必不可同。然亦有初而逗盛,盛而逗中,中而逗晚者,何则?逗者,变之渐也。非逗,故无由变。如四诗之有变风、变雅,便是《离骚》远祖。子美七律之有拗体,其犹变风、变雅乎?唐律之由盛而中,极是盛衰之介。然钱起、王维,实相唱酬,子美全集,半是大历以后,其间逗漏,实有可言,聊指一二,如右丞“明到衡山”篇,嘉州“函谷磻溪”句,隐隐钱、刘、卢、李间矣。至于大历十才子,其间岂无盛唐之句?盖声气犹未相隔也。学者固当严于格调,然必谓盛唐人无一语落中唐,中唐人无一语入晚唐,则亦固哉其言诗矣。  
  南宋中期,有一群所谓江湖诗人,专学做晚唐诗。他们的影响,直到明代初期。于是有李于鳞等人出来提倡初、盛唐诗,以改革诗风。他们的理论犯了机械地划分初、盛、中、晚的错误,硬把某甲的诗说是晚唐,某乙的诗说是盛唐。但又无法一篇一篇地说明其特征。王世懋这一段议论就是针对这一派理论而说的。我以为他讲得很透彻,故全文抄录在这里。  
  他的意见是:“唐诗固然有初、盛、中、晚的时代区别。一般说来,其声调、风骨,确有不同。但在初唐诗中,也会有几首诗已逗(透)入盛唐的,盛唐也会有些已逗入中唐的,这就是变化的开始。正如《诗经》中有些篇章已经可以看出《离骚》的迹象。杜甫的拗体律诗,已经是中、晚唐硬句的先兆。总的说来,盛唐到中唐是唐诗的分水蛉。大历以后,唐诗便趋于衰落了。但是从个别诗人的情况来看,又不能截然区分。王维和钱起是朋友,彼此都互有唱和。只因钱起辈分略晚,到大历间才成为著名诗人,故王维算是盛唐诗人,钱起却被列为中唐诗人。杜甫虽然列入盛唐,可是他集中的诗,半数以上都作于大历元年至四年。又如王维的“明到衡山与洞庭”(《送杨少府贬郴州》)这首七律,岑参的“到来函谷愁中月,归去磻溪梦里山”(《暮春虢州东亭送李司马归扶风别庐》)这一联诗句,都已经有些大历诗人的风格了。至于大历诗人的作品,也可能有些盛唐的风格。总之,时代虽然不妨划分,当时的文风,并未彼此隔断,所以,学诗的人,一方面固然应该严格区分时代风格,另一方面也不能说:盛唐诗人句句是盛唐,中唐诗人句句是中唐。如果这样论诗,就未免太固执了。  
  王世懋这一段话是为某些人在文学史上机械地划分时代和流派而言。它不但适用于对唐诗的分期,也适用于讲别种文学作品的发展史。所以我既抄录了他的原文,又做了译解。不过,王世懋以为唐诗由盛而中,是盛衰之界。这仍然是沿袭了宋元以来对“盛唐”这个名词的误解。所谓“盛唐”,应当首先理解为唐代政治经济的全盛时期。所谓“中唐”,也应当首先理解为唐代史的中期。唐诗的时期是依历史时期来区分的,但“盛唐诗”并不表示唐诗的全盛时期,“中唐诗”也不是盛唐诗的衰落现象。甚至,我还以为,唐诗的全盛时期反而应当属于中唐。  
  现在,我们姑且采用分流派的方法以总结盛唐诗。王、孟、高、岑是第一派。他们是初唐诗的正统继承者。在初唐诗的基础上,有提高,有深入,有变化,有发展。李白是独树一帜的一派。他的创作过程,无论是在文学形式,创作方法及诗人气质各个方面,都是从古典主义进入了浪漫主义。第三派是杜甫。他选择了一条与李白相反的创作道路。他以王、孟、高、岑为基础,而排除了他们的纤巧、温雅和文弱,创造出许多苍老、雄健、沉郁、古淡的篇章词句。盛唐前期是李白诗“飞扬跋扈”的时代①,它们反映着玄宗李隆基统治下的政治、经济上升的气象。盛唐后期是杜甫“暮年诗赋动江关”的时代②,他的诗反映着李唐王朝由盛入衰的社会现实。王、孟、高、岑是盛唐诗的主流,中唐诗人是他们的继承人。李、杜诗是盛唐诗的新变,尽管他们是一代大家,在当时还没有产生影响。  
  一九七八年十月十六日
  ①“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是杜甫《赠李白》的诗句。  
  ②“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是杜甫《咏怀古迹》的诗句,也是他自己的比喻。
中唐诗话
43.张志和:渔歌五首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篛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钓台渔父褐为裘。两两三三舴艋舟。  
  能纵棹,惯乘流。长江白浪不曾忧。  
  霅溪湾里钓鱼翁。舴艋为家西复东。  
  江上雪,浦边风。笑著荷衣不叹穷。  
  松江蟹舍主人欢。菰饭蓴羹亦共餐。  
  枫叶落,荻花乾。醉宿渔舟不觉寒。  
  青草湖中月正圆。巴陵渔父棹歌连。  
  钓车子,橛头船。乐在风波不用仙。  
  我们讲过李颀的《渔父歌》,也提到过高适有《渔父歌》,岑参有《渔父》,储光羲有《渔父词》,同样都是描写渔人生活的,作者都是开元、天宝年间的著名诗人。这里再讲《渔歌》五首,作者张志和,时代稍后,他从仕宦而至退隐。都在肃宗、代宗两朝,应当属于最早的中唐诗人。《唐诗品汇》把他列入盛唐,恐怕不很适当。  
  张志和的传记资料不多,生平情况也不很能知其详。但知道颜真卿任湖州刺史时,他是颜公座上客。颜公又亲自看见他的死,还替他作了墓碑文,就是现存《颜鲁公文集》中的《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铭》。此外还有张彦远所著《历代名画记》,也有关于张志和的记录,因为他又是著名的画家。《太平广记》卷二十七引用了一篇《续仙传》,也记录了张志和升仙的情况,后世遂相传以为张志和是一位得道成仙的异人。以上这些资料,都是唐代人的记载,尤其是颜真卿的那篇墓碑铭,应当是最可信的史料。此后,则有《新唐书》的《张志和传》,宋人计敏夫的《唐诗纪事》,元人辛文房的《唐才子传》,其中亦有关于张志和生平的记载,就都是第二手资料了。  
  综合诸家记载,我们现在可以知道的是:张志和,本名龟龄,东阳金华人。父名游朝,清真好道,著有《南华象罔说》十卷、《冲虚白马非白证》八卷。这两部书都没有留传于后世,看来是一位道家兼名家的学者。志和的母亲姓留,梦见枫树生在肚子上,因而生了一个儿子,就是张龟龄。龟龄十六岁,入长安,为太学生。不久,以明经擢第,大约是在天宝年中。安禄山乱后,龟龄献策于肃宗,深蒙器重,令其为翰林待诏,授官左金吾卫录事参军。又命他改名志和,字曰子同。不久,降官为南浦尉。此后又获得恩准量移。志和不愿赴任,辞官回家。遭逢亲丧,从此不再从政,泛舟垂钓,漫游于三山五湖之间,自称烟波钓徒。  
  以上这一段传记,在关节处都没有交代清楚。他向肃宗献策,获得肃宗器重,是什么策?肃宗为什么要他改名?为什么不久就降官?降官一定是由于得罪了朝廷,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得罪?量移是唐代政治制度,对贬谪官员的初步宽赦,意思是酌量转移一个较高的官职,或转移到一个较近的地方。可是,当时张志和量移到什么地方去任官,又没有说明。因此,张志和从入仕到归隐,这期间一切重要情况,现在都无法知道。
  张志和曾著述一部书,名曰《玄真子》,凡十二卷,三万字。由于这个书名,便又自称为玄真子。此外还写了一都研究《周易》的书,名曰《太易》,凡十五卷,二百六十五卦。这两部著作,现在也失传了。现在所有的一部《玄真子》,恐怕是后人託名的伪书。  
  大历七年九月,颜真卿从抚州刺史调任湖州刺史。大历十三年初,离湖州入朝,升任刑部尚书。在五年的湖州任期中,吴越一带的文士诗人,都在颜真卿幕中,或有来往,著名的诗僧皎然和张志和也成为颜真卿的门客。张志和在这几年中的生活,我们可以从颜真卿的墓碑文和皎然的诗中见到。最突出的是张志和的画。颜真卿的碑文说:“玄真性好画山水,皆因酒酣乘兴,击鼓吹笛,或闭目,或背面,舞笔飞墨,应节而成。大历九年秋八月,汎真卿于湖州,前御史李【】以缣帐请画,须臾之间,千变万化,蓬壶仿佛而隐见,天水微茫而昭合。观者如堵,轰然愕眙。”皎然诗集中有一诗一文,都是描写张志和作画的神情的。一首诗是《奉应颜尚书真卿观玄真子置酒张乐舞<破阵>画洞庭三山歌》,其诗有云:“手援毫,足蹈节,披缣洒墨称丽绝。石文乱点急管催,云态徐挥慢歌发。乐纵酒酣狂更好,攒峰若雨纵横扫。尺波澶漫意无涯,片岭崚嶒势将倒。”又一首文是《乌程李明府水堂观玄真子置酒张乐、丛笔乱挥、画武城赞》。其句云:“玄真跌宕,笔狂神王。楚奏【金訇】铿,吴声浏亮。舒缣雪似,颁彩霞状。点不误挥,毫无虚放。蔼蔼武城,披图可望。”从这里都可以想见张志和作山水画时豪放的姿态。他喜欢在音乐、歌舞、宴饮的环境中作画,他的画是与乐舞同一节奏的。李明府是乌程县令李晤。  
  颜真卿的碑文中还提到他曾为张志和重造一条新的渔船。此事亦有皎然的诗可以参证。诗题曰:《奉和颜鲁公真卿落玄真子舴艋舟歌》。诗云:“沧浪子后玄真子,冥冥钓隐江之汜。刻木新成舴艋舟,诸侯落舟自兹始。得道身不系,无机舟亦闲。从水远逝兮任风还,朝五湖兮夕三山。停纶乍入芙蓉浦,击洑时过明月湾。”可知当时颜公为张志和造成新船,还为此举行了落至典礼。落,就是落至,也就是现代所谓“下水典礼”。舴艋舟是小船,形容它象昆虫蚱蜢一样。  
  颜真卿的碑文虽然详细地叙述了张志和的生平,但关于张志和的死,却说得非常含糊。此文最后只说:“忽焉去我,思德滋深,曷以寘怀,寄诸他山之石。”铭文结句云:“辅明主,斯若人。岂烟波,终此身。”这里所谓“忽焉去我”、“烟波终身”,都是隐隐约约的叙述张志和的最后。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使后世读者无从了解。幸而《续仙传》留下了一段记录:“其后真卿东游平望驿,志和酒酣为水戏。铺席于水上,独坐饮酌笑咏,其席来去迟速,如刺舟声。复有云鹤,随覆其上。真卿亲宾参佐观者,莫不惊异。寻于水上挥手以谢真卿,上升而去。”这样一说,就明白了。原来张志和采用了道家水解的方法,在吴江平望结束他的生命。在世俗人的观念里,他是象屈原一样的自沉于水;而在道家的术语里,这是用水解的方法上升成仙。颜真卿不是道家思想者,不说张志和浮水升仙,只好说是“忽焉去我”,“烟波终身”。  
  《渔歌》五首,是张志和的作品。颜真卿碑文里虽然没有记录,但别的文献中却都提到了。《历代名画记》说:张志和“自为《渔歌》,便画之,甚有逸思。”《续仙传》说:“颜真卿为湖州刺史,与门客会饮,乃唱和为渔父词,其首唱即志和之词'西塞山前’云云。真卿与陆鸿渐、徐士衡、李成矩共和二十五首,递相夸尚。”又《唐朝名画录》也说:“鲁公宦吴兴,知其高节,以《渔歌》五首赠之。张乃为卷轴,随句赋象,人物、舟船、鸟兽、烟波、风月,皆依其文,曲尽其妙。”依据这些记载,可知颜真卿、陆鸿渐、徐士衡、李成矩、张志和,每人都做过五首《渔歌》,而张志和还为这五首《渔歌》画成卷轴。  
  《渔歌》唱和二十五首和《渔歌图》五轴,在当时一定曾经广泛传抄或临摹。但《渔歌图》已不见于宋代的记载,而其影响则极为久远,宋、元、明代有许多画家画过渔歌图。《渔歌》的失传,年代更早。文宗时宰相李德裕有一篇《玄真子渔歌记》,他说:“德裕顷在内廷,伏睹宪宗皇帝写真访求玄真子《渔歌》,叹不能致。余世与玄真子有旧,早闻其名,又感明主赏异爱才,见思如此。每梦想遗迹,今乃获之,如遇良宝。”原来唐宪宗皇帝李纯在位时,仰慕张志和,要访求其所作《渔歌》,可是始终没有见到。于是画了一幅张志和的像,并题了字,记录了他的遗憾。李德裕在宫中见到宪宗留下的这幅画像和题记,对先帝的爱才思贤,非常感动。因为他家与张志和家有旧交,就注意访觅,才获得张志和《渔歌》五首的全文。他把这五首《渔歌》录存在他的文集《会昌一品集》中,并附了这篇题记。我们现在还能见到《渔歌》五首,应当归功于李德裕。从大历末年到宪宗元和末年,不过四十年。以皇帝之力,还无法得见《渔歌》,可知当时这些诗已无人知道了。  
  张志和《渔歌》五首的内容,与李颀、岑参、储光羲诸家所作,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歌咏逍遥自在的渔人生活。但在文学形式方面,张志和却采用了三言七言混合的长短句法。他将一首七言绝句的第三句改为两个三言句,而且在第二个三言句尾协了韵。这样,这首诗的音节就离开绝句较远了。到了唐末五代时,有和凝、欧阳炯、李珣等人,也作同样形式的渔歌,被选入《花间集》,改题为“渔父”,正式被定为曲子词了。到宋代,又被改名为“渔歌子”,与《教坊记》所载曲名“渔歌子”相混。从此“渔歌子”成为一个词牌名,而张志和这五首《渔父》也被视为唐词了。  
  张志和这五首《渔歌》描写他到过的各处江湖胜景。第一首写西塞山前的渔人生活。这是湖北的西塞山。陆放翁《入蜀记》云:“大冶县道士矶,一名西塞山,即玄真子《渔父》词所云者。”韦应物有《西塞山》诗云:“势从千里来,直入江中断。岚横秋塞雄,地束惊流满。”刘禹锡有一首著名的《西塞山怀古》诗,怀的是'王濬楼船下益州”的故事。皮日休《西塞山泊渔家》诗云;“中妇桑村挑莱去,小儿沙市买蓑归。西塞山前终日客,隔波相羡尽依依。”可知唐代诗人所歌咏的西塞山,都是在湖北大冶县境内突出在长江中的一个石矶。但明清以来,许多人注释张志和此诗,常引用《西吴记》的一条:“湖州磁湖镇道士矶,即张志和所云'西塞山前’也。”由于张志和的渔钓生活,见于文献的,都是在休官归家之后。而且选本所录张志和的《渔歌》,一般都不是五首全部选取。因此,编《词林纪事》的张泳川,竭力申辩这个西塞山是在湖州。他甚至说张志和“踪迹未尝入楚”。可知他非但没有见到《渔歌》五首全文,连张志和的传记资料也没有看过。张志和曾降官为南浦县尉,南浦县就是现在四川省的万县。如果说张志和生平踪迹未尝入楚,他怎么能去做巴东的南浦县尉呢?而且《渔歌》第五首中所提到的青草湖与巴陵,难道也在湖州吗?  
  《渔歌》第二首写的是严子陵的钓台,这是富春江上的渔人古迹。“长江白浪”,应该是泛指富春江。第三首写的是霅溪湾里的渔人生活,这就在湖州了。第四首是写松江上捕蟹的渔人。松江就是吴江。“菰饭蓴羹”是用晋代松江人张翰的典故。张翰在洛阳,因秋风起而怀念家乡的菰米饭、蓴菜和鲈鱼。菰,就是茭白。菰米是菱白的籽。古代茭白结籽,可以做饭,现在退化了,不再有菰米饭。  
  这五首《渔歌》的次序,看来在李德裕所得的抄本上,已经错乱了。我以为第五首应当是第二首。这两首是张志和回忆做南浦县尉时的渔钓生活。以下三首,是他归隐后从金华泛舟东下的情况。  
  《渔歌》有颜真卿、陆鸿渐等四人的和作共二十首,李德裕的《玄真子渔歌记》中没有讲到,看来他当时仅得到张志和的原作五首,而没有得到和作。北宋初期,出现了一本词选集,书名《金奁集》,题云:“温庭筠飞卿撰。”这是《花间集》以后的又一部唐五代词的选集,虽然题作温飞卿撰,其实温飞卿的词只有六十二首,其馀都是韦庄、欧阳炯、张泌等人的词,多数已见于《花间集》。显然,这是一部投机牟利的出版物,东抄西袭,托名于温飞卿的。但是在这部词集的卷尾,却有张志和的《渔父》十五首。其中没有一首是附见于李德裕文集中的。据清末词家曹元忠、朱孝臧的研究,认为这十五首词本该题作“和张志和渔父”,历代传钞,被不学无术的人删去了一个“和”字,于是误传为张志和的作品。又因全书题作“温飞卿撰”,又好像这十五首是温飞卿和张志和的作品。  
  《宝庆会稽续志》中有宋高宗赵构作的十五首《和渔父词》,有小序云:“绍兴元年七月十日,余至会稽,因览黄庭坚所书张志和《渔父》词十五首,戏同其韵,赐辛永宗。”原来高宗在会稽看到黄庭坚写的张志和《渔父》词十五首,一时高兴,和韵作了十五首,写了一本给辛永宗。后人就从辛永宗家藏的高宗手迹抄录下来,编入《会稽续志》。宋高宗的十五首《和渔父词》的用韵次第,完全和《金奁集》中所有十五首一样,由此可知黄庭坚所写的,也正是这十五首。既然黄庭坚也以为这十五首《渔父》词的作者是张志和,而《金奁集》这部书的出现也正在黄庭坚的时代,因此,我们可以推测,这十五首词早已迷失了作者的姓名,在北宋初期已误认为张志和的作品。《金奁集》的编者,也以为这是张志和所作,或者以为是温飞卿的和作。这样看来,决不可能是《金奁集》的传钞本被妄人删去了一个“和”字。  
  南宋中期,有一位藏书家陈振孙,收集张志和的《渔歌》及其有关文献,编成一部《玄真子渔歌碑传集录》,他在《直斋书录解题》中记录道:“玄真子《渔歌》,世止传诵其'西塞山前’一章而已。余尝得其一时唱和诸贤之辞各五章,及南卓、柳宗元所赋,通为若干章。因以颜鲁公碑述、《唐书》本传,以至近世用其词入乐府者,集为一编,以备吴兴故事。”由此文可知在南宋中期,张志和的五首《渔歌》,只有第一首广泛地流传着,其馀四首,几乎无人得见。陈振孙收集到的“一时唱和诸贤之辞”,想必就是颜真卿、陆鸿渐等四人之词二十首。但陈振孙没有列举人名及篇数,我们就无法肯定。陈振孙还收集到柳宗元和南卓的和作,那么也应当有十首。《金奁集》中的十五首,到底是那三家的和作呢?现在也无法知道。颜真卿、柳宗元的诗集中都没有《渔歌》和作,陆鸿渐、南卓等人,都没有诗文集留传至今。总计和者六人,应当有三十首,而现在只有失去了主名的十五首,还不能不感谢《金奁集》编者。  
  《渔歌》在《金奁集》中已改名《渔父》,并注明属黄钟宫,可见它已成为词调名。但苏东坡还无法唱张志和的词,他于是加几个字,用《浣溪沙》的曲调来唱。其小序云:“玄真子《渔父》词极清丽,恨其曲度不传。加数语,以《浣溪沙》歌之。词云:  
  西塞山边白鹭飞。  
  散花洲外片帆微。  
  桃花流水鳜鱼肥。  
  自庇一身青篛笠。  
  相随到处绿蓑衣。  
  斜风细雨不须归。
  一九八四年十月七日补入
44.李冶:寄校书七兄
  年轻时读唐宋名家诗,遇到好处,不觉拍案叫绝。与同学朋友们谈起,也常常有人表示同感。我一向以为既然大家都同样地欣赏这首诗,对于这首诗的了解一定也是彼此一样。当时还没有用详细分析的方法来讲解唐宋诗的出版物,有的止有注明典故的选本。编者批注了某一首诗好,我也以为好,就以为编者对这首诗的了解和我契合了。  
  近年来,在单行选本或期刊上看到许多唐诗的分析讲解,才常常发现许多人对诗的理解和我不一样,尽管对某一首诗,我们双方都以为好,可是好的理由却很不相同。  
  李冶,字季兰,是开元、天宝至大历年间的一位风流放诞的女道士、女诗人。高仲武在《中兴间气集》中选了她六首诗,还有一段评论云:  
  士有百行,女惟四德,季兰则不然也。形气既雄,诗意亦荡,自鲍昭以下罕有其伦。尝与诸贤集乌程开元寺,河间刘长卿有阴重之疾,乃谓之曰:“山气日夕佳”,长卿对曰:“众乌欣有託。”举座大笑。论者两美之。如“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盖五言之佳境也。上仿班姬则不足,下比韩英则有馀。不以迟暮,亦一俊妪也。  
  高仲武在这一段短短的介绍中告诉我们,李季兰的形态性格象个男子,而诗意却很放荡,无所顾忌。接着高仲武记录了她和刘长卿的一次对答,是一个当时传为雅谑的故事。但这个故事的实质却十分不雅,因此,有些刻本的《中兴间气集》中没有这一段。接下去,高仲武摘出了她的一联最著名的诗句,从而给她下了定评。  
  刘长卿、李季兰这一番对话,恐怕已有些人看不懂,不知为什么“举座大笑”。我只得用来译成一段白话文的《笑林广记》。原来刘长卿生的“阴重之疾”,中医称为“疝气,俗名小肠气。病象是肠子下垂,使肾囊胀大。这是中年男子的病。患者经常要用布兜托起肾囊,才可以减少痛楚。李季兰知道刘长卿有这种病,所以吟了一句陶渊明的诗:“山气日夕佳。”(《饮酒诗二十首》之五)这山气是借作疝气的谐音,意思是问刘的疝气病近来好些没有。刘长卿立刻也用一句陶渊明的诗来回答;“众鸟欣有託。”(《读山海经诗十三首》之一)这个“託”字借作“托”字,而这个“鸟”字就是黑旋风李逵常用的“鸟”字了。  
  这个故事反映了唐代诗人的浪漫精神。男女之间,谈笑谐谑,毫无顾忌。李季兰的风流放诞,也从这个故事中充分表现了出来。她的诗,现在只存十六首,但是没有一首不是好诗。最为人传诵的就是高仲武摘句的一首:  
  寄校书七兄
  无事乌程县,差池岁月馀。  
  不知芸阁吏,寂寞竟何如。  
  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  
  因过大雷岸,莫忘几行书。  
  讲解这首诗,应当先说明情况。题目所谓“校书七兄”,是作者的兄长,排行第七,官为校书郎。作者耽搁的家乡乌程县(今浙江湖州),已一年多了,遥念她的七兄,因而寄一封信去问候。这位七兄,大约出使在外,因此作者叮嘱他,在行旅之时,不要忘记给她来一封信。  
  唐代诗人作送别怀人的诗,大多是一开头就用一句说自己,一句说对方。或者用一联说自己,一联说对方。这首诗第一联是作者自述:住在乌程县里,虽然没有什么事,却已差不多有一年多了。差池就是参差,《诗经·邶风》;“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但唐代人用参差或差池,往往作“几乎”或“差不多”解。后代人不了解唐人用词语的习惯,就把这句改为“蹉跎岁月馀”。从《唐诗品汇》到《唐诗别裁》都已改作“蹉跎”,现在依古本《中兴间气集》改正了①。  
  第二联“不知芸阁吏,寂寞竟何如”,这是问询校书七兄的话。古人藏书之处,多种芸草,书页中也往往夹着晒干的芸草,因为芸草能辟蠹鱼。校书郎是在宫中藏书处工作的,故称之为芸阁吏。这三个字,就代替了一个“你”字。这一联的意义,只是说“不知道你近来寂寞到怎样”?  
  第三联果然是特异的佳句。一句说船,一句说车。这船又是使者的船,车也是使者的车。何以见得一定是使者的船?因为“远水浮仙棹”是暗用汉代博望侯张骞奉使乘槎探索河源的故事。至于使者的车,那么“使车”这个词语早见于《左传》,不妨直接用上。但是,为什么要说“寒星伴使车”,而不说“明月伴使车”呢?这里又是暗用了一个关于使者的典故。根据汉人的传说,天上有一种使星,地上皇帝派使者到什么地方去,天上的使星就向那个地方移动。《后汉书·李郃传》记了这样的故事。据说汉和帝分别派遣许多使者到各州县去微服察访。汉中小吏李郃懂得天文,他望见有二座使星在向益州移动,因而他就预知朝廷派使者来了。由于这个典故,后世的文学修词,就把使者称为“星使”。现在,李季兰又把“星使”二字拆开,描写使者的车在地上行进,天上的使星也伴着同行。这一联二句,从文字表面看,都是写景。描写校书七兄出使在外,乘船坐车的旅况。无论什么人都知道这二句写得好,不必注出典故,大家都能同意是“五言之佳境”。但对于能知道这一联中所使用的典故的读者,这一联之所以为好,体会就更深一层了。  
  刘宋时诗人鲍昭,旅行过大雷口(在今安徽省望江县),把沿途所见山水风景写了一封信给他的妹妹鲍令晖。这是一篇著名的散文,收在《文选》中,题作《登大雷岸与妹书》。李季兰运用这个故事,写了这首诗的结句。文字表面是说:你如果经过大雷岸,不要忘了写几行信给我。但是,读者应当了解,她的校书七兄,并不真的会经过大雷岸。这两句诗,实在只有下句的作用,即希望他有信来。上句的作用,止是表明她和校书七兄的关系是兄妹。唐汝询在《唐诗解》中解释此句云:“倘出使而理棹驱车,因得经大雷之泽,幸无忘裁书寄我。”这样讲便把上一句讲死了。吴昌祺在《删订唐诗解》中给他纠正,加了一个眉批道:“此借鲍书以见为兄妹,非真过大雷也。”但是吴昌祺另外又加了一个眉批道:“诗极清丽,但不知校书果为其兄否,亦千秋之玷也。”吴昌祺能了解李季兰运用典故的方法,但又怀疑校书七兄未必真是她的兄长,甚至怀疑这位校书七兄是她的情人,因而认为李季兰作此诗是一个永久的污点。这就反映了吴昌祺的道学气,他评论唐诗,在艺术性方面,常常表现得比唐汝询高明,但对于唐诗思想内容的解说,却有不少封建气、道学气乃至迂儒气。他既知道李季兰此诗用大雷岸的典故,目的是为了点明兄妹关系,为什么还要怀疑他们到底是否兄妹呢?李季兰作诗寄情人,何必一定要讳言是兄妹?唐代的女道士、女校书,有点象是日本的艺妓。她们的生活,主要是在筵席上给主客侍酒,歌舞弹唱,以娱嘉宾。有文才的,便也参加诗酒唱和。李季兰那样的风流放诞,也还是公开的,并不下流淫滥。她也有寄情人的诗,如送阎伯钧赴剡县诗,结句也不过说:“归来重相访,莫学阮郎迷。”这又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而必须假装是兄妹呢?  
  李季兰这首诗之所以能获得极高的评价,因为它是一首完整无瑕的标准唐律。论文字,明白易解,雅俗共赏;论音韵,声调格律,毫无缺点;论结构,第一联说自己,第二联说七兄,第三联又说七兄,第四联归结到自己。凡是赠别怀人的诗,唐代诗人通用这种结构,而李季兰这一首可以作为合格的代表。  
  第三联、第四联的运用典故,更显出李季兰诗才之高。第三联是暗用典故,从文字上,看不出其中隐藏着典故。这种例子在唐诗中很多,有许多注释家常常忽视失注。但不要紧,一般读者还是能了解诗意的。第四联是虚用典故,大雷岸与诗意毫无关系,但如果不用这个地名,则诗题中的一个兄字就没有着落。作者既然虚用,读者就切忌实讲。  
  近来看到一篇对此诗的分析鉴赏,作者概括此诗内容云:“可知此人其时当在自乌程赴任所,沿江而上的途中。”这样说来,第一联也成为校书七兄的事。他沿江而上,去赴任所,就与奉使无关。第三联用星使的典故就落空了。作者指定这位校书七兄也要经过大雷岸,并且要他摹仿鲍昭,寄一个信给他的妹妹。于是这首诗的结句便坐实了。一首圆活隐秀的好诗,如此赏鉴,所得到的恐怕止有禅家所谓“乾矢橛”了。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十日
  ①其实“蹉跎”与“差池”是古今字。“差”字加了一个“足”旁,“池”字换成“足”旁。“也”与“它”是同一个字的异体写法。
45.刘长卿:五言律诗三首
  刘长卿,字文房,河间(今河北献县)人。少时读书嵩山中,后移家鄱阳(今江西)。开元二十一年(公元七三三年)进士及第。至德中,自监察御史出为转运使判官。为鄂岳观察使吴仲孺诬告犯赃罪,系姑苏狱久之。贬为潘州南巴(今广东茂名县东)尉。因有人为之辩白,量移睦州司马。官终于随州(今湖北随县)刺史,故其诗文集名为《刘随州集》。  
  刘长卿进士及第,比王维仅迟了三年,他应当属于盛唐诗人。但他的诗名著闻于上元、宝应年以后,因此文学史上把他列为中唐诗人。其实在中唐诗人中,他是前辈了。他的诗也属于王、孟一派。五言诗最著名,也最为自负,曾自以为“五言长城”。这是无人能超越的意思。  
  现在选讲他的三首五言诗:两首五言四韵律诗,一首五言十韵律诗,即元明时人所谓排律。  
  馀干旅舍  
  摇落暮天迥,青枫霜叶稀。  
  孤城向水闭,独鸟背人飞。  
  渡口月初上,邻家渔未归。  
  乡心正欲绝,何处捣寒衣。  
  馀干是江西省的一个县。他住在馀干旅馆中作此诗。起联说明时候是暮秋傍晚。天空非常幽远,秋风摇落,青枫树上经霜的树叶已很稀少。第二联写眼前景色。水滨的孤城已闭了城门,孤独的鸟正在背人飞去。孤城、独鸟,从写景中透露自己的孤独。第三联仍是写景。此时,渡头已升起了明月,旅舍旁边渔家的人,还在捕鱼,没有归来。尾联点出主题:在这秋暮孤独的情景中,怀乡之情正要达到极度;然而非但没有什么东西来安慰此心,反而听到不知什么地方有捣洗衣服的砧杵声,使我的乡心更加沉重。这一联结句写得非常凝炼。我们必须补充许多话,才能解释清楚。而这些补充的话,都是从“正欲”二字中体会得来的。  
  这首诗似乎很平淡,可是音调和修辞都很工稳,为当对传诵之作。我们看张籍的一首诗,即可知受刘长卿的影响:  
  宿江上馆  
  楚泽南渡口,夜深来客稀。  
  月明见潮上,江静觉鸥飞。  
  旅望今已远,此行殊未归。  
  离家久无信,又听捣征衣。  
  这首诗是次刘长卿韵而作,但题下未标明“次韵”。全诗的用意,修词、结构,简直逐句摹仿刘长卿,我们不能不说张籍偷窃了刘长卿的诗。同时也可以想到皎然《诗式》有三偷之说。皎然以为偷语、偷意,罪无可逭;偷势则不妨任其漏网。张籍此诗,三偷具全,可为盛名之玷。而宋元以来,竟无人议及。大约此一窃案,还是我首先发觉。  
  穆陵关北逢人归渔阳  
  逢君穆陵路,匹马向桑乾。  
  楚国苍山古,幽州白日寒。  
  城池百战后,耆旧几家残。  
  处处蓬蒿遍,归人掩泪看。  
  穆陵关在今湖北省麻城县北。渔阳即今河北省的蓟县。桑乾水即今之永定河。蓟县在永定河北。这首诗大约作于安史之乱平定以后。安禄山从渔阳起兵,攻入关中。败退后渔阳人民都离乡背井地逃难,现在回老家去。刘长卿在穆陵关北遇到一个回渔阳去的人,便写了这首诗。这首诗不是赠行送别的诗,故没有送行的语气。这个人也不是刘长卿的朋友,故没有表达与此人有交情的语气。它只是描写一个乱后回家的人的观感。  
  第一联用直叙法点明题目。在穆陵关路上,碰到你单身匹马回渔阳去。第二联上句照应第一联上句。这里是古代楚国,现在惟有青苍的山还是古物。你去的地方是古代幽州之地,淡白无光的太阳也很寒冷。第三联写从穆陵关到幽州,一路上的城池都已因屡次战争而残破了。耆老大户,不知还有几家留存。尾联上句结束第三联的二句,下句结束题意。到处都是蓬蒿野草,你这个乱后归乡的人,恐怕只得擦着眼泪一路看去。  
  以上刘长卿五言律行旅诗二首,中间二联全是平列的写景。诗的内容,未免贫弱。当时还不以为病,中、晚唐以后,诗人渐渐考究到律诗中二联的情景虚实。到宋人作律诗,便以这种句法为一种缺点了。  
  负谴后登于越亭作  
  天南愁望绝,亭上柳条新。  
  落日独归鸟,孤舟何处人。  
  生涯投岭徼,世业陷胡尘。  
  江入千峰暮,花连百越春。  
  秦台怜白首,楚水怨青萍。  
  草色迷征路,莺声傍逐臣。  
  独醒翻取笑,直道不容身。  
  得罪风霜苦,全生天地仁。  
  青山数行泪,沧海一穷鳞。  
  牢落机心尽,空怜鸥鸟亲。  
  这首诗是刘长卿得罪降官以后,游于越亭,有些感伤,乃作此诗。于越亭是馀干城外一处名胜。刘长卿另有一诗,题云:《初贬南巴,至鄱阳,题李嘉祐江亭》.还有一首《初闻贬谪,续喜量移,登于越亭赠郑校书》。这三首诗可能是同时所作。从此可以揣测,他得到贬官的处分以后,就回到鄱阳,旅居于馀干。此时朝中有人为他辨冤,才得恩许量移。量移是唐宋二代的政治名词。意思是酌量移至较近处。这是对谪降官的从轻处置。刘长卿降为南巴尉,到南巴后不久,即奉勅到苏州去重新推问他的罪案。问题弄清楚后,量移为睦州司马。  
  诗的第一、二联点明题目,兼写自己如落日中的独归之鸟,在此地孤舟旅泊,不知要到怎样一个荒远的地方去。以下四联,一联抒情,一联写景。最后四联,正面吐露自己的感伤。篇法极为整齐。  
  登上亭子,看见柳条新绿,正是春二三月的时候。亭在山上,远望天南,是自己即将赴任的南巴,不免忧愁至极。看到在落日中孤飞的归林之鸟,不禁想起我这个孤舟南去的人,将到一个什么地方。我今后的生活,即将投身岭外;回顾老家的产业,此刻还沦陷在胡虏的战尘中。接下去说:江水流入千山万山的暮色中,花一路盛开,与南越的春色相连。如今对镜自照,可怜已有星星白发;感怀遭遇,却象屈原一样,无罪被放,行吟泽畔,怨青萍白芷之香消叶萎。再遥望南方,草色青青,将迷失我的旅路;听听树上莺啼宛转,却不是对一个有闲情逸志的人在歌唱,而是在一个被放逐的小臣身旁歌唱。因而它们的啼声,只能使人悲哀。到此为止,一共四联八句,都是上联抒情,下联写景。写景也不用纯客观手法,每句都有一二字表达作者的心情。  
  律诗的中间二联,一般作者都用一联写景,一联抒情的方法,这就是宋元诗家所谓虚实相生法。写景是实句,抒情是虚句。但南宋时,有一个诗人周伯弼,编了一部《三体唐诗》,选录七绝、七律、五律三种诗体的唐诗,以发挥他的虚实论。对于绝句,他分为虚起实接和实起虚接两种格式。对于五、七言律诗,他分为四虚、四实、前虚后实、前实后虚四种格式。所谓四虚、四实,指的是律诗的中间二联四句。他以为一首律诗,以四实为上,四虚为中,虚实各半为下。这部书是针对当时江湖诗人的空虚浮滑而作,在当时颇有影响,到后世则颇有异议。刘长卿的《馀干旅舍》,就是符合于他的四实论的。他认为这种创作方法,是唐律之上品,但近代诗家却以虚实各半为上。  
  在四句中间分虚实,专为四韵八句的律诗而言。作长篇律诗就不适用了。长篇律诗,唐人以韵数标题。八韵、十韵,十二韵、二十韵、四十韵。甚至百韵以上。高棅编《唐诗品汇》,给这一类的长篇律诗题了一个总名,称为排律。以便于分类。这个名称,至今沿用。排律仍然要注意四句一绝的规格,无论写景或抒情,都必须以四句为一个段落。排律四句,等于四韵律诗的一联二句。试看杜甫的排律,无论转韵或转意,总是四句一转,没有二句一转的。刘长卿此诗是排律,却以二句为一个段落。一联实,一联虚,而且还重迭一次,这种句法,也是极少见的。  
  最后四联八句,叙述负谴后的感伤,照应题目的前半。他的被贬谪,是由于被人诬告。被人诬告,是由于得罪了贵人。他说:在人世间,我自以为是个众醉独醒的人,谁知却反而被人诽笑;我凭直道做人,却不能容身于官僚群中。因而得罪,受尽风霜之苫。幸而还能保全生命,不能不感谢天地的仁慈。现在,对此青山,不禁下泪,感念身世,正如大海中一条无路可走的鱼。平时待人接物,用尽心机,结果还是一个不谐于世的失败者,只有鸥鸟对我还有些亲近的感情。这里的“机心”二字,不是贬义字面,不过是说平时小心翼翼地接待人物。另有一首《送路少府》诗的结句云:“谁念沧洲吏,忘机鸥鸟前。”又韩翃有一句“机尽独亲沙上鸟”(《寄雍丘窦明府》)诗意皆同。  
  这首诗字句都很明显,容易了解。惟有“天地仁”是比喻用法,指的是皇帝的仁心。“秦台怜白首”一句,因“秦台”词语的意义不定,故有不同的理解。唐汝询在《唐诗解》中讲这两句诗云:“昔尝以御史居秦台,尚悲登庸之晚;今以逐臣趋楚泽,能不采萍而怨乎?”这是把“秦台”讲作朝廷的御史台。“登庸”即登用,这个名词,出于《尚书》。官做到宰相执政,才可称为登庸。刘长卿做过监察御史,是谏议官,非执政官。谏议官的公署称为台,分东台、西台。执政官的公署称为省。在宣政殿东廊的是门下省,西廊的是中书省。宰相议事的政事堂在中书省。唐汝询以为刘长卿作监察御史时年岁已老,故诗云:秦台悲白首。”吴山民在《唐诗正声评醳》中也在此句下注云:“长卿曾为御史。”他们都以“秦台”为御史的代词。唐、吴二人都是我的同乡先贤,都是明朝人,但不知谁早些。到了清初,又有一位同乡吴昌祺,作《删订唐诗解》。他对唐氏的讲法有怀疑,在书眉上批了一句:“秦台句疑文房必有老亲。唐解参。”他把“秦台”解作长安,把“白首”解作指老亲。他以为此句是作者悲念在长安的老亲。但他还不敢肯定自己的讲法,故在前面加一个“疑”字,而在后面再表示不推翻唐氏的讲法,可以备参考。“台”字可以指朝廷所在之地。曹魏以邺郡为京都,当时称为邺台。北宋以汴梁(今开封)为京都,当时称为汴台。唐都长安,在秦中,故可以称为“秦台”。  
  以上两种解释,都有可疑之处。刘长卿作监察御史,估计不会在安史之乱以后。当时他至多不会过四十岁,似乎还不会“悲白首”。再说,全诗都是抒写目前的情绪,中间忽然插一句回想做监察御史时“悲登庸之晚”,从思想过程上推考,也是不很可能的。同样,全诗对老家的忆念,只用“世业陷胡尘”一句。如果还怀念到老亲,一定会把“老亲”和“世业”并为一联,而决不会隔了一段写景,忽然又想起了老亲。这里“秦台”,“楚泽”二句,显然是叙述自身的事,可知“白首”必然是指自已,而不是指老亲。  
  关键还是在于“秦台”二字,到底应当作何解释?刘长卿另有一首诗,是在至德三年(公元七五八年)摄海盐县令时《寄上浙西节度使李侍郎中丞行营》的诗。也是一首五言长律。李侍郎大约是提拔刘长卿的人。全诗上半叙述安史之乱,后半叙述自己的遭遇,其中有一段云:  
  昔忝登龙首,能伤困骥鸣。  
  艰难悲伏剑,提握喜悬衡。  
  巴曲谁堪听,秦台自有情。  
  遂令辞短褐,仍欲请长缨。  
  久客田园废,初官印绶轻。  
  榛芜上国路,苔藓北山楹。  
  大意说:成进士后,仍然是一个困骥,没有得志。后来幸喜得到你的提拔。我的那些下里巴人的诗歌,无人赏识,只有你对我很有感情。因此,你使我得以释褐入仕。可是,刚才做官,却逢到安禄山作乱,于是去请缨参军。离家多年,只做了一个江南小官。遥望长安,已是一路榛芜,自己的家屋,也已长满了苔藓。  
  这一节诗中,也用“秦台”,显然是指浙西节度使李中丞的。中丞即御史中丞,正是台官。根据这一用法,似乎可以肯定“秦台怜白首”这一句是说朝廷中有执法御史哀怜我年老。但是杜甫有一首诗,题目是《赠裴南部》,题下自注云:“闻袁判官自来,欲有按问。”这是一首五言六韵律诗,其中有二句道:“粱狱书因上,秦台镜欲临。”显然也是与官吏下狱之事有关。此处的“秦台”之下加了一个“镜”字,当然是指铜镜了。铜镜创始于秦代,散文学中常称秦镜。古人用铜镜都放在一个镜架上,称为镜台。故“秦台镜”也可以说就是秦镜。这并不是没有依据的猜测。梁昭明太子萧统有一篇《锦带书》。其中有一句云:“萍叶飘风,影乱秦台之镜。”这里的“秦台”,绝无御史台的含义。“秦台之镜”,干脆就是一个“镜”字的繁文。但是,诗文中用“秦镜”,通常也比喻“明察秋毫”的意思。杜甫诗“秦台镜欲临”,并不是说有一面镜子要来临,而是说御史台中派一位公正清明的官员来审问案情了。这样讲,可见杜甫是把御史台和镜台两个意义混合用了。这又和萧统的“秦台之镜”取义不同。刘长卿诗中的两个“秦台”,一个是指御史台(“秦台自有情”),一个是指镜台,也就是镜子。“秦台怜白首”,应解作对镜自照,可怜已是头发白了。刘长卿有一首《峡石遇雨》诗,其中二句云:“方寸抱秦镜,声名传楚材。”也以秦楚为对偶。上句意思是说自己心地清白;方寸是心的代词。另有一首《赴南巴书情寄友人》诗,有句云:“直道天何在,愁容镜亦怜。”这二句又见于《罪所留系寄张十四》。可见这一诗意,刘长卿曾屡次写到。“秦台怜白首”就是“愁容镜亦怜”。  
  对于刘长卿这首诗,历代的好评都集中在“得罪风霜苦,全生天地仁”一联。因为上文既叙述了负谴后的冤屈情绪,又自己说明了得罪是由于“独醒”和“直道”,但在饱历风霜之苦的时候,还感激宽仁的“天地”,保全了他的生命。“天地”显然是指皇帝,“天地仁”实即“君恩”的代用词。他虽然因冤狱而受风霜之苦,还不敢抱怨皇帝,可以说是很忠诚的了。高仲武在《中兴间气集》中论刘长卿,就举出他这两句诗,评云:“可谓伤而不怨,亦足以发挥风雅矣。”方虚谷在《瀛奎律髓》中说这两句是全诗中“尤佳”者。吴山民在《唐诗正声评醳》中评云:“语意温厚。”又说:“诗多凄怆之旨,毕竟心灵冲逸,归宿安闲,怨悱不乱,小雅之伦矣。”沈德潜《唐诗别裁》评此二句云:“归美君恩,风人之旨。”这些论点,都是根据于儒家的诗教理论,读古典诗歌,不可不熟悉“诗教”的意义。  
  孔子曾说过:  
  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也。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也。絜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礼记·经解》)  
  这是孔子论六经的教育作用。到一个地方,看到这地方人民的思想行为的各种表现,就可以知道他们受了那一部经典的教育影响。但这种教育作用,也有缺点,如果人们能避免这种缺点,那才是真正接受了这部经典著作的影响。一部《诗经》,是六经中的文学书。“诗教”就是文学教育。这个地方的人民性格温柔敦厚,就可知他们受到良好的诗教。但温柔敦厚的人往往有一个缺点:愚。因为一味温柔敦厚的人,容易成为不辨是非的老好人,这就是愚笨了。既温柔敦厚而又并不愚笨,这就可知他们是深于诗教了。  
  为什么《诗经》这部书能教育人民,使他们的思想、行为都温柔敦厚呢?因为《国风》里的诗都是“好色而不淫”。《小雅》里的诗都是“怨悱而不乱”。《国风》是各地人民的抒情诗。其中有歌咏男女爱情的,但没有淫诗。《小雅》是士大夫作的讽谕诗,有指摘政治得失废兴的诗,但并不流于暴乱。不淫不乱,就是温柔敦厚的基本条件。男女关系,可“自由恋爱,但不许越礼私奔。越礼就是淫。对于政治,可以诉怨,可以诽议,但矛头只能对准宰相大臣以下的官吏,不能对准皇帝。对准了皇帝,就是鼓动造反,就是乱。儒家把淫与乱作为两个极限,以维护封建统治阶级的礼法与政权。所以把温柔敦厚作为文艺的教育目标。一切文艺作品的思想内容,符合温柔敦厚这个标准的,就受到赞扬。否则就会受到严厉的批判。许多人对刘长卿这两句诗的评价,都是继承了这个传统而肯定它们体现了温柔敦厚的态度。在封建社会中,士大夫阶层的文人所能写出来的最进步的文学作品,仅仅是暴露政治、社会的黑暗面的作品。例如白居易的《秦中吟》之类,要求他们写鼓动革命的作品,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诗教的压力十分强大。倒是在民间文学中,有时还出现过一些大胆的歌谣或小说。但是,象《水浒传》那样的公然叫出“替天行道”的革命口号,明目张胆地要夺取政权的,也还是不多。而且,即使是《水浒传》,最后还得把宋江写成一个接受招安的投降派,可见小说的作者还不能不顾到诗教的压力。  
  孔子虽然以温柔敦厚为文学作品的教育作用,但他并不反对革命。他知道无原则的温柔敦厚会导致愚忠愚孝,所以他立即提出一个“愚”字。对暴君苛政也温柔敦厚,驯如绵羊的人民,他认为是愚民。孟子说:“闻诛独夫纣矣,未闻弑君也。”由此可知儒家并不以诗教来反对革命。革命非但不违背诗教,反而是“深于诗”者。这是以孔、孟为代表的早期的儒家观点,到了宋代,以程、朱为代表的儒家,就绝口不提孔子的这个“愚”字。从此以后,温柔敦厚的诗教遂成为对付革命思想的麻醉剂。  
  刘长卿是被诬为贪污而降官的。事情弄清楚之后,仍得起用。他写诗感谢“天地仁”,也在情理之中。他和皇帝没有矛盾,怨悱的对象不是皇帝,本来不会得“乱”,而明清以来这些诗评家都用温柔敦厚来阐发他这两句诗,我以为全不适合,全是废话。  
  刘长卿诗的风格,近于韦应物,仍是王、孟一派。语文功夫显清淡、工稳,篇章结构是自然流利。但是思想内容,却与韦应物不同。第一是诗意没有韦应物的丰富多变。高仲武评刘长卿云:“诗体虽不新奇,甚能炼饰。大抵十首已上,语意稍同,于落句尤甚,思锐才窄也。”(《中兴间气集》)这是指出他常常把同一个观念,重复地用在诗中,而在结句中尤多。刘长卿有诗九卷,三百多首,果然有许多诗意近似的句子。诗的结句,也往往意境相同。不过他的这一缺点,我以为并不是由于“思锐才窄”,而是恰恰相反,由于诗思不能多方变化,与其说是“思锐”,还不如说是“思俭”。不过说他“十首已上,语意稍同”,未免夸张,刘长卿的诗恩还不至于如此贫乏。  
  不过,对于这一情况,我们也应当看到,人的思想活动,各人都有自己的方法;人的意识,也各人都有一个区域,到了一定的年龄,这个方法和区域会得固定下来。作诗太多的诗人,往往会有许多雷同或类似的辞句,这就表明他不能超越自己的意识区域,也不能改变他自己的思想方法。高仲武偶然从刘长卿的诗中发现了这一情况,但这个情况并非单独存在于刘长卿的诗中。如果仔细阅读每一位诗人的全部作品,同样的情况肯定也可以发现,差别仅在于多些或少些。陆放翁的诗有一万多首,我曾摘出他许多重复的诗句,全句相同的就有几十句,意同而文字稍有改换者有一百多处。在一万多首诗中,有这些情况,似乎不能说放翁“思锐才窄”或“思俭”。因此,我以为语意稍同,不能算是刘长卿诗的缺点。  
  刘长卿与韦应物诗的思想内容,其第二点不同之处是二人性格不同的表现。韦应物自从改任文官之后,表现在诗里的是一个闲静淡泊的人。他的世界观比较消极。刘长卿是一个刚正不阿,负责任事的人。他的世界观非常积极。他的政治生活,屡经蹉跌,但他始终明辨是非,直道而行。被诬蔑,被降谪,虽然不免牢骚满腹,怨气冲天,但他并不后悔,并不变节。他的传记资料很简单,生平不甚可知。高仲武说:“长卿有吏干,刚而犯上,两遭迁谪,皆自取之。”可见他是个坚持真理,不怕得罪上司的人。现有的传记资料中,只说他任转运使判官的时候得罪了他的上司鄂岳观察使吴仲孺。吴仲孺诬告他贪赃二十万贯,因而贬谪为南巴尉。吴仲孺是郭子仪的女婿,是个极有权势的人,这就可知刘长卿的刚了。这件事大约是第二次迁谪。其第一次迁谪的情况,无可查考。刘长卿诗中,充分地反映了他对当时的政治和权贵的“怨悱”,颇有自比于屈原的情绪,这也是韦应物诗中所没有的。 
  一九七八年十月二十日
46.韦应物:自叙诗二首
  温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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