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李子
□ 雪鹰
回老家看母亲，母亲说：麦李子熟了，要不要摘几个尝尝鲜？于是我和母亲来到了菜园。那棵不算高大的麦李子树上，沉甸甸的麦李子压弯了枝。阳光下，它们闪亮，有的还泛出了红晕。这棵麦李子树，是1992年初春我从学校挖回栽下的，距今已有十好几年了。当时，它高不过两尺。据学校懂点林学的老师说是优良品种。其实，我挖它回老家，想法十分简单：在自家的园里栽上这果树，每年春三月，都会有一树洁白的花怒放，而到了麦收时节，又会有酸甜的果子供劳作之余品尝，岂不也是件快事？认识麦李子，当然不是从书本上，而是通过生活中的实物。有很多果树，或者说果子，我是通过书本认识的，比如说苹果，而今在果品市场随处可见的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种果子，我是到了成年后才认识的，即便是现在，我仍不认识苹果树。而对“苹果”一词，小学二年级时就知道了，现仔细回想起来，对这个词的认识还不是从书本上，而是从一个香烟盒上。那时，几乎所有的男生，课余时间里都要玩扳（bǎn）方板，简称扳方，即把一个香烟盒拆开，折成一个三角形。有一次，我的一个伙伴赢了一个苹果牌香烟方板，高兴得不得了。但我却不以为然。他把那方板拆开，在我面前一扬，说：你知道什么是苹果吗？那家伙太好吃了！这时我才知道，苹果也是一种果子，跟麦李子一样，只是我们这地方没有。后来看一部抗美援朝的电影，才第一次看见了苹果，原来它比麦李子大许多。通过书本认识的水果中，对荔枝的印像至今较深。“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读中学时，老师为了让我们更好地认识荔枝，讲它的大小时，特地拿麦李子作比。直到这时，我才知道，我平日里所说的麦李子，它的真名叫李子，之所以在前面加一“麦”字，大概因这果子是在麦收时节成熟的原故吧。相比苹果和荔枝，麦李子的确算不上什么高贵的东西，但是在我儿童甚至是少年时期，它却留给了我许多难以忘怀的事情。读二年级前，我家是没有什么果树的，即便是像麦李子这种寻常的果树，也没有。那时，我们庄上有十户人家，只有两家有这种果树，一是我隔壁的顺年哥家，一是后台上的三狗家。我偶尔能吃上麦李子，主要是每到麦收时节，顺年哥的母亲我叫贤大妈的她用一只瓢端过来的。但这永远满足不了我对这果子的好奇心。记得有一年和同学在麦田里挖半夏，挖着挖着，我突然就想起了麦李子。当时麦子刚刚泛黄，离麦收少说还要两个星期，也就是说离麦李子成熟也至少还要两个星期。傍晚回家的路上，我大脑里不知怎的冒出了偷麦李子的想法。于是我快速闪进冬奶奶的菜园，然后直奔顺年哥家的麦李子树——因为他家的麦李子树栽在靠冬奶奶家的菜园那边，与冬奶奶家的菜园一篱之隔。一切进展顺利，我成功地偷了近两捧麦李子。但我立刻就失望了，因为麦李子还没成熟，咬到口里酸酸的，简直不能吃。正当我关在家里暗暗丧气的时候，贤大妈过来了，她温和地叫着我的小名，说，麦李子还没熟呢，你摘了是糟蹋。那一刻，我简直无地自容。从读一年级起，我每学期都被评为三好学生，都会得奖状，每次，贤大妈都夸我，说我有出息。就是这样一个有出息的学生，竟偷起了她家的麦李子。真是。后来每次回想起这事，让我总不理解的是怎么突然间脑子里就冒出了偷的想法呢？这想法、这行动，似乎很有点像那个一想到鲈鱼就连官也不做而跑回了乡的古人。贤大妈是顺年哥的后妈，一生没生没养；解放的前一年，男人被拉了壮丁，直到我出生时，才嫁给了培生伯。她其实是很喜欢我的。据她讲，我刚刚咿呀学语时，她经常领我玩，有一次我发犟，哭闹不止，为了哄我，她还把她那没有乳汁的奶头给我吮。可能是因为这件事吧，我父亲开始在菜园里栽麦李子树，并且还栽了棵桃树，也不知他是在哪儿弄来的树苗；每到腊尽春初，还给它们施肥。我家的麦李子树长得挺快，1974年就大量地挂果了。果子多得吃不完，祖母就把果子背到集市上卖。如果是星期天，祖母就让我同她去。祖母的心算能力很强，即便是过了八十岁，她算起这种小账来一点也不比年轻人差。而我在这方面却不行。有一次卖麦李子，重量称出来后，我赶紧掏笔，那买麦李子的可能是位老师，见我拿笔，笑着说：这还要用笔？就用口算啊。说着，他就把账算好了，和祖母报的钱数分毫不差。听老人讲，麦李子树最好是栽在水边，每年春三月，李花盛开，水照花儿，花映水中，花花相惜，不但可以保花儿不掉，而且还能保果儿壮硕。因此，每年李花开时，我都要用盆啊钵啊什么的盛上水，放到麦李子树下，让花水相映。此情此景，很有点温庭筠的“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的意境了。人在干这种事时很容易产生祈祷心理。那一刻，我是多么的希望我家的麦李子树年年花繁似锦，岁岁硕果满枝。但是，好景不长。1975年春天，为响应建设大寨式的新农村，我们庄十户人家全部搬迁到了南塘边上，我家的麦李子树、还有顺年哥家的、三狗家的，都给队里挖去，栽到了南塘边上。曾经，我为此高兴过，因为这些麦李子树从此有了最好的归宿，每年春三月，李花盛开，几十亩水面的南塘沿岸，水清花白，俨然玉带，那该是一种怎样的意境，一种怎样的美。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才十二岁的我，一点没有对那些麦李子树产生过留恋，也一点没有对它们的命运予以担忧。那几十棵移栽到南塘沿岸的麦李子树在移栽之初还有人看管，但不久之后，这些曾经花果盈枝的树就沦落到了自生自灭的境地。那是一个人折腾人的时代，也是一个人折腾物的时代，多少良木佳果，多少传世珍宝、贵重文物，就在这折腾之中毁于一旦。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来自自然界的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煽自欲壑的“风”，它不仅能毁灭生活中的美，也能毁灭我们内心的美，更可怕的是它还能毁灭我们的生命。前些日看凤凰卫视，在介绍一本关于柬普寨红色高棉的书时，主持人说的几句话非常深刻：这些人折腾完自己的同胞，折腾完自己的国家，最后，把自己也搭进去给折腾完了。的确。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不也正是这样吗！我的童年、我的小学和初中，不就是这样给折腾完了吗！还有那数以万计的下乡知识青年，他们一生中最宝贵的年华；还有那难以统计的死于冤假错案的生命，以及我们国家的经济、科技和民主。而最可悲的，是现在，是二十一纪世的今天，仍然还有人在瞎折腾着。“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可能是怀旧吧，也可能是怀有我父亲当初栽麦李子树时的心情，我从离家数里远的学校带回了那棵麦李子树。但就在我栽下这棵树那年的十月，我带着老婆和孩子搬到了镇上，而把照料这棵树的任务留给了我的祖母和母亲。麦李树开始挂果时，我的儿子已经读二年级了。当我第一次带回老家树上结的麦李子回到家里时，儿子对它并不感到新奇了，因为集市上不仅有了苹果、桔子之类，而且也有了荔枝。但我仍然十分喜欢着麦李子。后来我才知道，麦李子成熟时，许多鸟雀就会把它当着食物，为了驱赶这些鸟雀，祖母会在树下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时也附带扯菜园里的杂草。那时，祖母已经八十岁了，她的体力已远不如前，从家里走到菜园，不过三十米，但每次，她都有点吃力。祖母去世后，母亲退掉了所种的责任田，一心经营菜园。每到麦李子成熟时，母亲就会在麦李子树旁竖一根系有红色方便袋什么的竹篙，驱赶鸟雀。其实，母亲也动过砍掉这棵麦李子树的念头，原因是它逗虫，许多害虫尤其是冬天都结茧藏在树枝上，每到春夏时节就纷纷钻出来为害。为此，母亲每逢李花开时，不得不给麦李树喷药杀虫，这对已过古稀之年的母亲来说，劳动的难度可想而知了。但母亲没有怨言，那满树在阳光下闪亮的麦李子就是最好的证明。因此，我吃起来感觉特别的甜。
2008．5
作者简介：
雪鹰，本名汪孝雄，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潮》《21世纪中国诗歌精选》《2011年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当代民间诗歌地理》等国内外刊物和选本。著有诗集《平原志》、长篇小说《蜂窝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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