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晓华:全身麻醉,却少了一块

辛丑年都过半了,才于昨天晚饭后突然想在《诗歌阅读》上搞一个栏目:辛丑约诗!
管它的,不管时间过去了多久,不重要。既然想搞,那么就立即动手约稿吧!
约稿从我还没有加过微信的诗人开始(已加有微信的朋友放在后面慢慢约),我当既申请加了几位诗人的微信。
感谢他们对我的信任,即时就同意了我的申请,并很快同意了我的约稿!
有诗真好!谢谢大家的支持!

辛丑年六月初四 尤佳

田晓华,笔名老山椒。芜湖市人。某三甲医院从事临床骨科工作,主任医师,教授。三次荣获省、市科技进步奖和五项国家专利。合肥市专业技术人员拔尖人才。出版诗集《乌鸦布阵》《田晓华短诗选》《左腿是长诗 右腿是短诗》和散文随笔集《驿站与广场》。

·田晓华·

全身麻醉,却少了一块  

冬至日  

这一天,神把黑夜与白昼平分一半

这一天,天下的黑色与白色均等

活着的人们去看望已死去的人们

这一天常常吃饺子说着墓地上的风

这一天我总默默数落日子,分检

身体里的黑与白,忽觉这区分很难

2017.12.23

    

寒露来的时候,塘里荷叶开始凋谢

老人的步履也变得缓慢了

单车孤单了,火锅的火变得旺盛了

风变大了,烧酒也好卖了

晨光清静。午后傍晚都在孕育霜降

我看着儿童,又看看天空

我自己也变得混沌了。我想着河流

大海,心又回到秋分时节

2019.10.06

革命道路

我在人多的大道上走,没走多久

就看见一个人在路中央写着

革命道路。字迹红艳醒目

他用手指着远方,说你继续走你的

路越走越长,树越来越少

走了几十年,远方还是远方

我用头脑里的力量思考了

半个世纪,这才明白了革命的含义

革命,就是革自己的小命

这是我们这代人必须走的路

我们这般走着走着,天命就走丢了

2019.03.05

全身麻醉,却少了一块  

躯体患病,疼痛,无力,萎靡

像家禽患病,头垂的很低很低

手术签字,提到死。不屈的脑袋

进入化学药剂控制,思维步入

满是虚妄的世界。命运也不详

下意识姿态替代已有的意识形态

呼吸心跳也被安排的恰如其分

一梦醒来,再次思维这大千世界

周边事是被清洗过的周边事

人物的面目也被时态一一清汰

他们仅存一个方向仅存一个主义

2016.11.22

    

我喜欢孤独地散步

时不时想象我的父亲在与我并排走

两个老头。我已老迈。父亲

却是那么的年轻

我们边走,边谈

话题总是现在与过去

我们从不谈论未来

好像未来对我们而言,就是个劫数

2019.01.30

    

去三门峡,看三个峡谷

人门。鬼门。神门

回头再看,全是人们

水雾。暗礁。霾雾

人话。神话。鬼话

仰头望天,空茫茫一片

一扇巨大空门

横卧其中,它让我顿悟

2018.09.03

我读我的脑部核磁共振片子

那是科学赠给自己的天书

那是黑黢黢天空,没有色彩

没有月亮,是静暗的璀璨

这里有时空,也有悲欢离合

星宿梗死成矮星。乌云是

一张漏光的黑纸,内有密码

穿行,淡淡光晕照亮边界

那是上帝之光,冷静的存在

2019.08.17

套中人

你是被搁放在户口簿上某个人

姓名面貌居住地

气节出不了气,人格守不住格

当你填写身份表格时

天上就掉下套中人

眼睛瞪望,瞧看与他不同的人

2017.09.09

硬头皮与软头皮

我对这码事琢磨了很久

说硬着头皮去干事的人

从不说软着头皮去干啥

话拐个弯,便急吼吼地

寻找那个竖直的耳朵

我突然想起皮球

充气后,弹起又落下

2018.02.27

    

岁月是一条河

我的河水浅及腿弯

两岸萧疏

眼神虽老,仍可

远及山坳

辽阔四野皆是荒芜

忽听古人坦言

苍野茫茫

夕照沉寂旷野

昏暗乌鸦亮

千万麻雀拥入眼帘

没入群山

隐秘声告诉我

请别转身

你的身后啊,更是

天苍地黄

2017.03.04

一双美足

一双美足

女子的第二张脸

象牙白的踝

是惹人爱的鹿

淡粉色的蓝

秘裹在哲学里

丰腴的白

在骨感与饱满中

完成中庸

在血色与水色

之间徘徊

玉趾一动

划动鱼的曲线

像漫不经心

却在私语

鞋袜就是垃圾

燕雀看见

一对翠萼大丽花

行走在路上

2016.06.28

辨心音  

蝴蝶翻飞

青蛙静伏在荷叶上

一个飞跃

跳进清澈水塘

大喜在望

像一列快车奔驰在

头顶桥上

轮毂碰撞钢轨

音势破裂

如同跑碎了的蹄铁

分别挂在

奔腾的扬尘上

恻隐大悲

寒夜的雨拍打芭蕉

震响屋蓬

牛羊泣声如歌

风吹湖面

一潭死水奄奄一息

突起呼啸

呼啦呼啦鱼跃

心跳遥远

知音之歌声声老去

雷电塞进

闪光的裂隙里

闭眼之际

左右两侧各奔马蹄

璋瓦碎裂

蹦跳节律如飞

死亡如是

艺术的冰雕,落水

哐当一声

淹没无影无息

心音飞逸

鬼神不听,文字吓

一跳,恰似

我心里的狂躁

2016.11.20


创作谈:

天亮了就写一个梦

·田晓华·

诗的辉光,有的存在很长有的又存在很短,如疾病有急病有慢性病。写作要我们抓住诗光,可以急就,也可以慢慢写下,成就一首长诗或其他。

诗不用附和于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社会结构,从心里出来再回到心里去,每个作者可以不尽相同,但真诚真实不能不同。听牛皮哄哄的人说牛逼话,会让你不会写诗的!天黑可以做梦,天亮了就写一个梦。梦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它有时形而上有时形而下,它虚与实并存,梦中突起的变幻可能会带着神性,若不及时记下,它会一不留神,灰飞烟灭。

读诗写诗想诗,尤其是妙句现出时,我的眼底里都会突现一道闪电,只刹那一瞬间。这妙句可能并不是有点拗口而不常见,都是些常用的字,可能还有点拙,却成就了技巧一部分。特地地为技巧而技巧的去构建诗,往往会被行家识破,变成了破绽。所以我认为,技巧很重要,但诚实更重要。

强迫自己今天要写诗,是愚蠢的。先有写诗的念头才是先决条件,写诗成为一种内心里的需要才能写出优秀的诗篇。先有生活先有生命的触摸体验先有敏捷的大脑判断力才能构建形而上的能被点燃成篝火的木架,此时的火光,让你仿佛看见有人在篝火旁低声交谈或唱歌跳舞。

一个作品让一群人或仅仅是一个人产生了共鸣,只要有心灵撞击声就足够证实了它的存在价值,而不在于诗评家高大上的言好说坏。

写诗是一种病,我多次说搁笔了,却反复食言,成了困扰我的病,好像已不可治愈。今天又想,各种文体写作可能就是各种药丸子,它可以让我治病。

2021.08.04


骨头与桃花

——读田晓华先生诗有感

·祝凤鸣·

我去年秋天赴英国,曾拜访过诗人济慈故居。位于伦敦市中心的伦敦大学国王学院,医学研究举世闻名——由于济慈曾在其附属医院“盖氏医院”接受过药剂师培训,诗人名字赫然列于学院杰出校友之榜首,该学院还开设了一门独一无二的课程叫“文学与医学”。

悲观的人们常将我们这个世界命名为“泪之谷”,而早逝天才诗人济慈建议用“造魂之谷”来代替。在济慈看来,诗人是“所有人的医生”,写诗就是“造魂”。

但“造魂”之人,必得魂魄健全,必得是一个更高层次上的“人”。

这让我想起三年前春天的某个中午,我单位一位女同事约我去见一位中年医生,说是这位医生写诗。近些年,除了偶尔见见几位青年诗人,我对普通诗人聚会刻意保持着距离和警惕——在我看来,诗人同坐一桌,有时恍如隔着几个星球,因诗歌观念和文学修养迥异,谈话多乏味、寡趣。更何况人对世界的惊奇感,应在青春年少时就迸发出色彩斑斓的诗歌焰火。中年习诗,往往会劳而无功。

在饭店落座,得知医生名叫田晓华,是一位知名的骨科教授。田医生已届知命之年,眼镜框上系着两根细绳,嘴唇紧抿,皱起前额,说话时语速较慢,偶尔用嘴尖啜动来代替话语。沉默之际,薄薄的嘴唇四周漾着一丝笑意,这种微笑与其说是自身高兴的流露,毋宁说是某种遥远的、感人的、略带愁苦的余辉反射。

午餐后开始看诗。印象中,田晓华先生的诗题材驳杂,他写圣徒、写超度,写梦境,写蜗牛、落叶、水葫芦、黑衣女人等等,很喧闹,很美,但缺乏清晰的、一以贯之的主题表达。部分诗句也不够精确,我想个中原由是他对所写的东西尚缺乏高度的精神关注,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深思熟虑。倒是他的一篇漫长诗论,暴露出对诗歌阅读下过一番苦功夫,还有他诗中不经意显现出的形而上思辨,使我感到亲切。

“除了风,除了一路尘土飞扬/除了叶子们的婆娑//应该还有什么,在高处/旋转着节奏,在狂喊中奔跑。”在一首名为《深秋》的诗中,田晓华注目萧萧秋风吹动枯树,继而引发玄秘之思。

在另外一首《轮回》中,诗人从混沌着笔,写到日升月落,再写到牧师、巫师、八卦炉、金木水火土,最后的结尾是“轮回中的果实在纷纷落地”。

我比田晓华先生年轻几岁,是国家改革开放后第一代大学生。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欧美大量哲学观念涌入,加之受朦胧诗影响,青年诗歌中多象征、多哲思、多宏大叙事和精神隐喻。这与随后几年“第三代诗歌”关注日常生活构成明显区别。

诗歌的精神诉求当然重要,甚至是致命的。但是,一首诗的精神当量,往往与题材是否宏大无关,与是否使用哲学词汇无关,乃至与善恶都没有关系——恰恰相反,一首好诗,首先还得回避一些空洞的、大而无当的、似是而非的词汇,最后凝聚于鲜明、清晰而又硬朗的意象,以确保它的诗意感染力。诗人庞德年轻时曾一度孤绝地认为:“一个人与其一生写出浩瀚的著作,还不如在一生中呈现一个意象”。

田晓华诗篇《深秋》中的“高处”指什么?是否指天堂?《轮回》一诗中的牧师、巫师、八卦炉,涉及基督教、原始宗教、道教几个信仰体系——短短一首诗中,诗人大脑里涌现出如此密集、驳杂的思绪和意象,既令我感佩,又令我困惑。

与田医生首次见面之后,我们偶有往来,并渐渐成为朋友。他也曾用邮件发来新作——在这些作品中,有一组写古希腊女诗人萨福的诗,使我警觉起来。他这样写道:“萨福,坐在云端的萨福/抛撒诗句中字母与韵律/随风落下,像花儿授粉……”

这组诗比喻贴切,场景明晰,意境唯美,心灵之光婉转镶嵌成一幅梦寐图案。这反映出作者心灵的活力与天真,而天真,正是诗歌的源泉之一。

在随后的交往中,我得知田晓华十八岁开始学医,自大学时代起,就敏锐多思,阅读广泛。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骨科临床工作,在诊断、科研诸方面卓有建树——他曾主持并荣获过安徽省、合肥市科技进步奖和两项国家专利,是合肥市专业技术拔尖人才。

人届中年,事业有成,但心灵因天赋异禀而难以安适。困顿寂寥之际,新鲜的阵痛时常涌上心头,身为名医的田晓华,迫切需要一种可靠的人生解毒剂——最终,他决意抛开生活的絮絮叨叨,潜回内心,开始文学创作。一开始,他想写一部科幻小说,以乌托邦为题材,来展现人与现实的剧烈冲突。随后,他挑中了诗歌这个“悲凉装罝”,来盛放他静夜中的情感冲激、思考秘义。

说到诗歌,某种意义上,整个世界都可以是它的材料。诗人可以写山水、写游历,或写历史事件,写童年回忆,乃至可直接构想宇宙洪荒景象(一如田晓华诗歌《轮回》所述)。但是,诗歌捕捉的,终究还是诗人最熟悉的现实生活,是生活的形式和声色——当然,诗歌与现实生活,存在一个辩证关系,诚如一位美国大诗人所言,伟大诗歌既依赖于现实,又是某种现实的解脱。说到底,写诗,最终会加强了人对现实的感受,使生活本身变得更加完整。

寻寻觅觅几年后,大约从2014年夏天开始,田晓华回溯数十年骨科临床生涯,直接将私人经验铸为审美,写出了一组扎实有力、令人心悦诚服的“骨头诗”。至此,一个成熟的诗人诞生了。

“我掀开带血的纱布/这是一条白皙的断腿/足背有高跟鞋袢的印迹//这条腿曾走过草坪/似乎还落有花瓣的吻痕……”(《再植前奏》);

“因为恶性肿瘤扩散/所以要截肢保命……按照这个逻辑/仅剩下大脑的截肢/乃是昔日骨科医生的保命咒语”(《截肢》);

“伤口顺利拆线后,/又将他转移到干部病房化疗,/与天天死人的肿瘤病房完全隔开。//我后来听人说,/他把信任的微笑/一直挂在脸上,直至挂在墙壁上。”(《恳请手术治疗》)

集中于本诗集中的第一组诗《向深处游弋》,共二十六首,因题材特殊,经验悚目,显得完整而别致,也引发人的不尽之思。

古希腊神话中,阿波罗既是艺术之神又是医药之神。自古至今,医学与文学,似乎存在着某种天然联系——早在上世纪初,鲁迅就主张精神界战士应“作至诚之声,致吾人于善美刚健”,“作温煦之声,援吾人出于荒寒”。

医生为病人解除痛苦,诗人为世人提供精神慰藉,医生改行从事文学,古今中外,代不乏人,中国有鲁迅、郭沫若等人,国外则有济慈、契诃夫、毛姆、柯南道尔、渡边淳一等等。

我们常说“诗人无自我”,我想,这首先还得指诗人必须奉献出自己,投身于世间万物,以化作大地的一丝一缕——作为一名诗人,一位医生,田晓华先生襟抱宏阔,待人真诚,心地善良,表面温和而内心热切,总是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别人。对我,他更具一份兄长之谊。

某个夏天的清晨,我因一件私事救助于田晓华,等人之际,他突然给我说起契诃夫的一件轶事:契诃夫在人生中期,经常到不同的出版商那里预支小说稿费,东挪西借,为的是坐着铃铛作响的马车,到俄罗斯穷乡僻壤为肺结核病人免费看病、送药……听到这个典故,我长久沉默着,看了田晓华一眼,并递给他一支烟,我俩一边抽烟,一边听着雨水在医院的遮雨棚上肆意嘀嗒。

骨头受到伤害,骨科医生往往会用钛合金或者不锈钢做的钉子,插入骨髓腔,以做固定。在诗人田晓华眼里,这钉子的形状灿若桃花。

现在,这桃花正连绵绽放,它是当下的完美,是田晓华与我们所处同一世界的不可救药的贫乏中的妩媚——是的,诗歌或者艺术,就像祈祷一样,是一只伸向黑暗的手,它要把握住慈爱的东西,从而变成一只馈赠的手。

为此,我祝贺田晓华先生第一本诗集《乌鸦布阵》出版,并深深祝福他有更多、更好的诗作问世。

2015年11月25日于合肥

祝凤鸣,当代著名诗人、文艺评论家。1964年生,安徽宿松县人。1985年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地理系。现在安徽省社会科学院从事科研工作,任安徽当代艺术研究中心主任。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1998年参加《诗刊》社第十四届“青春诗会”;参与编辑《诗歌报》长达10年;著有诗集《枫香驿》等。诗歌作品被集中翻译成英、日等多种语言。除文学创作外,尚有多种艺术评论、史学著作。其编导的纪录片《我的小学》曾获“金熊猫”国际纪录片大奖,参与中央电视台大型纪录片《大黄山》总撰稿,电影论文获“第二十届中国金鸡百花电影节优秀学术论文奖”。近年主要从事当代艺术批评工作,在合肥策划“圣马之夜:诗与歌”、“冷光源:合肥首届装置艺术展”等重要文艺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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