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们没能读懂的《师说》| 彰考局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这一高中课本熟得不能再熟的文字,来自韩愈的《师说》。

在中学课堂上,我们被告知,这篇文章强调的是教师的重要性,要“尊师重道”。

可我们并没有进一步追问这些问题:

在儒家一贯尊师重教的文化背景下,为什么韩愈还要专门写文章来解释“师很重要”这一人尽皆知的道理呢?

“师道之不传也久矣。”师道怎么会不传?果真不传的话,大家去哪受教育?

“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士人之间不耻下问、争相求师的态度,为何非但不受赞扬,还会被嘲笑?

这些问题不搞明白,很难说真正读懂了《师说》。

这是“彰考局”为你推送的第 103 篇文章

接下来你将看到

● 以“师”为耻的唐人

● “师法”的支离与没落

● “师”在唐代无用武之地

● “家学”代替了“师”

● 《师说》的价值

撰文▼ 坚白(彰考局专栏作者)

以“师”为耻的唐人

今人赞誉个人才学,往往会说起出身名师、刻苦勤奋,而唐人则不然,反而尽情称颂天资,并刻意强调才学非从师授,这一点,在唐人墓志中的随处可见:

生而知之,非其学也。(《姚氏墓志》)

多禀生知,罕从师授。(《李氏墓志》)

文翰天纵之才……生而知之,学无常矣。(《李宏墓志》)

公幼而岐嶷,性协风雅,学不因师,言必道古。(《卢翊墓志》)①

求学之人好尚如此,有学问的人也便不敢以“师”自命,柳宗元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说:

“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②”

吕温《与族兄皋请学春秋书》也说:

“其先进者亦以教授为鄙,公卿大夫耻为人师,至使乡校之老人呼以先生,则勃然变色。③”

在韩愈、柳宗元、吕温所处的中唐时代,以师徒相称者,要么是不自量力的招摇诓骗之徒,要么是工匠、戏子这类不入士人法眼的下等人。对儒者而言,“师”几乎成了孔子这一级人物的专有名词,一般士人则避之不及,唯恐为师名所累。

“师”在唐代,为何没落至此?

▲《昌黎先生集》中的《师说》(宋刻本)

“师法”的支离与没落

儒学的师法始自孔子,“孔子殁后,儒分为八”(《韩非子·显学》),从此“师法”就开始了漫长的“支离化”旅途。

汉代崇儒,设“五经”博士,于是孔、孟、荀融汇贯通的儒学,正式被官方化为专门之学。朝廷根据师法传承之不同,一种经典被允许立多家博士,至东汉初年,已经为“五经”立了十四家博士,如《易》有施、孟、梁邱、京氏四家;《书》有欧阳、大、小夏侯氏三家;《诗》有鲁、齐、韩氏三家等。

这样的博士政策,看似激发了儒学的多样性,实际却增添了诸多藩篱。

师法一旦分化,就不可能止于十四家,师的弟子如成为名家,可在师法之下再细分家法,如此循环,干上生枝,枝又生枝,“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至东汉末年,太学生有三万余人,其中“《经》有数家,家有数说④”,学问因此烦冗不堪。

而儒林毕竟不像武林那样,支流越多越博大精深,儒林派别再多,也都只是注解《五经》而已,支流越多,妄说越多,价值越低。儒学与真义渐行渐远,转而成为博士们谋生的工具。

再者,为了彰显家法特殊,博士们往往故弄玄虚,以至于有人“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⑤”“章句多者,或乃百余万言⑥。”

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博士们也有意强化师法以及家法之间的藩篱,排挤越藩篱者,如东汉的张玄精通数家家法,最后竟被攻击为家法不专,被免去博士之职。

这样,“师法”无可避免地没落,与烦冗和轻薄混在一起,令其原本伟岸的形象消磨殆尽。汉室倾颓之后,失去官方支持的汉儒师法也随之速朽。

“师”在唐代无用武之地

解决“师法”弊病的良方,无非再度统一儒学一途,前有两汉的石渠阁、白虎观会议,后有汉末的郑玄遍注群经,都在为此努力,然而直到唐代,儒学一统总算才有了一个有效的官方后盾:孔颖达主编的《五经正义》横空出世,儒学的师法纷纭,终于在唐代告一段落。

然而,这个“统一”,对“师”看似是福,其实是祸。

一方面,《五经正义》广泛流传,却也在无形中消解了“师”的作用:句读、辞意通过《五经正义》能够得到解决,还要“师”做什么呢?

▲《五经正义》之《尚书正义》内页,南宋初两浙东路茶盐司本。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另一方面,科举更令“师法”走向衰微。《五经正义》是科举考试的范本,唐代设明经一科考察儒学经典,而这项考试“以帖字为精通,而不穷旨义⑦”,只需照着《五经正义》的原文背诵即可,“师”又有什么必要呢?

不仅师法没了用武之地,儒学也紧跟着成为过时的学问,那些辛辛苦苦“明经”及第的士子们,也并不被人瞧得起。

唐代小说中记了这样一则故事:

“元稹以明经中第,愿与贺交。贺见刺(案:刺指名刺、名片)曰:'明经及第,何事来见李贺?’稹惭而退。⑧”(案:编故事的人搞错了元稹与李贺的年辈,这段颇具个性的对话不可能发生。尽管史实不可信,但约略能反映出当时的世风好尚。)

这段记载透出当时人对明经及第者一股浓浓的轻视,以至于许多唐人都不屑去考明经:

“夫诵习之学,匡饰中人之性,岂为我儿设耶?”(《程俊墓志》)⑨

与之相对,唐人崇尚的是进士,是写作诗文的才能。

诗文的写作,需要的是灵感与阅历,与其师从某个文人,不如师从星辰大海。恰如李白所说:“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侠客行》)唐人并不想把自己的最好年华,浪费在与业师的洒扫进退之上,而是要投入到远游山河、增长阅历的行动中去。没有去过远方的人,不配谈文学。在文学的神思、余韵、浑然天成面前,自带枷锁感与陈腐气的“师”自然成为被人厌弃、甚至嘲弄之物。

“家学”代替了“师”

没有了“师”,士人们的启蒙教育怎么办?

唐人云:“诗礼本于庭训,孝敬出乎家风”(《崔黄左墓志》)⑩,启蒙教育大多源于家学。

家族之中,能够教授学问的,可以是父辈、是兄长,也可以是《红楼梦》里贾代善那样族中有学识且有闲的前辈。此外,唐人还享有一个后人难以企及的便利——以母教子

唐代的女性教育尚未进入“女子无才便是德(明人语)”的时代,士族女性多擅长诗书,能够在家庭教育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

柳宗元在《先太夫人河东县太君归祔志》中记其母:

有闻如舅氏之谓,且曰:“吾所读旧史及诸子书,夫人闻而尽知之,无遗者。”某始四岁,居京城西田庐中,先君在吴,家无书,太夫人教古赋十四首,皆讽(案:讽指背诵)传之。以诗礼图史及剪制缕结授诸女,及长,皆为名妇。⑪

“诗、礼、图、史”是成为名妇的必备功课,唐代女子学习这些,当然不是为了从事科举,而是为了教育子女。有母如此,自然没有从师的必要。

柳母的熟读诗书并非特例,而是唐代士族家庭的普遍风气。如元稹母郑氏:

“稹八岁丧父,其母郑夫人,贤明夫人也。家贫,为稹自授书,教之书学”李绅母卢氏:“绅六岁而孤,母卢氏教以经义。”⑫

在启蒙之学上,家学很好的替代了“师”的角色。

所以,对唐人来说,启蒙有家学,应试靠背诵,出人头地靠文学。终其一生,“师”恐怕都不是必需品。

《师说》的价值

中唐藩镇横行,国运衰落,士人们想要力挽狂澜,而能够承担这一重任的并非吟风弄月的轻薄文学,也非出世逃避的佛、道二家,而是非儒学不可。

欲振兴儒学,则必先振兴师道,这是韩愈写作《师说》、且身体力行“抗颜为师”的时代原因。他写《师说》,不是对日用之理的重复说教,而是逆流而上,针砭时弊、振起世风的尝试。

后来,师道的确被振兴起来了,熟悉《宋元学案》《明儒学案》的人不难明白,唐以后的儒学史,几乎是一部师法传承的历史。只不过,兴起的“师道”已不再是汉儒那种在章句上较劲的烦冗家学,而是深究义理、更具现实眼光与实践精神的崭新的师徒授受之法。

《师说》正立于这历史变革的潮头,其意义并不普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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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FERENCES

注释

①周绍良主编,《唐代墓志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版,第1849、1853、1869、1935页。

②[唐] 柳宗元,《柳河东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版,第540页。

③[清] 董诰,《全唐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版,卷六二七。

④[南朝宋] 范晔,《后汉书·郑玄传论》北京:中华书局2012版,列传第二十五。

⑤[东汉]班固,《汉书·艺文志》,北京:中华书局2012版,卷三十。

⑥[南朝宋] 范晔,《后汉书·郑玄传论》北京:中华书局2012版,列传第二十五。

⑦李壮鹰主编,《中华古文论释林》,贾至《议杨绾条奏贡举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版,第183页。

⑧[宋]李昉《太平广记》,北京:中华书局1996版,卷第二百六十五,轻薄一。

⑨周绍良主编,《唐代墓志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版,第1859页

⑩同上,第2013页。

⑪[唐] 柳宗元,《柳河东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版,第204页。

⑫[后晋]刘昫,《旧唐书·元稹传》,北京:中华书局2000版,列传卷一百一十六、第一百六第一百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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