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晓鸽:觅食的童年
河南邓州 晓 鸽
七十年代初豫西南的乡下人,填饱肚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的孩提时代就是在半饥半饱中度过的。为了安慰咕噜咕噜的胃,要时常睁大眼睛到处“觅食”。
农田是觅食的主阵地。地里的红薯叶是首选的绿叶菜。夏季红薯地里一垅一垅的秧苗绿油油的,生机盎然,弯腰掐下嫩嫩的尖芽放到篮子里,回家下在面条锅里,白面条有了绿叶的搭配,瞬间变得生动起来,味道也好了很多;农历七月,芝麻花煞了顶,是掐芝麻叶的好时节。掐芝麻叶是轻活,小孩子将一片一片的叶子掐下来扛回家,煮熟、揉搓、晒干,干脆卷曲的叶子像茶叶被小心地储存起来留着冬天吃,干芝麻叶便成了天天吃的菜。黑白色的芝麻叶汤面条里撒上几滴小磨香油,温暖了冬日饥饿寒冷的胃。
有时候我们也拔野菜。虽不至于靠野菜度日,但每日红薯(干)稀饭、糊涂面条、面糊糊的伙食早已麻木了味蕾,天天巴望着餐桌上能出现一抹绿色。于是马食菜、灰灰菜、荠荠菜、面条菜等被我们从田垄上、麦埂间、杂草丛中寻寻觅觅带回家,或泼蒜汁凉拌或蒸或煮来到餐桌上,为单调的三餐带来别样的滋味。
收获季节最好。一筐筐红薯挖出来堆在地里,用手拨拉掉泥土直接啃。红薯甜脆解渴,在秋老虎天儿生吃最舒服。刨成的红薯干在田间撒开晒干,若是犯了嘴馋,抓一块来吃。芝麻杆从地里割了拉回来,一捆捆摆好站在麦场上晒干,就可以磕芝麻了:抓起一捆芝麻头朝下,用小棍轻轻敲打,芝麻籽便像小雨般簌簌地落在地上的塑料薄膜上。偷偷捏一撮塞到嘴里,嚼得津津有味,让润润滑滑的油滋润着长期缺油水而干涩的脏腑。但是芝麻产量低,收了要卖钱的,留下的去磨了油用来调菜炒菜,也得大人们抠缩着才能多撑些时日,所以也不敢贪多,只是像麻雀偷食一样,趁着四周没人时匆忙“作案”。
最解馋的是豆子。黄豆熟了,黄豆荚被一颗颗豆子撑出一个个圆鼓鼓的小包包,很是诱人。收工时分,饥饿的孩子在地头拢一堆黄豆秧,点上火,秧苗噼里啪啦一阵燃烧,留下一堆灰烬。孩童的脑袋凑上来,捧起一把轻轻一吹,吹走了灰烬,手心里便留下香喷喷的熟黄豆。懵懂少年不懂“豆在灰中泣”的悲伤,只管扒拉着豆子吃,直到吃成大花脸。在金色落日的余晖中走在乡间小路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路追闹逗笑。口渴了,溜进玉米地里,折一根玉米杆,麻溜地扯掉叶子和皮,当甘蔗吃。运气好的时候,果真也能碰到一根甜若甘蔗,但多数时候都是在吸吮寡淡的苞谷杆子。
林子里也有美食。春天的榆钱是餐桌上的佳肴,爬上树,捋上一大筐提回家,和面蒸熟的榆钱淋上几滴香油,加上蒜泥吃,在青黄不接的日子里,能吃好几天呢!洋槐花一开,到处都弥漫着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槐林五月漾琼花,郁郁芬芳醉万家”,诗人笔下的美也成为我们果腹的食粮。粉紫色的葛花树更是浓烈,沿着小河密密麻麻开了两岸,柔嫩的花一大串一大串的盛开,一捋一大把,采了回家求大人炒鸡蛋吃。夏季的雷雨大风刮得青青的小枣落了一地,捡了扯起衣角兜着回家,大人说“吃青枣拉痢疾”,但又不忍扔了,于是在篦子上蒸熟吃。暴雨过后湿漉漉的林子里可以找到地皮菜。它们黑里透绿,水灵灵地、软软地趴在地上、石头上、草丛里,等着孩子们捡回家。林间的枯木被雨水侵蚀的黑黑的,大雨后总会冒出一簇簇的木耳。运气好的话能捡一大把,足足可以炒一盘子菜。
“春春姑”是一种比蝴蝶肥厚、迟缓的昆虫,喜欢落在树干上,我们抠着手,轻轻走上去猛地一扣,它的双翅便在手里轻柔地扑通。稍微敏捷一点的会让我们扑了空,于是便追向另一棵树......把“春春姑”放在灶火里烤,很快香味飘来,它们肥肥的肚腩成了香香脆脆的肉。捉蚂蚱、逮知了、抓蜻蜓、掏麻雀,跟着泼皮点的男生到处跑,只要不怕热、不怕累,总能分到肉吃。
在家里也有时候也能找到好吃的,比如“灶火”、“堂屋”和“东间房”里。“灶火”在我的老家就是厨房,“堂屋”相当于客厅,“东间房”是父母的卧室。灶膛里烧着麦秸秆的火太弱,大的红薯烤不熟,挑些细瘦的小红薯埋在灶膛里,等饭做好,香甜的红薯也好了。吃的最多的当属烤鸡蛋壳了:空蛋壳用火钳夹着在火上烤,黏黏的蛋清凝固,手指轻轻一抠送进嘴里,焦糊中带点香味。母亲将过年收到的红糖礼包放在堂屋的条几里,待要用时,还算体面的三棱立体牛皮纸礼包已经面目全非,上面的红纸不见了,包扎的草绳散乱一旁,红糖包侧面有一个大洞,粘着些红糖、还有些潮湿。打开包里面已经只剩下底下粘着的薄薄一层了......哥哥承认是他干的,母亲没说什么,只好又好气又好笑地将剩下的给我们分吃了。
与哥哥相比,我算是幸运的,因为我的“偷摸”一直没被发现。亲戚带来一袋糖果,想必母亲是想留着招待贵客,她用布兜装了藏在她的大衣柜里。自从我发现了这个秘密后,就一直惦记着。中午放学回家母亲通常都在忙着做饭,我赶紧溜进堂屋,跳到床上,轻轻地打开柜门,黑漆漆的柜门吱呀作响,我的心咚咚直跳,我摸着心口耐心地稍稍等一会,确定没有蹬蹬蹬的脚步声,确定没有说话声,我便急急忙忙但又很小心地把手伸进布兜,赶紧抓几颗糖塞进口袋,再匆匆把剩下的糖果扒拉一下显出些虚高,不至于被母亲发现。布兜不够硬,一天天塌软下去,而我则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母亲在饭桌上提起糖果的事。还好,母亲竟然一直没有发觉,直到吃完了那包糖,只留下了空布兜......如今回想起这事琢磨着:母亲怕是早就发现了我的秘密吧!
在我儿时的美食记忆中,炒花生是最香的。那时候我的家乡不种花生,又没钱买,这点“想吃却吃不到”的遥不可及更增加了花生对我的诱惑。离家不远的十字路算是繁华的街口,每次路过那儿,我都要多看几眼花生摊。摆摊的老爷爷闲着没事喜欢用手把花生拢一拢,堆一堆,偶尔自己也剥一颗花生塞进嘴里,我便赶紧咽了口水低头走开。好在我是母亲的小跑腿,买东西剩下的一两分钱母亲都留给我了,等攒够了一毛钱,我偷偷溜到街上,买上花生“奢侈”一把。兜里揣着花生去上学,路上边吃边东张西望,生怕碰见熟人,更怕碰见家人,心里既紧张又满足!这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美食还有爆米花。在老家过春节,没有糖果,顶多是等走街串巷的黑脸爆米花师傅来了,大人们舀出一碗或一钵玉米爆了“苞谷花”。爆米花是大米爆的,白皙修长洋气,衬的金黄的苞谷花很土气,于是过年吃爆米花曾经也成了一种奢望。记得母亲带我去拜年,人家城里有亲戚,桌上摆了一盘爆米花,大婶给我口袋里装了一把,我数着个儿的吃了一整天……
觅食的童年时代,酸楚中掺杂少许乐趣……
如今提起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女儿总是一笑:妈妈又给我上忆苦思甜的课了,可是野菜也很好吃呀!给学生偶尔提及童年觅食的苦涩与欢乐,学生也睁大双眼说:老师你可以让妈妈买肉啊!是啊,在这衣食富足的日子里,年少无忧的他们怎知那曾经的无奈与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