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岁的袁隆平离开后,这些年轻人在继续关心粮食和蔬菜

现实中,农学似乎并不是一个“热门专业”——外界对它的印象是“下地干活”,却对其中科研的细节并不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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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9月29日,北京,袁隆平在人民大会堂被授予“共和国勋章”。

5月22日,袁隆平逝世,享年91岁。

互联网上,他是一个几乎跨越所有代际的符号。他是“杂交水稻之父”,是中国工程院院士,是“共和国勋章”获得者,同时也是z世代口中的“魔稻祖师”,是“还是吃得太饱了”表情包的主角,是薇娅直播间里出现过最重磅嘉宾。

袁隆平的水稻研究始于他30岁那年。

1960年7月的一天,湖南省安江农校早稻品种试验田里,袁隆平发现了一株穗大粒多的水稻。它有160多颗谷粒,远超过普通稻穗。他给这株水稻做了记号,将其所有谷粒留做试验种子。

晚年的袁隆平常常和年轻人对话。他曾在直播活动中呼吁更多年轻人从事农业,也曾在纪录片《时代我》中回应网友为他做的表情包。“你们年轻人是不知道,饥荒时代没饭吃真难受,饿死人啊。”

现实中,农学似乎并不是一个“热门专业”——外界对它的印象是“下地干活”,却对其中科研的细节并不了解。全现在找到几名年轻的“农学人”,他们或是正在从事农学相关研究,或是曾经涉足过这个领域。他们中,有人笑称自己就是个“农民”,几乎365天都要下地;也有人判断,“这是一个顺应现代潮流的朝阳产业和战略性产业”。

以下是他们的口述:

“不被人看好的未必不好,我就想做那个例外”

小烟(化名),26岁,哈尔滨某高校水稻栽培研一在读

我是贵州六盘水人,本科在长春读的,也是学的农学。

我们时间比较紧张,就像农民一样,有活就干,直到没活为止。周六也在地里看着。在北方,水稻一年才能成熟,一个实验最起码一年,还要保证不出意外。所以,只要有活、没课的情况,我都会去基地。

基地比较远,凌晨四点多就得起床,五点出发,六点到那儿。回学校经常是晚上六点多,忙的时候得到晚上八九点。没有午休,吃完午饭差不多就开始干活。所以中途也会很困,不坐着就好,一坐下就能立马睡着,倒在路上都能睡。

我们做栽培,主要研究水稻生理。从准备种子、开始播种到秋收完,都需要参与。从水稻插秧返青开始,测株高分蘖、测光合、观测记录水稻根系形态、干物质积累分配运输、灌浆动态等等,每一步都要团队的人来做。

5月22日,小烟(化名)在基地忙了一天以后拍下自己胳膊的照片。图:受访者

学校外面的基地有几百亩,单靠我们自己忙不过来,有时候是需要雇工人的,但是工人只能帮我们做点简单的活,细致的东西还得靠我们自己,比如种子分类需要做记录等等。一个品种弄混了就废了,一年的实验就没法继续了。

袁老说,实验数据不是坐屋里得来的,需要到田间地头去。还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我们学农人要把论文写在大地上。

倒不觉得累。我家里是农村的,从出生记事开始就接触农业,本科第一次去地里,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只是好奇、惊讶——那一片片小区,种的苗长得特别整齐。看到那些苗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一样,怕它冷,怕它饿。所以需要浇水除草施肥打药,刮风下雨天还怕它倒伏。

我从小就对农业感兴趣,高考完选择农学,本科毕业读研也继续选择农业研究,如果不读博直接工作,也会选择农业。从学生角度来说,学农业是被认为没有前途的,说好听是研究,说不好听就是种地。也确实如此,在校园里别人都是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就我们每天都是一身泥,走在校园里或到食堂吃饭都感觉格格不入。步入社会,也很少有人愿意继续从事农业研究。干最脏最累的活,工资还低,大部分人都是毕业就转行了。

但每个行业都需要有人来做,不被人看好的未必不好。我就想做那个例外。

“我们专业最后从事农业的,可能三分之一都不到”

蒋钰东,32岁,四川省农业科学研究院水稻所助理研究员

2007年,我入读西南大学农学专业(原西南农业大学),本科毕业后继续留校攻读水稻遗传育种专业的硕士,后来到四川省农科院水稻高粱所工作从事水稻新品种选育。袁隆平也是西农毕业,是我们的杰出校友。水稻高粱所2005年建设了德阳基地,所以我在德阳定居,已经成家,有一个4岁的孩子。

我现在每年的工作是,3月底开始在德阳播种,4月底到5月插秧。到6月份,算是农闲阶段,有田间管理间接期,就会对收集的数据进行整理,在实验室做基础研究。我们会对大量的资源材料进行实验,从中筛选出优质的材料,再进入下一步生产。七八月份,我们会创制大量杂交组合。9月到第二月4月,要去海南加代种植。我们的工作随着水稻生长周期来计划安排,几乎全年无休,没有周末和节假日。

从工作性质来讲,我们比农民下田还要多,需要全生长周期地观察材料、记录数据,基本上一年365天,至少300天在田里。我们在德阳种一季,在海南还要种两季。海南那边更多是对材料加代稳定,加快育种进程,缩短育种周期,目的是让好品种可以更快地进入市场。

蒋钰东在田里 图:受访者

现在是农忙的时候,今天我们还在基地插秧,没有节假日和周末,需要抢农时移栽。水稻秧苗一般40天左右人工移栽最好,太早太晚都会影响其产量。我们德阳基地有200亩水稻田需要移栽,有10个临时工,工人不够时就需要我们自己移栽。主要是我们的水稻材料不一样的很多,需要分门别类,按一定规格移栽,所以必须要有自己的科研人员去安排布置。

工作很辛苦,最热的时候有时候还会中暑。5月插秧很热,天气预报35度,田里会更高。也会比较“脏”,看起来不是很高雅的工作。在田里站一会,汗水下来,眼睛都是花的。最热的还是七八月份做杂交的时候,光脚站在水里比站在田埂上更凉快。

田里有蛇,但很少。德阳基地、泸州基地这边蛇大多没什么毒,海南基地那边有毒蛇,还有人看到过眼镜蛇,我们暂时都还没有被咬过。我听以前的老专家说有个川农的老教授被蛇咬过。也有蚂蝗,会在手上爬,但我觉得没什么。

我们工作需要经常出差,照顾不到家庭,也被埋怨过。但是熬过了,习惯了,也就不觉得辛苦。

当时选专业还是阴差阳错的,农业是我填的六个志愿里的一个,最后被录取了。一开始兴趣可能不是很浓厚,后来学习过程中,觉得挺好的,就做了这一行。有人觉得学了农学,以后就是当农民。其实我们专业,最后从事农业的,可能三分之一都不到,毕竟环境比较艰苦,收入也不像热门专业。我们从事农业的,可能不想让自己孩子做这一行,因为还是觉得比较辛苦。但有时候觉得(从事农业)也跟养孩子一样,辛苦但幸福。

孩子还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有时候说笑话,就说我是农民。其实也算是农民,农业工作者,也为农民做些事情。

“农学像一个有公益性质的领域”

任裕心,22岁,山东农业大学大四学生

我的家族里有很多从事农学研究的人,表哥表姐也都在大学选了农学。从小算是耳濡目染,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就选了农学相关的专业。

我和同学主要做作物方面的学习和研究。大二寒暑假,我们会去测土壤中的一些成分,做和水稻品质相关的观测和实验。研究作物我们主要有两个方向,一个是产量,一个是品质。目前,水稻产量其实已经提到很高了,所以大家做品质相关的课题比较多,说通俗些就是想办法把米变得更好吃。

在我看来,植物是很聪明的。它有一个完整的系统,知道怎么样更好地去适应环境、利用环境。这让我觉得,研究植物体内的一些机制非常有意思,包括植物内部的运输、激素调节等。

大一的时候,我们主要学一些基础课,不太涉及特别专业的方向。到大二才真正开始学专业课,比如学植物,从植物最基本的生理病理开始学。我就感觉这东西很有意思,那学期我的成绩也上升得很快,考了我们专业的第一。

我感觉仿佛走到一个新的世界,并且慢慢确定了将来要把农学这条路走下去。

任裕心2020年5月下地时 图:受访者

我们专业是肯定要下地的。大二那年,我们种实训教学田,种的是小麦、地瓜等作物,研究种植密度、抗倒伏等等。现在看来,当时做的东西还挺粗糙的。大三的时候,我和其他同学被分到一个组,去种了一下高产田小麦,主要是研究肥料这方面。我们当时设计出来方案之后,先要去把地弄平、开工。接着播种、撒肥料、做农药、浇水——这些是我们每周要做的内容。

农民栽水稻主要有两种方式。传统的是先育秧,把种子育成小秧苗之后,再移栽到田里。但现在城市化比较严重,很多农民希望用更多时间去打工,而不是待在地里,这就有了第二种方式——不育秧了,而是把水稻种子扔在田里来种。我的家乡在四川,雨水比较多,虽然水稻种子天生耐淹,但是在长到“三叶”(三叶期,指禾谷类作物第一、二片叶完全展开、第三片叶抽出并刚展开的时期)之前,它体内的通气组组织还没有长全,这个时候它其实是不耐淹的。如果这时候直接把种子扔在水稻田里,加上大量雨水的作用,造成的后果就是它没有通到足够多的空气,这个种子就可能死亡。

我毕业论文做的就是淹水条件下水稻淀粉的动态分析。目前我的毕业论文研究还在做,实验已经做到一半了。

说到做实验,我从导师那里听到最多的两个字就是“重做”。我最近比较失败的一次实验就涉及测α淀粉酶。那个实验需要试剂盒,从早上十点开始做,本来以为按照流程,几小时就能做完,开始了以后才发现它中间需要你不停地做。直到中间一个需要等待30分钟的步骤,我才有时间去吃个饭,剩下的时间全耗在实验室了。10个小时下来,终于做完了,再去看数据,发现数据不太行——我们做实验一般要三个重复,这样才能反映数据的准确性,但是我那次的实验重复间的差异比较大。我当时挺难过的,但我们要坦然接受这个事——每一次重做都是在往前推。

2021年2月初,任裕心在实验室 图:受访者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去看微博,发现同行们测酶活力的实验,都遇到比较大的困难。还有人说“做酶”就像开盲盒,心累。看到这些我心里多少有点安慰,原来不是我一个人会被实验打击。

有时候,你可能发的文章影响因子并没有那么高,但它的成果你是可以真真正正地帮到很多人,比如会去到乡下去给农民去推广一些技术。这让我感觉农学像一个有公益性质的领域。

我觉得一个人社会地位不是靠金钱来衡量的,而是靠你对社会的贡献来衡量的。我家里经济条件比较充裕,所以我也不担心金钱这方面的问题。今年我要去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读研,专业方向是水稻光合,希望在这个领域有新的发现。这将会是给我带来很多成就感的事。

“这是一个顺应现代潮流的朝阳产业和战略性产业”

陈勇,42岁,四川农业大学栽培学与耕作学专业副教授

我生于农村、长于农村,天生对土地有感情。对我来说,上大学选择农学专业、后来从事水稻研究,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我从事教研工作十余载,时常会回到土地里。现在,我和学生们的时间往往被一分为三:三分之一在课堂,三分之一在实验室,还有三分之一在田里。这三部分都很重要,农学理论需要和具体的农事操作结合起来。

我们学校图书馆门口有一块水稻田。去年,工作人员现场插秧的视频发上网后,很多网友们夸“真·农业大学”——这其实只是学校里很小的一方景观田,学校里也曾种过油菜和小麦。为了培育、示范和展示技术,学校里还设有几千亩的试验田,学生们更常去那里。

再往前倒一年,我们川农农学院还曾办过“杂交稻种植与全生育期管护技能大赛”,我的学生们亲身尝试种植杂交水稻,完整体验了育秧、移栽、肥水管理、病虫害防控等系列模拟田间活动。

陈勇在水稻田间 图:四川农村日报

种植的过程比想象中波折——一位大二学生暑假特地留守学校看守实验水稻,历时5个月,才最终收获70多克稻米。虽然考核结果不乐观,但我觉得,实践的意义依然十分珍贵。这能让他们更爱粮食,体会到粮食不是一天种出来的,每一粒饭都值得珍惜。

今年4月24日,在一场“科技下乡”活动中,我还当了一把“网络主播”,以大邑县现代农业(粮食产业)园区的种粮大户作为示范,现场直播介绍和培训水稻机械化育秧技术。如今年轻一代种粮大户对技术的需求非常迫切,尤其是丘陵地区种粮大户,有的人想学技术没学透,很多技术要点不敢用或误用,导致了一系列问题。

现今,把技术推广做成直播,线上线下同步铺开,也是我们团队的新尝试。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需要面对的学生,还包括更广义上的“农民兄弟”。

这些年来,我也目睹过农村劳动力的大量流失,见证了新一代农民的崛起。相比老一辈科学家面临的农业环境而言,今日的农村变化太大了。过去是一家一户精耕细作,现在都是现代化、机械化,效益优先,新农民们求知若渴,主动学习的意愿很强,如何让水稻丰产、提质增效,成为我们共同日夜思索的母题。

在当下环境中,能选择农学专业的学生很难得——要风吹日晒,下田,他们至少是肯吃苦的。近些年来,我的学生毕业后大多进了科研机构和农业企业,还有少部分人致力于将最新技术运用到生产,最后成为了一线种粮大户。

学习和择业过程中,学生们也少不了有打退堂鼓的时候。我会把自己的“三农情怀”灌输给他们,除了启发他们爱农村、爱农业、爱农民之外,还会时刻提醒他们,这是一个顺应现代潮流的朝阳产业和战略性产业。做这行,未来很有发展潜力,同时更是受人尊敬的。

“去实验室就像去工厂里上班”

小黑(化名),23岁,四川大学本科毕业

小时候我很喜欢物理,尤其是理论物理。但是上了高中之后,我比较贪玩,数学也没有特别顶尖的水平。那会儿我就意识到,如果今后做理论物理,我只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研究者,在这个领域我不能出类拔萃。碰巧,当时我生物也比较好,高考生物很轻松考了满分,所以大学就选择了生态学专业。

本科阶段,同学们都会在大三大四的时候选择进一个实验室,接受一些科研训练,有的是为了保研,有的是为了写在简历里看起来好看一些,也有的是为以后出国做打算。我当时随大流,就进了我们副院长的实验室,做一些育种方面的研究。

虽然说是研究,但本科生进实验室通常不会了解实验设置的方向,也不会太了解实验原理。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跟随指示一步步做,就像一个技术工人。每一步都有完整的流程介绍,比如说,第一步把 5 微升某液体加入到试管里,第二步放进烘干箱烘干,然后第三步、第四步......这样做完一个实验。甚至我知道在一些学校,这种实验会雇佣一些大爷大妈来做,经过两三周的培训之后,他们就可以把这东西做得很好。

在实验室的好处是效率更高。我研究的是油料植物,像油菜这种作物按传统下地种植的方式,一年可能也就成熟一次两次,但实验室里用恒温箱催熟,可能每 10 天就能培养出一代,这样性状积累更快。有时我们也会用更先进的技术,比如用分子生物学手段,直接把筛选出来的成熟基因构建成载体,然后用显微注射打进细胞。

时间久了,去实验室就像去工厂里上班。大部分对科研不了解的人可能对实验室生活会有一些想象,虽然有时候会做实验,但在实验室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电脑前看文献,我接触不到背后的原理,对这个方向的研究也就失去了兴趣。虽然不感兴趣,但秉持着一种“职业精神”,我还是尽力把课题做好了。本科毕业之后,我就转向进化生物学方向,希望更多地了解生物进化的原理,而不是每天做不知目的地重复工作。

后来我的研究课题转向了高原地区柏科植物的进化过程,主要研究青藏高原地区的一种高山柏。在这个研究上我花了两三年的时间,但和一些生态学研究相比,这个时间并不算长。像那些工作量庞大的基因组分析,耗时六七年,甚至超过十年的都有,有些研究者可能一辈子就把时间花在一件事上。

我个人很喜欢做这类探究事物背后原理的研究,它能满足我的好奇心。好奇心就是我内在的驱动力。而在我心目中,理科研究,无论是生物还是物理,最终都指向了一些科学甚至哲学的终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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