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基·姻缘
——【皇龙渡七十一·七十二】
难熬的日子好过的年。正月的喜庆在元宵节之后慢慢沉寂，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当和煦的春风又拂过古老的村庄，皇龙渡村的乡亲们又为开春忙活起来了。村里吃水湾挖好了，按照进度，通向村里的供水管线，从新建的村小学后面沿着去往村里的土路旁，挖开了一道半米多深的长坑，把胳膊粗的塑料水管线，一节一节地埋入土坑，粘好接口，通向村里。大地刚开始化冻，土坑挖浅了不行，到了冬天会被冻住。村里人自发出工，自来水通好了，以后再也不用跑大老远挑水吃了。把水接到村里，拧开水龙头，自来水就哗哗流来，省时省力，别提有多方便了。老村长路成顺，坚持把输水管道加多了两个分岔，一条通向小学校，另一条通向皇龙渡集市。小学校接上了水，老师们和孩子们就不愁口渴了。学校里的小花小树，也能随时浇上水。集市上也留了一个出水口，这样一来，四里八乡的乡亲们，再来赶集时，遇上天热口渴，直接打开水龙头就能喝水解渴了。村民们对老村长的提议毫无异议，事实证明，老村长的眼光的确超前，开集市，搞副业，通电，通水，这一年老村长给村里带来的改变，让整个皇龙渡村变得朝气蓬勃，乡亲们的日子越来越好，听老村长的，他说得一准没错。自来水管线很快连接到了村里，沿着村道，每隔十户预留一个公用的水龙头。再准备一些红砖，给水龙头搭一个砖棚，下边放水桶的地方，砌一个小池子，这样就不会洒水泥泞了。河东县给乡里发了一个通知，趁着还没春播大忙，组织各村子搞一次民主选举。根据县里的意思，这次选举要充分发挥村民们的民主意愿，各村选举村支部书记、村主任、村妇女主任和民兵连长。通知特别强调，原则上，村支书和村主任要两个人担任，尽可能选举中年人，因为农村已经多年没选举了，大多村支书年龄偏大，这也是为以后有序发展提前打打基础。趁农忙还未开始，乡长苏正河把乡政府工作人员分成几个小组，分赴各村监督选举。1982年的春天，国家的形势发展一片喜人，但是有些基层村庄的工作却毫无起色，这和村里的领头人息息相关。在南河乡各项工作都搞得有声有色的标杆村——皇龙渡，村里的选举头一个拉开了序幕。老村长路成顺先召开了村里党员会议。这次会上让人惊喜的是，生产队长李广仁作为预备党员也来列席会议。村里好多年都没有发展新党员了，李广仁的出现，是意外也是意料之中。广仁这几年不仅给自己家里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还帮着老村长料理了村里好些事，全村老少爷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年前腊月里，苏正河找广仁谈话，动员他入党。广仁回来后，仔细琢磨了好几宿，找到村长路成顺和村妇女主任志飞娘，认真地谈了一次。老村长和妇女主任都鼓励广仁加入党组织，并愿意当他的入党介绍人，教广仁写了入党申请书，村委同意后递交给了乡里。村委会大院又热闹起来，全村老老小小涌进这个年久沧桑的大院子。村委的老房子，外墙已经斑驳，碱透了的老墙皮，快要掉落下来。大院里几株早开的杏花，粉嘟嘟地噘着小嘴儿，随着春风在枝头自在跳跃。乡长苏正河去县上开会了，副乡长带着几个乡里的工作人员，来皇龙渡村组织监督选举。副乡长先把选举的要求跟大家伙说完，选举就鸣锣开始啦！村支部书记路成顺，没得说，全票当选！妇女主任志飞娘也很得民心，顺利留任，民兵连长没有合适人选，就暂时让老村长兼任，毕竟他是老兵嘛。接下来选村主任了，有不解的村民们问：“村主任是个啥职务？”副乡长接着解释，在村子里还是村支部书记负责，村主任是协助村支书管理村里杂七杂八事务，就像乡里有书记也有乡长一样。当然，这次是民主选举，每个成年的村民都可以报名，只要是愿意为村里老百姓、老少爷们服务，家里负担少，肯帮着乡亲们干实事、解难事，有精力有能力就行，欢迎大家踊跃报名。懒鬼王兰魁挤在人群后排，拖拉着破棉鞋，双手交错，插在破烂的棉袄袖口里。他打趣地问，“每个成年人都能选吗？俺给自己报个名行不？”“懒鬼，你可以，正好自己吃饱了，没有负担。”有相熟的村民跟着起哄。“对，懒鬼报上名吧，还可以蹭蹭公家饭吃，省下自己生火做饭了……”王懒鬼听出来乡亲们的嘲笑，还是挺了挺腰，理直气不壮地喊了几句，“大家都选俺，俺……到秋上，俺给每家送兔子吃……”路成顺吩咐几个年轻的后生，从村委会屋子里搬出来之前夜校识字班儿的小黑板，写上几个村委和生产队长提名的人，挂在外墙上。每家出一个代表，在自己中意的备选人员名字下，用粉笔画“正”字，一个正字是五票，很快，李广仁名字下的“正”字越来越多……广仁顺利当选村主任，但是具体干啥，他自己也弄不明白，随时请教老村长吧。晚上回到家，广仁搂着老婆杨大玉，在热被窝里合计起来。“你说，选举时，副乡长说要帮助乡亲们干实事、解难事，眼下乡亲们有啥需要呢？”“你呀，就是猪鼻子里插大葱——刚被选上，就觉得自己是大象了？啥事啊，你得跟着老村长学！”“俺知道自己的斤两子，只是不知道这村主任该干啥……”闲话扯来扯去，嗨，还真给广仁两口子扯出一件大事来。眼跟前，老二广义的哑巴媳妇和老五广信的媳妇儿怀孕都好几个月了，自家连个房子都没有，最着急的是盖一处房子，最好是盖两处，老二老五一家一处，过月子养孩子，总得有个自己的窝吧，广仁家破旧的老院子，住着老娘，再也挤不下弟媳们生孩子了。“对，这个事是个实在事，俺也听说村里有其他人家想划宅基地盖房呢，明儿个，你找老村长问问。”村子里好多年没有起新房了，好多人家都有这个需求，村民们提出这个要求也算合情合理。路成顺组织村委会和各生产小队队长商议，各小队统计一下，全村多少人家想要新的宅基地，凑一起，规划出来。宅基地对于农民意味着什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们，除了家家户户分到的那几亩地，宅基地就是全家最大的财产和安身立命的所在了。儿子大了要娶亲，娶亲就得提前盖房；兄弟们多了要分家，也要各自有个屋；老宅子年久失修，也要翻盖新房。这几年风调雨顺，家家户户有了钱粮，吃饭问题解决之后，住的问题就提上了议程。听说要规划新宅基地，这个消息很快在全村炸开了锅，凡是家里男丁兴旺的人家，早都盼着能分到新的宅基地了。且不说，李广仁兄弟五个这样的大家庭，就是家里有刚刚十来岁男娃的家庭，也盼着能重新分个宅基地，攒钱盖新房呢。在农村，盖新房是一个家庭的大事，所需花销也是个天文数字。每家都是积攒了好多年，又从亲戚朋友处周转筹借了好多债，才能把房子盖起来。经济允许的家庭，有可能一次盖好，但碰上家里收入不多，经济条件捉襟见肘的人家，只能分成几年才盖得起来新房。有钱了先打个地基，用石头垒到半米高。过两年再垒山墙，吊屋顶，一个建房的大工程，分几年才能慢慢建好。新房建好了，新家也跟着成形了。这个过程有多累人呢，村里人常说，盖一次屋，脱一层皮，一点也不夸张。村里好多人家都报名要宅基地，路成顺组织村委会和各生产队长商量，能不能找一处宽敞的地方，核算好统一的面积分给大家。讨论的结果，就在新建的村小学后面，新挖的吃水湾的东北角，那儿有一片重盐碱地，几十亩地没法耕种，用来盖房子正好。晚上回家，李广仁和妻子杨大玉,喊来了二弟广义夫妇，一起商量。这实在是一件大事，仅仅他们兄弟两家拿不定主意，商量到最后，喊回其他几个兄弟一起，好好合计一下。老三广礼、老四广智、老五广信都回来了，兄弟五个坐在一起商量，最后决定先要两处连着的宅基地，给二哥广义和老五广信，他们两家是急需，老三在酒厂有宿舍，老四在单位信用社也有宿舍，二嫂和五弟媳快要生娃了，必须抓紧时间，先置备个房子啊。兄弟五家，都不宽裕，大家伙一起凑钱，老四广智是银行会计，预算了一下，兄弟五家凑的钱，再加上能周转借一些，刚刚够盖四间房，一家两间，其余的等以后手头宽松了再加盖。只能这样办了，从两家相连的宅基地中间，往左往右各盖两间，先住着，老二广义和老五广信，连想都不敢想的盖新房，就这样在兄弟们联手支援下，有了实现的可能。七十二 姻缘
老三广礼这次回来，还顺带着拉了一车散装的白酒，放在大哥家里，让大嫂帮着赶集时售卖。鲁地尚酒，平日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婚丧嫁娶都少不了开几桌酒席，有席就少不了酒，酒的销路自然不愁。村子里壮劳力们劳累了一天，回家都要小酌上几杯，因此打酒买酒，销路都不错。更别说像王懒鬼那样的酒鬼们，挣来的所有进项都贡献给酒缸酒瓶了。老三广礼所在的北县酒厂，扩大了规模，脑瓜灵活、能说会道的广礼被任命为销售员，东乡西乡地跑着颠着打市场，酒还可以赊销，这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处，自然得先尽着自家人。老三拉了一车桶装的散酒，一些空酒瓶儿回家，仔细教会大哥大嫂怎么装酒，怎么用粮食换酒，逢赶集就用牛车拉着去集上卖，先看看销路咋样……随着油田大规模勘探开发，河东县越来越多储藏在地下的石油被发现。谁也想不到，在这九曲黄河入海的偏僻之地，盐碱地成片的大河息壤，地底下竟然蕴藏着数量惊人的石油！这可是国家工业发展的血液啊，一时间，河东县喧闹起来，很快上升到了国家重点开发的高度。为了加快油田开发速度，油田指挥部发出了大招工的号召：面向整个河东县招考油田工人，原有生产队的临时工、协议工，表现出色的可以由队长、指导员推荐，经过考察合格，直接转为正式工人。牛海军一脚踩到了狗屎上，好运气说到就到！这个爱说爱闹的小伙子，不仅和队上谁都能聊得来，还吃苦耐劳，脑瓜儿灵活，有眼力见，学得快，跟着队长师傅，自己已经能熟练地开车了。运输队的任务繁重，急需增加人手，现成的司机太少了，只能加快自己培养。临时工中，牛海军这样勤苦好学的小伙子，恰逢其时，成了第一批转正的工人。牛海军做梦都没想到，半年多前自己还是村里手攥锄头的农民，竟然巧遇了这么好的机会，转正成油田工人了，他心里的惊喜，比范进中举还开心！油田用工制度有点像部队，小队、中队和大队，配备有队长和指导员，钻井、采油、井下、运输、供应等分职能设立，干部和正式工人实行工资制，每月发工资，还有野外补贴和生产奖金，一年四季还多有福利物资发放。而临时工就不同了，虽然干着差不多的活，但是工资就少了很多，福利待遇更是不可同等而语。一想到转正以后就是正式的油田工人了，再也不用回到村儿里手握锄把子下地干农活了，牛海军忍不住一蹦三尺高。油田初创时期，时常开展大会战，从全国各地石油系统抽调人员，集中力量勘探、开采。现在生产稳定了，不少干部工人都被安排到急需的岗位上稳定下来。很多单身来油田参加会战的干部工人，家属大多远在四面八方的老家，为了稳产增产，安定人心，油田指挥部号召家属们也来油田，并和地方政府商量筹划，规划了一个油田集中片区，开启了职工家属院儿、职工医院、子弟学校等生活配套建设。一片片新房迅速开工，围绕着油田指挥部，迅速地建成一个初具规模的油田生活基地。干部职工稳定下来了，生活配套、后勤保障也相应地开展起来，这时候就大规模地缺人了。于是，号召家属们从四面八方搬来油田，就成了刻不容缓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号召很明确，根据油田基地建设进度，第一批员工房很快完工，将优先提供给队长、指导员、累积十年工龄以上的老员工，要求已婚、有配偶和家属，符合条件的都可以提出申请。运输队符合条件的指导员和工龄较长的干部职工都递交了申请，喜气洋洋地等待着，把老婆孩子接来油田团聚。只有队长史金，却犯起了愁。史队长的前妻去世好几年了，女儿史小芳现在还寄居在皇龙渡老村长家，老村长家虽好，可也不是长久之计啊。人高马大的史队长，早就想有个稳定的家，下了工，回到自己家里，多舒坦！比挤在集体宿舍强多了，可自己现在单身一人，不符合申请家属房的条件，这怎么办呢？大伙儿帮队长出主意，抓紧时间找个媳妇儿，先把结婚证扯了，条件够上了就能申请职工房，还能把小芳芳接到身边，解了后顾之忧。相熟的领导、朋友、运输队那些个浓眉大眼的队员们，纷纷帮队长介绍对象，自家的妹妹、亲戚家的表妹、堂妹，史队长都摇摇头。原来，在史金心里，已经有一个喜欢的人了。人世间的缘分太过奇妙，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喜欢，想要说清道明，并非易事，如同身边的风，云中的月，谁也摆弄不明白。史金也想不清楚，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路志红，或许是最初志红善待小芳芳，自己对她心有感激开始的？或许是慢慢融入老村长家和睦的家庭氛围，想着自己也加入那份温暖中？史金自己也理不清。虽然去了皇龙渡好多次，但是至今，史金也没有单独和志红聊过什么。前妻因病去世，一直是藏在他心底的坚冰，现在，他时常感觉心底的小河随着满世界的春暖花开，慢慢融化。作为一个正常的大老爷们儿，对女人的渴望，对于一个完整的家的渴望，在遇到路志红之后，在史金心里，如春草之萌芽，缓慢却又不可阻拦地冒出了小小的芽尖儿。史金当然知道，志红离过婚，还带着小军军，但是志红的贤惠、善良、持家，一一闪进他的眼中，无需刻意，继而悄悄闪进了他孤冷了好几年的心里……出车的路上，史金常常和徒弟牛海军搭伴儿。史金话不多，开车时就是抽烟，一根儿接一根儿。牛海军话多，不管不顾，啥也能聊，村子里的事儿、自己小时候的事儿、开心事、烦事儿、运输队上的事儿，他都和师傅史金说。牛海军从不遮掩自己对路志霞的爱慕，满盈得恰似一张拉满了的弓，随时都能射出几里地之外。路志霞在牛海军眼里，就是仙女一般的存在。爱屋及乌，牛海军聊到志霞时，有时会不经意地聊起志霞的姐姐路志红，每当这时，史金总是一边听着，一边若有所思……这天，又是史金和牛海军出车。牛海军双手把着大卡车的方向盘，身子随着道路的颠簸上下晃动，嘴里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天南海北乱扯一通。史金倚靠在副驾驶座上，两指间拈着烟，时不时向窗外弹一下烟灰。说到村里要规划新宅基地，牛海军自顾自地说，爹娘也给他要了个名额，尽管家里只有自己一个男娃，但爹娘还是想凑钱给他盖个新房，没几年他就要娶个新媳妇了……话赶话，牛海军想起了师傅的事儿来，忍不住，套问师傅几句。“师傅啊，师娘都走了好几年了，你也该重新再组个家庭了……”牛海军平时有些怕师傅。师傅话不多，但是在工作上，要求特别严。作为运输队几十口子的队长，师傅容不下偷奸耍滑，在整个运输队，谁要想偷个小懒，师傅只要把眼一瞪，立马乖乖出工了。牛海军虽然一来运输队就跟着史金，并拜他为师傅，但是有些话，他还是不敢肆意和师傅胡侃八聊。油田上的师徒观念很重，对师傅必须十分尊重，当徒弟的得陪着小心，可不敢惹师傅生气。“师傅，就是为了小芳芳着想，你也得考虑下……”牛海军看史金没有生气，壮着胆子，斟酌着往下说，“这以后，基地盖起来学校，条件一准比俺村里强，咱家小芳芳咋也得来基地学校上学吧，这就得有个家，有个嫂子帮着……”“哎，我也想这事了，哪有合适的啊？”史金又弹了一下烟灰，眼睛望着车窗外刷刷向后撤的行道树和不远处的庄稼，车轮滚滚向前，他也不知道该咋样说出心里的话。“那啥，你总得有个喜欢的标准吧，咱们队上给你介绍了那么多大姑娘，你就一个也没看上眼？”“大姑娘，我真不敢想，我带着小芳芳，找个大姑娘，人家……不合适。”“啥不合适的，只要脾气好，能贴心贴意跟着过日子，师傅你又是咱运输队队长，条件摆在这，不愁年轻的大姑娘看不上。”牛海军一边开车，一边侧头看看师傅。“我这情况，能找个二头的，能对小芳芳好，就不错了。”史金猛吸最后一口烟，把烟屁股随手扔出车窗外。“师傅，你咋能想二头的呢？”牛海军不理解史金的想法，“二头的，也分好多种情况，有离婚的，还有带孩子的，就像俺村志霞她姐……”牛海军话一出口，猛然理解了师傅的想法，莫非，师傅看上了志红姐？史金不说话，不承认也不否认，牛海军知道，自己的话触到了师傅心里。对啊，志红姐带着小芳芳，视同己出，大半年下来了，都处出亲情了，自己这个笨脑瓜，咋没想到这一点呢。师傅是个心事很重的人，他把话说到二头的，运输队天天出车，师傅又认识哪个二头的小媳妇呢？排除其他可能，就只有志红姐了，嗨，咱还在替师傅操心，人家却早对志红姐有心了。海军扭头盯着师傅看，史金却有点心不在焉，“好好开车，别瞎说……人家说不准还看不上咱呢。”牛海军一下乐了，“嗨，师傅啊，志红姐好，这事啊，你要同意，俺回村找人帮你去提亲！”
（摄影 王高山）
作者简介：红柳，原名韩永，又名铁马冰河。黄河入海口东营人氏，喜诗歌随笔。缓一缓红尘匆匆，关心花香鸟语，岁月静好，清香永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