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大教授孟宪忠谈如何构建“认知参照系”:更丰富的参照,更高维的认知

孟宪忠
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 EMBA
《企业家精神》、《领导力反思》课程教授

世界如此复杂多变,远超我们的想象。
万古长天,不可能没有黑夜,只有白天;浩渺宇宙,不可能没有灰暗,只有明亮。而人类的认知,也不可能没有失误,只有正确。
IBM创始人托马斯·沃森曾经说过:全世界只需要5台电脑就足够了。于是,IBM拱手放弃了称霸PC市场的机会,而计算机却成为人们生活和工作中的不可或缺。
第一代iPhone发布后,诺基亚CEO康培凯不屑的说,“苹果不会对诺基亚造成任何影响,因为诺基亚专注做手机很多年了,同时又有满足任何价位和需求的产品线,而苹果仅仅只有一款产品” 。
而微软CEO鲍尔默也不无轻蔑——这是世界上最贵的手机,对企业用户也没有什么吸引力,因为它并没有物理键盘。于是,诺基亚与智能手机时代渐行渐远,而鲍尔默带领的微软也迷失在移动互联网大潮中。
苹果曾经希望英特尔提供低价低能耗手机芯片,英特尔却以手机芯片价低无利而回绝。于是,PC时代的芯片王者,就这样与庞大的移动市场擦肩而过。
雅虎巅峰市值高达1200亿美元,曾有多次低价收购Google的良机,亦有微软470亿出价的被购机会,但都傲慢或犹疑的放弃了,最终以48亿贱卖给Verizon而黯然离场。
2000年科技公司的泡沫破灭,刚创业三年的Netflix陷入困境。里德·哈斯廷斯不得不向全美第一的DVD租赁公司百视达(Blockbuster)寻求线下合作乃至收购机会,却被无情拒绝。
后续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十年后曾拥有9000多家门店的百视达破产,而今天的Netflix已经成为世界最大的服务与内容并重的流媒体公司。
托马斯·沃森、康培凯、鲍尔默都是赫赫有名的企业家,英特尔、雅虎、百视达都是名噪一时的世界名企,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人非圣贤,又孰能无过?
那么,人们为什么会认知错误呢?改用一下托翁的名言,正确的原因都是相似的,错误的原因却各有不同。
背景决定一切,而背景就是我们每个人的认知参照系。你的认知参照系、决定了你的认知水平。
我们的认知参照系包括个人的感知、知识、语言、思维、经验等维度,这些维度是我们认知世界的参照系。但每一维度都有盲区或偏差,都有可能使我们陷入误区、造成错误。
这正如柏拉图的洞穴之喻:我们都深处洞穴,被自身的无知与偏见束缚,有限的感官呈现给我们的只有影子。
通过感官(看,听,闻,尝,触)来获取信息,建立对世界的认知,感觉是我们认知的起点。
我们看一下艾宾浩斯视觉图:
左图中的橙色圆因为置身在大圆背景中,显得很小,而右图的橙色圆以外围小圆为背景,因此被衬托的更大,但事实上二者完全一样大。
我们再来看一下包拉托(Beau Lotto)的色彩对比:
请找出左右两张图中,颜色完全相同的一对圆圈。我们做过多次实验,人们认为两张图中绿圈、橘圈、灰圈是相同的人数几乎一样多。而实际上,这两张图中只有灰圈是相同的。
看一下,在黑色背景下的绿圈、桔圈、灰圈放在白色背景下是什么色彩吧:
一切都变了——在黑色背景下,看起来与白色背景下颜色一样的绿圈、橘圈,在白色背景下颜色更深更暗了,与白色背景的绿圈、橘圈并不相同。而在黑色背景下看起来颜色更淡更浅的灰圈,置于白色背景的衬托下,反而与白色背景下原来的灰圈完全相同。
我们再看一下维特根斯坦的鸭兔视图

这张图中你看到了是什么,是一只兔子还是鸭子?这往往取决于你对鸭子、兔子的熟悉程度,甚至喜欢程度。如果从没见过鸭子的人,再看多少次他也看不出是鸭子。

无论是艾宾浩斯错觉,还是包拉托实验,抑或维特根斯坦的鸭兔视图,都告诉我们眼见未必为实,这就是所谓的“视觉假象”。
我们对外界的认知,最简单的就是观察其大小、颜色,是在多种多样事物中分辨事物,可就是这么简单的认知都会因认知的背景参照不同而产生偏差。你的认知背景参照是小圆,您就会将所认知的看成大圆;你的认知背景参照是灰暗的,你的认知就失去光明;您熟悉什么、你喜欢什么你就会首先想到什么并认为是什么。

所以,我们需要认识到背景参照对认知的扭曲和异化,尽可能警惕、降低和消除这些影响,构建我们更开放更多维的认知参照系。

科学哲学家N·R汉森在《发现的模式》中指出,没有纯粹的观察,所有的认知都受到你头脑中知识理论的影响。
汉森说,一个训练有素的物理学家和一个外行的爱斯基摩人,在看x射线管时,尽管爱斯基摩人看见了物理学家所看到的东西,但是,由于爱斯基摩人根本就没有关于x射线管方面的知识,因此,他的理解和解释与物理学家会截然不同。
在日常生活中,理论渗透在认知中的例子也比比皆是。
如果,你是普通病人,没有任何X诊断医学修养,你看一张胸透片,就是灰度深浅的影像,而医生则能看出结核病灶,经验丰富的主治医生则可看出结核病的严重程度和治愈预期。同一张X胸片,人们的视觉呈现是一样,但认知判断大不相同,这就是已有知识理论对认知的影响。
同样的 ,疫情期间日本友人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等捐赠留言,对于没有中华文化知识的人而言,看起来也难免晦涩难懂,又何来文化之美和情感共鸣。
由于知识理论水平与修养的差异,同样的事物,哪怕是都能观察清楚,却可能得出不一样的认知与结论;同样的文字,哪怕我们都认识,却可能是不一样的感受与意境。
终生学习,持续完善知识理论的参照系,不断提高知识理论和修养,我们的认知才会在不知不觉中拓宽和升维。
我们的感觉认知、知识理论修养都深深受到语言的影响,在一定的意义上说,是语言实现、促进了人类交流,才有了智人向现代人的转变。
语言学家莱拉.波若迪斯基经过多年的研究证明,人们的认识深受词汇丰富程度、句式、语法结构的影响。
莱拉分析一个民族的日常用语和文学作品从没有运用过“蓝色”词汇,但这不是说该民族人的视觉感受不到蓝色光波,而是运用更具象的深、浅来描述。
莱拉与澳洲土著库克萨优里人交往时发现,这里的人们由于没有“左”、“右”词汇,所以他们不辨左右,一切都是用基本的方向“北”、“南”、“东”、“西”来说明。他们会说,“喔,在你的脚的西南方有一只蚂蚁。”或“把你的杯子向东北移一点。” 我们可以看到没有“左”、“右”词汇,在现实中辨别方向多么繁琐不便。
我们可能都有过一种感受:同样去过的风景名胜,但读起名家的游记来,却让我们心驰神往,远胜于我们实地游览体验。何也?往往不是我们行前功课做的差,景点驻足时间短,观赏细节少等原因,而是因为我们的语汇没有作家丰富,句式没有作家多样,表达不出更深层的感受。
语言是人们认识世界的基本单位,词汇是经验的最小感受单位,经验也必须语词化。维特根斯坦说的好,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你的语言多丰富,你的世界就多丰富。
就一种民族语言说,语言丰富性就是世界的丰富性,而丰富则带来文化发展。从一定意义上说,汉民族比起一些少数民族历史进程更快些、文化程度更高些,与其语言的丰富性不无关系。
米兰·昆德拉曾问过一位作家读过卡夫卡的《变形记》吗?作家回答读过。
昆德拉又问,读的是德文版吗?作家回答是英文版。
昆德拉说,那你等于没有读过。每一种语言区别不仅表现在词汇的丰富性,还表现在词性、时态、主动、被动句式结构、语法规则。这一切都影响我们对世界的认识。
在德语中,桥是阴性词性,所以人们多以“妩媚”、“优雅”来赞美桥梁,在西班牙语中,桥是阳性词汇,人们多以“强壮”、“长短”来形容桥梁。运用有时态的语言,人们对生活的变动感受强烈些,没有时态的语言可能看问题稳态。
也正是因为语词是有词性、感情色彩的,人们也学会了运用不同词汇的情感色彩来表达、隐藏。失业用“待就业”表达,就不是被动的找不到工作,而是主动的选择工作;撤退用“转进”表达,也就变成了另一种进取;而我看到最幽默的飞机坠毁的说法,居然是“飞机不规则落地”。
一种语言就是认识世界的一种方式,你能掌握多少种语言,你就拥有多少种认识世界的方式。正如查理曼大帝所言:“拥有第二语言就是拥有第二灵魂”。
思维方式是我们看问题的倾向及定势,认知背景的变化、提升,很重要的是思维方式提升。
今天是指数化颠覆性变革时代,技术、模式、产品、服务在颠覆性变革,生产、消费、学习、娱乐乃至一切生活方式都在发生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巨变。
彼得·德鲁克曾说:动荡时代最大的危险不是动荡本身,而是仍然用过去的逻辑做事。我们喜欢用过去工具,用过去的线性思维方式来诠释未来。而过去的工具、思维方式正是我们的认知背景参照,以此来分析、把握、预测、应对不确定性未来,无异于刻舟求剑,守株待兔。
面对今天的变革,面对指数性变化的未来,我们的思维方式再不能停止在工业化、机械化的线性思维,不能用线性去推断非线性的未来。要认识到旧地图不能帮助我们寻找新大陆,20世纪的标杆也不能引领到21世纪。
正是基于时间巨变、空间拓展、不确定日重的现实,我们需要改变思维倾向与定势:以成长思维取代固定思维,以前瞻思维克服后向思维,以开放思维突破封闭思维、以深刻思维超越肤浅思维、以辩证思维战胜极端思维,以系统思维替换单点思维,以独立思维匡正盲从思维。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为自己建立合理、科学的思维方式背景参照。
个人的经验阅历也是我们认知世界、理解世界的重要参考系。
不同的年龄阶段,哪怕阅读同样的书,你的理解感悟自然不同,因为经验会让你的认知发生变化。
宋人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就描述了不同年龄阶段、不同社会阅历下听雨的迥然感受,读者可以自行揣摩体会。
所以,我们要尽量多经历、多实践。经历有体验、实践出真知。
当然,我们也必须清醒,那些形式主义的经验,那些落后的阅历,那些不断重复的错误实践,都是认知参照系的负面因素,这些东西多了恰恰会扭曲我们的理解,误导我们的认知。
而且,我们不能把自己的经验当成唯一经验和全部经验,对不一样或别人的经验嗤之以鼻,对那些与己背道而驰的经验予以回避、抵触、遗忘、争执甚至贬低。
感觉中的错觉,知识理论的浅薄,语言的匮乏,思维方式的偏狭、实践阅历的滞后都可能成为我们认知的屏障,都可能成为我们的认知盲点,都可能让我们陷入不自知的狭隘中。
除了以上参照系外,动机,尤其是利益导向的动机,也是我们认知偏差的另一原因。
屁股决定脑袋,利益决定行为。对有些人而言,不是不辨对错,不晓真假,而是利己驱动下的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翻云覆雨。对有些人而言,他们不是没有自我的考量,不是没有利益的权衡,而是秉持良善下的心存敬畏、取之有道和用之有度。
朋友们,在认识世界、变革世界的过程中,我们要认识到,个体认知的有限性和选择性会导致偏见或误判。我们还要认识到,我们的认知参照系并非先天的,是一个不断形成、学习和扩展的过程。
而要走出狭隘,最大化的减少偏见或误判,就要拓展和完善我们的参照系,从感官感知、知识理论、语言边界、思维方式、经验阅历及初心动机上警醒自己、丰富自己和提升自己,而不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自我封闭、自我固化和自我膨胀。
美国作家梭罗说:“人们只能看到自己关心的事物。”走出自己的洞穴,丰富我们的参照系,你会发现你的世界微乎其微,那些认为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通、无所不能之人,往往都是因为参照系太小,才感觉自己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普天之下无人能及。
想起了艾萨克·牛顿的谦敬:我就像在海边玩耍的小孩,偶尔拾到美丽的贝壳,就高兴不已。但面对真理海洋,我仍一无所知。
想起了圣·奥古斯汀的自警:我错故我在。没有无错之人,我们皆是带错之身。
想起了乔布斯的追求:Stay hungry, Stay foolish。
也想起了一首小诗:
地球说,我是宇宙的尘埃。
尘埃说,我是地球的主宰。
谁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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