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研究】邝云峰：美国的“朝贡体系” | 国政学人
作品简介
【作者】邝云峰（Khong Yuen Foong），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李嘉诚政治学讲席教授，研究领域包括东盟与东南亚、国际关系理论和国际安全。其著作《战争类比：朝鲜、慕尼黑、奠边府与1965年越南战争的决定》曾获美国政治科学协会政治心理学图书奖。
【编译】姚博闻（国政学人编译员，新加坡国立大学公共政策系）
【校对】崔宇涵
【审核】谢菁
【排版】余姣
【美编】游钜家
【来源】Khong, Y. F. (2013). The American tributary system. The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6(1), 1-47.
【归档】《国际关系前沿》2021年第5期，总第32期。
期刊简介
《中国国际政治杂志》（The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成立于2006年，主编为孙学峰教授，是由牛津大学出版社每季度出版的经同行评议的学术期刊，以现代方法论为基础研究国际关系，也发表历史研究和政策导向的论文。该期刊大部分文章或与中国有关，或对中国的外交政策有影响。2019年影响因子为1.879。
美国的“朝贡体系”
The American Tributary System
邝云峰（Khong Yuen Foong）
《美国的“朝贡体系”》（The American Tributary System）一文发表于2013年，作者为当时任职于牛津大学的邝云峰（Khong Yuen Foong）教授。本文以中国古代的朝贡体系为类比，从一个较为新颖的角度解读了现代美国与世界其他国家，尤其是与其盟友的相处模式。
中国的朝贡体系自秦朝建立以来不断发展，至明以后达到全盛，成为了中国古代处理与番邦邻国之间的一套秩序规范，并维持了亚洲几千年的整体和平。在朝贡体系之下，中国作为宗主国拥有接受各国来朝的上国地位和权力。作者认为，以中国为中心的朝贡体系主要具有以下六个特点：
1.中国中心主义：视中国为中央王国，并强调中华文明是公共和私人美德、良好治理、适当行为和智慧的来源与典范；
2.等级制度：有意与中国建立关系和贸易的国家需要接受它们的次要地位，而中国处于这一体系的顶端，这也意味着其他国家承认中国的霸权；
3. 同心辐射：朝贡体系中非中国国家从内向外依次分为中华文化区（如朝鲜、越南）-内亚区（如蒙古、西藏）-域外区（如俄罗斯、苏禄）三大等级，越在内部的国家拥有更大的声望和更多朝贡、贸易的机会；
4. 纪念仪式：次级国家在寻求与中国建立关系时，需要进行一系列仪式，如向中国派遣使节、进贡、寻求中国册封等；
5. 非强制性：受儒家“仁”的思想影响，虽然中国具有无与伦比的财富和军事实力，但在与朝贡国相处的过程中，其更倾向于使用威望和道德感召的方式，而非武力手段；
6. 外交与内政的相辅相成：相对于外国的文化优越感也是中国统治者国内合法性的基础，因为外国的朝贡说明了中国是文明和道德的源泉，中国的统治者是天下的共主。
二战之后，美国成为了全球性的超级大国，其利用自身超强的经济和军事实力，形成了一套以自己为主导的等级体系。美国在这一等级体系之中构建了一整套规则制度，以等级交换的形式形成与各国在实际上的不对称关系。作者考察了二战之后美国与世界其他国家，尤其是与其盟友的相处模式， 认为美国创立的这套体系与中国古代的朝贡体系有相似之处。在前述中国朝贡体系六大特点的基础上，作者指出了美国体系的主要特征：
1.美国例外主义与伟大性：美国视自己为“山巅之城”，认为自身相对其他国家具有道德上的优越感，这种道德的意识形态基础是自由民主，强调个人自由。此外，到20世纪之交，国家伟大的愿景成为了美国主流意识形态之一。这一愿景的前提是通过果断的外交政策保护和促进自由，在国外支持自由，在国内保护自由；
2. 等级色彩：尽管二战后主权平等的规范已经牢固确立并融入了国际关系，但美国仍然凭借其军事、经济和政治意识形态实力位居其他国家之上。美国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民主国家，许多人也认为美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民主国家，等级制度存在于美国体系之内；
3. 民主的“辐射”：在美国“朝贡体系”中，美国本身自然站在体系顶端，而进入该体制顶层或核心圈的大多是“自由民主国家”，而“非民主国家”进入美国朝贡体系核心的几率很小；
4. 具有一系列“仪式”：自1945年以来，凭借其权力和声望，美国成为了外国政治家前来参观、致敬的中心，并且这些人在随后得到了回报，即接受美国的庇护和援助。甚至有时，非朝贡国或者美国的敌对国都需要对美国进行国事访问以缓和紧张局势或签订协议。此外，美国也利用“外交承认”和“发布'人权报告’”等形式，给予外国领导人“合法性”，或突出部分对手国家的“差异性”和“野蛮性”；
5. 对“朝贡国”仁慈，对“挑战者”残酷：美国把自己描绘为一个温和的霸权国家，以仁慈和非胁迫的方式与“朝贡体系”中的次级国家打交道。然而，对于那些挑战美国霸权的国家，美国毫不犹豫地使用武力和胁迫。这主要是因为美国十分重视自己的声望和信誉——如果其他国家越相信或害怕它，它就越不需要使用更多的强制手段；
6.内政外交互相关联：外交政策几乎总是对美国国内政策产生影响。通过宣扬自己是“自由世界的领袖”，美国政府得以将国内与国际联系起来，并通过这种方式巩固政府在国内的合法性。这意味着美国需要妥善应对来自国内外的挑战以证明其领导力，并坚持其“自由”的政治信条。
作为古代东亚和当今世界的霸主，中国和美国在处理与其他国家关系时，均构建并维持了一套带有等级色彩的“朝贡体系”。这两种体系在本质上都是中心国以自身强大的物质实力为基础，通过政治、经济、军事、意识形态等层面的一系列手段，以相对较低的成本维护地区/国际秩序，并为中心国的霸权地位服务。
在具有诸多相似点的同时，作者认为中美各自的体系又在许多方面有所不同。首先，美国将“朝贡体系”的适用范围从地区扩展到了全世界。其次，相比古代中国更偏向于通过贸易与文化影响附属国，美国则通过军事、政治、经济、金融、意识形态等多个层面施加影响，对体系中的次级国家具有更强有力的掌控。最后，除了和平与稳定，中国统治者获得的主要满足感是心理上的，即他国承认中国的霸权和文化优势。相比之下，美国得到的满足感也是一种心理上的肯定感和力量感，但其同时也从与体系内国家的军事、外交合作以及贸易投资关系中获得了实质的利益，这一切都是围绕着美国所设想的规则进行的。究其原因，美国体系的更进一步既得益于现代生产力以及政治经济制度的巨大进步，也与中国古代小农经济具有封闭性，缺乏向边缘地区扩张的动力分不开联系。此外，文中未详细阐述的另一个区别是，中国更注重以文化感召力吸引各朝贡国对体系进行自觉维护，虽影响深远却具脆弱性；而美国的等级体系更加注重制度的规范作用，虽易受到等级转移的影响但更能维持体系稳定[1]。
在文章结尾，作者认为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由“天下”缩小为“国家”，即“中华世界成为世界上的中国”；而美国在世界上的地位则似乎从“国家”转移到了“天下”。耐人寻味的是，本文发表距今七年前的2013年，在之后的七年中，我们目睹了美国的这一现代“朝贡体系”如何因为美国自身实力的下降以及全球经济低迷、中国崛起等因素而受到重大冲击。特朗普担任美国总统期间，其与盟友的龃龉不断正是这一现象的集中体现。这似乎也是对本文绝佳的补充：与中国的情况类似，美国“朝贡体系”的一个无奈之处在于，这类体系维持的根基终究是中心国自身拥有强大国力，并且能为“朝贡国”带来实际的利益[2]。一旦体系因中心国的衰落而崩溃，原中心国甚至有可能会遭到原“朝贡国”国内民族主义的反噬——这也正是当今中国周边韩国、越南等国内部对华不友好情绪的一大来源。所以，如果美国仍希望维护其“朝贡体系”，或是在将来某个合适的时机体面地“退场”，那么美国的决策者和国际关系学界应该尽早开始进行相关的思考和准备。
文章完整版中文翻译请参阅
http://www.imir.tsinghua.edu.cn/publish/iis/7238/20131230153439393356483/2.pdf。
参考文献
[1] 朱陆民, 陶丽娇. 当代美国等级体系与古代中国朝贡体系之比较研究[J]. 宝鸡文理学院学报 (社会科学版), 2019, 39 (02): 42-48.
[2] Fairbank, J. K., & Teng, S. Y. (1941). On the Ch'ing tributary system.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6(2), 135-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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