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1】刘秀荣：从《白蛇传》说起

刘秀荣、张春孝、谢锐青《白蛇传》

    我自幼与京剧结下了不解之缘，在我四十余年的艺术生涯中，又与著名的戏剧家田汉先生的杰作《白蛇传》紧密相连。提到我主演和获奖的《白蛇传》，顺理成章，当然要大讲特讲我的表演导师、著名的戏曲导演艺术家李紫贵先生。

    李先生曾为我导演过《白蛇传》、《牛郎织女》、《江汉渔歌》、《刘海砍樵》、《拾玉镯》、《尤三姐》、《朝阳沟》等剧。李先生原是一位著名演员，远在青年时代早已驰名江南。我曾观摩过李先生演出的《琵琶行》（饰郭英发)、《林冲夜奔》和《新白兔记》（饰刘智远)，以及和马少波先生合演的《草船借箭》等剧目，还于1953年与李先生一起随中国艺术团赴……等国家作访问演出。李先生还是一位从不署名，然而却是每导一剧必亲自整理、修改剧本的剧作家。他不愧是一位融编、导、演于一身的全材戏曲艺术家。

    我有幸从14岁起便受到李先生的教诲。

    使我终生难忘的是，李先生为我导演《白蛇传》，一出戏不仅使我出了名，得了奖，更为我的表演艺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为我的艺术发展开拓了宽广的道路。可以说，我的点滴艺术成就都与李先生对我的培育是分不开的。

    李先生教我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有千言万语要讲, 我看还是从《白蛇传》说起吧。

    《白蛇传》是我的发家戏，又是我的看家戏。四十年来，久演不衰，首先是因为田老的剧本写得好。再者，就是李紫贵先生导演得好，使这出戏的艺术魅力长存。下面我试举几例，谈谈李先生在《白蛇传》中的导演处理和是如何教导我们创造人物的:

    第一场“游湖”，在充满京剧味道的音乐声中，大幕徐徐拉开，绿水青山，杨柳绿绿，桃花初绽，宝塔长堤，三潭六桥，好一派江南春色。观众犹如置身美丽的西子湖畔，情不自禁地拍手称绝。这以假乱真的布景，正是李导演与美术家们构想而成。

    在这样特定的环境中，王瑶卿先生为女主人公白素贞设计了〔南梆子导板〕: “离却了峨嵋到江南”，用导板的形式，以表示白素贞在小青的伴随下，自仙山飘然而至。

    李导演则为我们设计了一组优美的出场身段: 在过门中，小青急步跳跃甩着辨子上场，左右观望，回身向白素贞招手。意思是: “小姐你快来呀，这里的风景可好了! ”此时白素贞以变化成大家闺秀，与小青是主婢关系，虽然内心里也急于想领略江南的湖光山色，表面上还要稳重端庄，不失其千金小姐的身份。李导演要求我快步不慌，碎而不乱，随走随翻水袖，垫步立身，与小青亮高低相。这第一次出场，把两个人物的不同年龄，不同身份，不同性格，不同的感情，表现得相当准确、合理，又十分优美。接下来白素贞起唱: “人世间竟有这美丽的湖山，这一旁宝椒塔倒映在波光里面，那一旁好楼台紧傍着三潭，路桥上杨柳丝把船儿轻挽，颤风中桃李花似怯春寒”。田老的这段唱词，既写了西湖景色，又写出了人物的心情，真是美极了。这段〔南梆子) 唱腔，设计得委婉悦耳，清新流畅，非常动听。李导演为我们设计的这一组双人对衬的身段，既表现了不同人物的身份性格，程式动作又运用得自然巧妙。

    西湖借伞是全剧贯串的关键，白素贞如何从许仙手中借过雨伞，又是关键的关键。

    白素贞借雨地泥泞,假意跌倒，这一改正好倒在许仙的脚边，许仙见有人滑倒,急忙用手搀扶，见是一位亭亭玉立的闺阁小姐，马上意识到男女有别，抽身欲走，小青见事不妙，连忙喊道: “小姐，雨下大了，咱们到柳树底下躲避躲避”。一句话诱发了善良的许仙的相助之念，白素贞达到了以借伞为由，与许仙相识的机会。

    为了突出白素贞的温存，小青的直爽，许仙的忠厚，李导演借助两件东西，一个是伞，一个是船，充分表现这三个不同性格的人物。船是虚拟的，无实物，伞是实物，但它是个死物。李导演把虚拟的假船用真实了，把死的导具雨伞又用活了。在排练时李导演要求我们要从生活的真实出发，但又不能自然主义，要在剧本的规定情境下，把握住各自的人物性格进行表演。“游湖”这场中的重点戏，大多是利用了这条船。上船时彼此照应，行船时互相关切，下船时礼貌谦让。李导演把这条船的长短、大小、宽窄都给我们规定的严严的，要求我们唱、做、念等一切表演都不能忘了是在船上。最初很不适应，不由自主的就扩大了表演区。李导演马上就会说: “掉湖里了! ”及时加以纠正，久而久之，我们也习惯了。这条虚拟的船仿佛就是条真实的船，我们有了真实感，观众自然也信以为真了。所以每当我们演到三人上船时，在舶翁的相应配合下一起一落，观众真以为有条真船呢，欠起身来看个究竟，弄清楚是演员在做无实物表演，“嘿, 简直跟真船一样! ”人们赞叹不已，随之便会报以掌声。真实地表现这一叶小舟荡漾在西子湖中，完全是围绕剧情的发展，情节的需要，而不是单纯卖弄演员的乘船演技。

    雨伞在“游湖”这场戏中，李导演把它作为白素贞与许仙这对恋人穿针引线的媒介物，几乎成了这场戏中缺它不成、非它不可的“重要人物”。

    比如: 当许仙看到柳下避雨的白素贞与小青被雨水淋湿，急忙将自己手中的伞递了过去，小青连忙去接，白素贞向前拦阻，雨伞摆在了三个人的中间，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把伞借助风雨之势，在许仙手中晃动不停，这一下许仙递伞的手不能收回，白素贞拉小青的手却轻轻地松开，小青的手赶忙去接雨伞，生怕这个不说话的月下老人在他们中间消失。

    又如: 白素贞、许仙、小青三人在船上，雨大船小，陌生男女又不好挤在一起共用一把伞，然而彼此又都耽心对方被雨淋着，你推我让，在这样的情景中又是通过这把伞把三个人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再如: 雨过天晴,船已拢岸，雨伞本应起不了什么作用了，小青不加思索地把雨伞欲还给许仙,白素贞见状，急忙用手按住小青手中的雨伞，心说: “你怎么不明白我的用心哪! ”此时许仙接又不忍、推也不是，在这紧要关头，白素贞用拦阻小青的手，微微地朝雨伞就这么轻轻地点了两下，小青用眼看了一下欲还给许仙的雨伞，恍然大悟，心领神会地朝天一指，煞时乌云翻滚，大雨倾盆，这把伞又派上了用场，伴随白素贞奔向了红楼，许仙才得以取伞为由造府拜会意中人。这虽是剧本规定的情节，更是李导演发挥、安排、设计得巧妙。

    “端阳酒变”是全剧中启承转合的重点戏，李导演要求我们在前场戏中，要充分地表现白素贞与许仙婚后的幸福生活和恩爱感情。原先是把许仙处理成听信法海言语，有意灌醉白素贞，使其现出原形。这样既有损许仙，更破坏了白素贞形象的完整。后来处理成许仙并没介意法海的话，更由于饮酒过量，忘乎所以，利用端阳佳节之际，与连日来忘餐废寝医治病人的贤妻共饮几杯雄黄酒，白素贞为许仙的真诚所动，冒险饮了许仙敬送的头杯酒。许仙见白素贞饮了第一杯酒，万分高兴，又在各自的杯中满上了第二杯酒，并发自内心地说: “祝你我夫妻偕老百年”，白素贞听到许仙这真挚的肺腑之言，感到无比的甜蜜，急速过去接酒。猛然意识到不能因一时高兴而酿成长久的不幸；许仙见白素贞犹豫为难，不解其意，再看手中的酒杯，“噢! 原来给娘子斟得过满了! ”赶紧倒在了自己的杯中，用眼神示问白素贞: “怎么样? ”白素贞看到许仙这样的深爱着自己，接过酒杯一饮而干。这个动作虽小，但是表现这对夫妻的恩爱却又是多么的深刻。当白素贞听到小青呼喊: “小姐，姑爷被你给吓死了! ”白素贞不顾一切扑在许仙的身上，又以这种强烈的感情，大幅度的动作，表现了夫妻的恩爱。

    眼见许仙千呼万唤难以回生，白素贞决心仙山盗取灵芝搭救自己心爱的丈夫。小青提醒“若被守山神将看见如何是好? ”这时李导演要求我猛回身，抓水袖，提腰垫步亮相，头要顶破天，脚要踏穿地，每个脚指头都要用足劲，然后喊出: “青妹呀! ”凑近小青继续说道: “为姐此去只要盗得仙草，漫说是守山神将，就是那刀山火海——”这最后“刀山火海”几个字要用尽全身的力量，兜着底气去念。然后把小青紧紧抱在怀中低头看着许仙，意思是: “青妹呀，我走了，我把许郎交给你了，倘我回不来了，你可一定要把官人救活呀! ”接着念: “为姐也顾不得了! ”要从这句话中看到白素贞的决心和自信心。而后扑跪在许仙身边，做最后的道别，紧接着起唱。

    这里，瑶老设计了一段〔西皮快板〕:

    “含悲忍泪托故交，为姐仙山把草盗，你护住官人莫辞劳。

    为姐若是回来早，救得官人命一条；

    倘若是为姐回不了，你把官人的遗体葬荒郊。

    坟头种上同心草，在坟边栽起相思树苗。

    为姐化作杜鹃鸟，飞到坟前也要哭几遭。

    这段〔快板〕干净利落，不温不拖，节奏鲜明，委婉凄楚，如泣如诉。

    李导演设计的收场，是白素贞向小青施礼下拜。这一跪既是向小青告别，又是向小青嘱托。要求我要跪的诚恳、真挚，以表白素贞对许仙的夫妻恩爱，对小青的姐妹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