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挨打”解读

“宝玉挨打”是《红楼梦》中最重要的情节之一,历来颇受研究者的关注。这个事件是贾政、贾宝玉父子之间矛盾冲突的一次集中表现,通过对这次冲突以及冲突过程中不同人物的言行的解读,有助于准确理解父子二人间的关系,也有助于正确认识贾宝玉等人物形象的性格,这些对解读全书的思想性和艺术性有重要意义。

一、关于挨打的原因

要探讨这场长期矛盾积聚后的爆发,首先要理清父子之间到底有何矛盾,即宝玉被打的原因。从第三十三回的回目“手足眈眈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来看,贾宝玉挨打的原因有两个,即贾环的诬告和他自己的“不肖种种”。从该回的文本来看,宝玉挨打的深层原因可以从贾政的一段话中透露出来。当忠顺亲王府的长史向贾政申明索要与贾宝玉“相与甚厚”的“随机应答,谨慎老诚”而且甚合王爷心的小旦琪官的来意时,贾政“又惊又气”,把宝玉叫来后,便说:

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i]。

这段话颇有意味,从中可以探析贾政愤怒、宝玉挨打的真正原因。贾政认为宝玉不读书是可以容忍的,不能让他容忍的是宝玉以“草芥”之身去引逗忠顺王爷喜欢的小旦,而这种行为会给他带来灾祸。贾政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贾宝玉的行为触犯了贾家的政敌。

当下人告知贾政忠顺王府有人要见他时,他曾“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和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从这里可以看出贾家与忠顺王府关系疏远,应属于不同的政治集团。当忠顺王府的长史在贾政面前索要琪官时,其神情举止过于倨傲凌人,文中三次提及他“冷笑道”,这当中当然有贾府失礼于先的缘故,但更关键的原因应是忠顺王府的势力要大于贾府。如果贾宝玉的行为触怒了政敌,则贾家可能招致政治迫害,其后果不堪设想。贾政得知长史的要求后“又惊又气”,他之所以“惊”,应该是预感到宝玉的行为可能给贾家制造了巨大的政治隐患。当宝玉承认结交忠顺王府的优伶并表赠私物的行为后,贾政更是“气的目瞪口歪”,并且“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仅由此事,挨打的阴云便已笼罩在宝玉身上。至于下文提到的贾环趁贾政盛怒之时诬陷宝玉,只是促使宝玉挨打的诱因,使造成宝玉挨打的量变因素达到了发生质变的限度,但此原因并不是根本原因,并不在量变中占据主要位置。

于是宝玉挨打的主要原因是他的“不肖种种”,而且在“不肖”的过程中还触犯了贾家势力强大的政敌,贾政意识到这一行为对家族的危险性,所以不能再容忍宝玉的行为,痛打了他一顿。

二、关于“宝玉挨打”的性质

有的研究者认为“宝玉挨打”是“贾政所代表的封建统治势力与贾宝玉的反封建倾向之间所存在的深刻矛盾,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结果”[ii],但这种观点在《红楼梦》的文本中难以找到充分的证据。前文已经得出宝玉挨打的原因是宝玉在“不肖种种”中触犯了政敌,这一点并不能说明贾宝玉行为的倾向性,那种认为贾宝玉接交蒋玉菡是想帮助他摆脱被奴役地位的说法显然是站不住脚的。

再从贾宝玉的“不肖种种”中看他是否具有“反封建倾向”。第三十三回写到的不肖行为有“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其中“淫辱母婢”属于贾环诬告,即使是事实也没有任何反封建的倾向;而贾宝玉“流荡优伶,表赠私物”是出于他见蒋玉菡“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这应该不属于倾心相交,而是纨绔子弟的不检作风,当中更不可能含有反封建的倾向;至于“荒疏学业”,是连代表“封建势力”的贾政也能够容忍的行为,这与所谓的“封建势力”之间更不会有“深刻矛盾”。

贾宝玉虽然时而有一些不遵从专制社会秩序的言行,但却不能据此为其思想简单定性。另外,文本中还不止一次写到贾宝玉亲口说出歌颂“封建统治势力”的话,如第三十六回宝玉在批判完“文死谏,武死战”之后说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也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这似乎可以看作贾宝玉对专制王朝的鼓吹了,同理,我们也不能因他的这些言论而认为他就是专制制度的忠实追随者。

那应该如何看待“宝玉挨打”这件事呢?宝玉既然有种种不肖行为,那作为父亲的贾政被儿子的不肖行为激怒而施加痛打就有了父亲教育儿子的含意。在第四十五回中,赖嬷嬷有一段对贾宝玉的话:

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象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还有那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象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哥儿的爷爷,那才是火上烧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

赖嬷嬷在贾家多年,从她的话中可以得知,在贾家父亲用体罚的方式来教育儿子是有传统的。因此,“宝玉挨打”这件事不能证明贾政父子之间矛盾的性质是封建卫道者与封建叛逆者之间的矛盾,这里面是没有政治内容的。如果说“宝玉挨打”是父子长期矛盾冲突的一次爆发的话,那把这种矛盾看成是望子成龙的父亲与过于不务正业的儿子之间的矛盾应更符合实际,这反映的只是父子二人“人生见地之冲突”[iii],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深刻矛盾”。

贾政痛打宝玉是具有教育目的的,虽然贾政要把宝玉培养成符合传统道德规范的接班人,希望儿子秉承主流意识,进入主流社会,但这是时代使然,不能过分苛责贾政。作为一个父亲,贾政的行为是无可厚非的,而且贾政的这种教育“明显地含有反荒废、反堕落的成分,代表了礼教文化中能够净化人性、指导人生的一些合理性因素”[iv]。

三、挨打情节的戏剧化展开

在贾政痛打宝玉之前,书中多次提到贾政的气愤,而且气愤的程度逐次加深,这即是作者在一次次为挨打渲染气氛,直到“气的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这就像戏剧中的主要冲突在爆发前的一次次酝酿,作者一次次制造紧张气氛,掌握读者的脉动,拉近读者与剧中人的心理距离。

就在矛盾冲突即将达到波峰的时候,作者忽然荡开一笔,插入了一段宝玉向一位耳聋的老姆姆求救的情节。这一插曲的艺术价值除了表现在勾勒出一个麻木不仁,让人觉得可恨又可怜的老婆子形象外,还“使读者在轻松中更感紧张,而在笑趣中又转生焦急,从而巧妙地把读者的感情拉得更紧地投入书中的艺术气氛”,“看似荡开一笔,实际是欲紧故松,而且使行文更加显得跌宕生姿”[v]。

在挨打发生后,来解劝的人也是分层次上场,且有明显的舞台效果。首先上来解劝的是贾政的众门客,他们已是在“见打的不祥了”的前提下来解劝的,但依然没有效果。紧接着上场的是王夫人,她不但劝贾政要“自重”,还搬出贾母来,但是依然没有效果,反而使贾政要用绳索勒死宝玉,矛盾好像更激化了。但当王夫人哭求贾政“看夫妻分上”时,贾政“不觉长叹一声,向椅子上坐了,泪如雨下”,由此开始,冲突开始缓和。当王夫人又哭及长子贾珠时,贾政“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矛盾的最后解决还是要等老祖宗贾母的出场,丫鬟的一声“老太太来了”听来平常,读者那被作者拉得很紧的心弦终于放松了。贾母来后,贾政又是陪笑,又是叩头认罪,俨然是犯了什么大过错。一场冲突就这么烟消云散了。三拨解劝的人,逐次登场,人物身份越来越高,发挥的作用也越来越大,描写也由简到繁,可见作者之匠心。

四、挨打前后的人物塑造

作者没有放过在“宝玉挨打”这一重要情节中对人物形象进行塑造的好机会,通过这一回,使我们对某些人物有了更深层的认识。

贾宝玉这个一向被推举为封建叛逆者的形象在这一回中也暴露了头脑中的传统道德思想。当贾政喝令他“不许动”时,他竟然真的没有动,只在“厅上干转”,可见贾宝玉是很看重遵守父训的孝道的。如果说贾政对贾母表现出来的孝道是因为他是封建正统的代表的话,那宝玉的孝道又如何解释呢?在第二十八回,宝玉向黛玉表白心迹时说他心里“除了老太太、老爷、夫人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可见封建家长在宝玉心中的地位。有人认为这是宝玉在初期反封建斗争中软弱的表现,但全书也未见宝玉何时对传统道德礼教完全刚强起来。在第七十七回,当有人请贾政去赏桂花时,他竟要带宝玉同去,如果父子间有“深刻矛盾”的话,那贾政怎会带宝玉去人前炫耀?这说明宝玉并没有什么反封建思想,又何谈在反封建中逐步成熟呢?另外,在第七十八回中,有一段话专门写了贾政对宝玉态度的转变:

  

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指作诗不堆砌,不拘板庸涩),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

还有,当宝玉作《姽嫿词》时,贾政竟亲自拿笔书写,这些都是父子关系和谐融洽的表现,成熟的反封建斗士形象并没有出现。

此外,文中也暴露了宝玉的不良作风。他“流荡优伶”,蒋玉菡以汗巾相赠,这应是暗示他与蒋玉菡不一般的关系。当忠顺府长史挑明汗巾是蒋所赠时,他的“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得知!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他不过,不如打发他去了,免的再说出别的事来”也暗示了这一点。在该回回末,当袭人问焙茗贾政如何得知贾宝玉的劣行时,焙茗说:“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日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唆挑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书中多次提及薛蟠有好南风的恶习,而这里提到他吃宝玉的醋,无疑也就暗示了宝玉与蒋的不正当关系。而且,袭人听完焙茗的话后,觉得“两件事都对景”,这就说明袭人也知道宝玉平时有不检点的行为。另外,在叙及宝玉与秦钟关系时也对此有所暗示。如第九回的后半个回目“恋风流情友入家塾”以及第十五回宝玉抓住秦钟与智能偷情的现形后与秦钟说的那几句有意味的话,都应是一种暗示。由此可知那句著名的“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乃宝玉欺人语也”[vi],贾宝玉和贾珍、薛蟠等人一样都是贵族之家的纨绔子弟,只不过显得更文雅罢了。

贾政这个被扣上“封建卫道者”帽子的父亲,虽然在教育宝玉时下手过重,但其中蕴含的父爱却是真诚的、深挚的。在痛打宝玉之前,贾政竟然“气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可见贾政当时的心情是很矛盾的,很无奈的,难怪脂砚斋会“为天下父母一哭”[vii]。王夫人劝解时,他“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真是“严酷其刑以教子,不情中十分用情”[viii],深沉的父爱似隐实显。另外,他又是陪笑,又是下跪来表现对于贾母的孝道,并承诺“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读来着实让人觉得可笑,父子之间的冲突就在一场孝道的表演中结束了,这应该也含有作者对贾政以及礼法制度的嘲讽吧。

王夫人在听到宝玉被打时,“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行为中表现出的母爱虽然让脂砚斋感动得愿“为天下慈母一哭”[ix],但其纯粹性还是容易让人产生怀疑。她在劝解贾政时说的“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以及打完以后她跟宝玉说的“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哪一个”,都暗示着她护持宝玉也含有维持正统夫人地位的私心的。另外,她劝解的第一句话是“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该自重”,而这时她应该还不知宝玉挨打的原因,由此可见,王夫人是深知宝玉平日行为的,她是一个有放纵儿子过分行为的嫌疑的母亲,这样的母亲我们不能说是一个好母亲。

在本回中,作者依旧表现出对贾环的厌恶,这个坏小子趁贾政“盛怒”,“便乘机”诬陷宝玉,其阴险的内心可想而知,这也反映出传统大家庭内部嫡庶之间的矛盾是尖锐的。

另外,本回中对贾母、凤姐及袭人等人物的性格也有一定程度的表现,限于篇幅,不再一一论述了。

五、结语

第三十三回是《红楼梦》全书中最具作者匠心,也最为精彩的章节之一。通过“宝玉挨打”这一事件,作者以生花妙笔塑造了不同人物形象的独特性格,也反映了贵族子弟行为的堕落、专制社会官场中不同政治集团之间的矛盾以及传统家庭内部嫡庶之间的矛盾等内容,这些足见作者思想之深刻,艺术手法之高超。

参考文献:


[i]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该文所引《红楼梦》原文,均出自该版本。

[ii]蒋和森著《红楼梦论稿》,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01页。

[iii]王国维、鲁迅等著,苗怀明选编《红楼二十讲》,华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91页。

[iv]张兴德著《文学的哲学:红楼梦的第三种读法》,沈阳出版社2006年版,第173页。

[v]同ii,第300页。

[vi]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100页。

[vii]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32。

[viii]同vii,第433页。

[ix]同vii,第4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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