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献诗尽孝留下一桩清宫悬案
乾隆帝以诗作的数量出名,据说共有四万三千六百三十首,是否确切,尚难断言。但是故宫博物院的工作人员曾经从库房发现两个箱子,里面装着“乾隆诗稿”二万八千首,再加上此前保存的一万七千首,说乾隆帝的诗作有四万首以上,这数字肯定是没问题了。
乾隆帝热爱作诗,他的儿子嘉庆帝投其所好,献诗尽孝,不料竟留下一桩疑案来。
父子二人 各执一词
那是乾隆六十年(1795年)时,老皇帝以八十五岁的高龄退位,自称太上皇,将政权平稳交接给嘉庆帝。次年嘉庆元年(1796年)八月,新皇帝陪太上皇到承德的避暑山庄庆寿,作了一首“万万寿节率王公大臣等行庆贺礼恭纪”的诗。诗曰:“肇建山庄辛卯年,寿同无量庆因缘。丽丁南极珠躔见,御丙北辰花甲旋。玉殿辉煌腾瑞旭,金鑪馥郁袅祥烟。子臣敬献升恒祝,康健纯常亿禩绵。”此诗见嘉庆八年内府刻印《御制诗初集》第六卷,首两句下有注曰:“康熙辛卯,肇建山庄。皇父以是年诞生都福之庭。……此中因缘,不可思议。”大意是说:避暑山庄在康熙辛卯年(1711年)竣工,而太上皇也于同年降生在福荫汇聚之地,这两件好事当中的联系,是说不清的。
照这样看,乾隆帝的出生地是避暑山庄。可是乾隆帝本人却坚称其出生地点在雍和宫。早在乾隆四十三年的新春,他就在雍和宫作诗说:“到斯每忆我生初。”这是他第一次明确提到他的出生地。以往,他的父亲雍正帝和母亲钮祜禄氏都没有留下文字证据,甚至皇室族谱(玉牒)都对此避而不提,仅仅记载了他的生辰和生母。第二年,他又到雍和宫作诗说:“斋阁东厢胥熟路,忆亲唯念我初生。”这次不光说明是在雍和宫诞生,而且指出了具体位置,是在雍和宫的东厢房。第三年则有《人日雍和宫瞻礼》一诗,注云:“余实康熙辛卯生于是宫也。”(人日,是正月初七日。)委实是年年重申这件事。
有人由此认定乾隆帝就是出生在雍和宫。盖因嘉庆帝的诗注只是说太上皇出生在都福之庭,并没说都福之庭是避暑山庄,而乾隆帝的自道则是明明白白,绝无歧义。殊不知嘉庆帝的作诗,正是和他的父亲一样,不求质量求数量,写完一首,偏偏要再来一首。诗曰:“长春宝祚绵悠久,拜祝山庄都福庭。合万方欢群爱敬,以天下养式仪型。九旬筴衍东瀛海,八月书祥南极星。钦感昊恩锡康健,生恒环转永延龄。”(见《御制诗初集》第十四卷。)第三、四句下,注曰:“敬惟皇父以辛卯岁诞生于山庄都福之庭。跃龙兴庆,集瑞钟祥。”明示“都福之庭”就是避暑山庄的一部分。所以,从嘉庆帝掌握的信息来看,乾隆帝肯定不是出生在雍和宫的。
都福之庭 热河宫女
然则嘉庆帝所说的“都福之庭”在哪里?有一旁证,指向避暑山庄西北七八公里外的狮子园。狮子园,旧称狮子沟花园,是热河行宫的附属建筑。行宫竣工,康熙帝赐名避暑山庄;狮子沟花园则更名狮子园,次年赐予雍亲王,就是后来的雍正帝。乾隆朝的管世铭,在其《韫山堂诗集》收有《扈跸秋狝纪事》三十四首,第四首曰:“庆善祥开华渚虹,降生犹忆旧时宫。年年讳日行香去,狮子园边感圣衷。”注曰:“狮子园为皇上降生之地,常于宪庙忌辰临驻。”管世铭是乾隆四十三年的进士,后来进了军机处。他比乾隆帝年轻二十七岁,所掌握的自然不会是第一手情报,其信息当是听闻自朝廷中较可靠的前辈同僚。
援引管世铭的诗作,无非是要表明:早在乾隆帝退位以前,世人就开始议论其出生地了,这恐怕也是他不断到雍和宫作诗的理由。尚可补充的是,乾隆帝又有一首《游狮子园》诗,诗曰:“龙邸狮园岁必游,祖恩宗训忆从头。六龄识字实初至,十一背书蒙后庥。”第三句下,注曰:“予年六岁,始随皇考来热河,住居此园读书。”六岁以前,根本没来过此园。不知有没有反驳流言和蜚语之意?
按说出生何地,本无足论,既不影响血统,更不影响天资。当然这只是就一般的情况而言,未可适用于乾隆帝。只因其出生的地方若无法确认,其生母的身份便会出现疑点。读者不妨设想,假如他果真出生在避暑山庄,则其母亲首先就要挺着大腹,忍受长途颠簸来到避暑山庄。这样的苦行,对孕妇来说未免不近情理。相比之下,反倒是“热河宫女”的一段故事更可信。
据清朝遗老冒鹤亭说,当年雍亲王到木兰围场打猎,喝了鹿血,燥急不克自持,召幸汉人宫女李氏,生下一子。前些年热播的《甄嬛传》就采纳了这段故事,并遵循历史小说家高阳《乾隆韵事》的设想,将李氏称作李金桂。冒鹤亭以前是热河都统署的幕僚,得闻行宫中人所传述之乾隆帝出生秘辛,逻辑上是可成立的,但时间上则不可成立。要知乾隆是康熙五十年八月出生,倒推十月,则雍亲王和李氏之事,当在前一年的十一月。可是《圣祖实录》(康熙帝庙号圣祖)明载,康熙四十九年,皇帝离京避暑,雍亲王随行;而他们当年九月初三就离庄返京,根本没待到十一月呢。这就是以上说法难以自圆其说的致命处。
不过避暑山庄(热河行宫)的宫女云云,虽有破绽,却极可能是“有其所本”的。其所“本”者,是“汉人”两字——乾隆帝的生母,可能是个汉人,而不是满洲贵族钮祜禄氏。
钮氏钱氏 一字之讹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曾公布一批谕旨,包括雍正元年册封妃嫔的一则文件,内云:“尊太后圣母谕旨:侧福晋年氏,封为贵妃;侧福晋李氏,封为齐妃;格格钱氏,封为熹妃;格格宋氏,封为裕嫔;格格耿氏,封为懋妃。”可是乾隆帝上台后,乾隆六年钦定的《世宗实录》(雍正帝庙号世宗)里面,却变成:“格格钮祜禄氏,封为熹妃。”钮祜禄氏,正是乾隆皇帝之母。难道她实姓钱氏,是汉人而不是满人?
按清时惯例,皇室生育儿女,每三月汇报一次。而《世宗实录》则是依照每十年更新一次的“玉牒”(皇室族谱)而来。两者之间,相隔很远,自然就有了操作的空间。曾有人猜想:雍正元年的上谕之中,格格钱氏,是真实的;后来雍正帝决定立储,想到儿子继位,钱氏就是皇太后,而皇太后可不能是个汉人,所以就把她变作了钮祜禄氏。
钱氏之说,其影响可以和避暑山庄的李氏之说相比肩。比如《延禧攻略》就采纳此说,又另有创意,说钱氏替雍正帝引开土匪,受苦受难,好不容易离开匪窟,京城里又散布着她和土匪的丑闻,结果雍正帝要顾全面子,将她赐死,儿子过继给钮祜禄氏。
其实钱氏之说,后来是有“更正”的。雍正二年,雍正帝曾惩罚他的弟弟允祹,理由是他在记录口谕之时,一味求快,将“钮祜禄氏”简作“钮氏”交付拟稿,可是字迹潦草,拟稿者将“钮氏”看成“钱氏”,就这样子颁布了。允祹因此被革去贝子,爵位降级。自然又有好事之人,怀疑他是忍辱负重,帮忙皇帝圆谎的。
要言之,乾隆帝生母是汉人之说,可能是“钮氏”误作“钱氏”后的以讹传讹,再加以夸张、丰富,就形成避暑山庄的李氏之说。甚至更进一层,将他的父母双亲都说成是汉族人了——海宁陈家的陈世倌夫妻。此一传说,有各种通俗文学的助力,普及度是相当高的。但是其可信程度又恰恰最低。所谓乾隆帝六下江南,要到海宁探亲,在时间上就不成立。盖因他前两次根本没去海宁,第三次去了海宁,而陈世倌那时都去世好几年了。所以乾隆帝之去海宁,当然不是去看望陈世倌的。
嘉庆妥协 道光善后
由一个出生地的问题,牵扯出一系列深宫传闻,可说是嘉庆帝始料不及。嘉庆四年,太上皇去世,庙号高宗,其“实录”编纂至嘉庆十二年才告竣工。谁知嘉庆帝看了之后,竟饬令查覆:太上皇明明诞生在避暑山庄,何以“实录”说是雍和宫呢?结果,大臣拿来乾隆帝的御制诗,凡提到生在雍和宫处,皆夹以黄签提醒。嘉庆帝明白了利害关系,最终认可《高宗实录》中“诞于雍和宫邸”的表述。
但是嘉庆帝始终对“避暑山庄”深信不疑。嘉庆二十五年七月,他病死在避暑山庄,遗诏中说:“古天子终于狩所,盖有之矣。况滦阳行宫为每岁临幸之地,我皇考即降生避暑山庄,于复何憾?”道光帝继位后惊悉此事,立刻命人将遗诏追回,加以更正,并解释道:“七月二十五日,恸遭皇考大行皇帝大故。彼时,军机大臣敬拟遗诏,朕在谅闇之中,哀恸迫切,未经看出错误之处,朕亦不能辞咎。但思军机大臣多年承旨,所拟自不至有误。及昨,内阁缮呈遗诏副本,以备宫中时阅。朕恭读之下,末有皇祖'降生避暑山庄’之语,因请皇祖《实录》跪读,始知皇祖于康熙辛卯八月十三日子时诞生于雍和宫邸;复遍阅皇祖《御制诗》,凡言降生于雍和宫者,三见集中。因命大学士曹振镛,协办大学士、尚书伯麟,尚书英和、黄钺传旨,令军机大臣明白回奏。据称:'恭查大行皇帝《御制诗初集》第十四卷《万万寿节率王公大臣等行庆贺礼恭纪》诗注恭载高宗纯皇帝以辛卯岁诞生于山庄都福之庭;又,第六卷《万万寿节率王公大臣行庆贺礼恭纪》诗注相同;至《实录》未经恭阅,不能深悉’等语。朕敬绎皇考诗内语意,系泛言山庄为都福之庭,并无诞降山庄之句。当日拟注臣工,误会诗意。……遗诏布告天下,为万世征信,岂容稍有舛错?故不得不将原委明白宣示中外。着将此旨通谕知之。”
经道光帝确认后重新颁布的遗诏,那一段变作:“况滦阳行宫为每岁临幸之地,我祖、考神御在焉,于复何憾?”遗诏本来说,避暑山庄是我年年都来的地方,又是我父皇的出生地,我死在这里,没有遗憾。变作“神御”(画像)之后,就成了:“这地方挂着我祖宗的画像,我死而无憾。”就事论事,意思上衔接得不很自然。
道光帝弄完遗诏,又解决了嘉庆帝的御制诗。其实嘉庆帝接受《高宗实录》的表述以后,本该着手处理早年的诗注才是,可是他大概忘掉了那两首贺诗,置之不理,只好由儿子善后。结果,两条注解分别变成了:“康熙辛卯年,肇建山庄。皇父以是年诞生。”“敬惟皇父以辛卯岁诞生,而山庄之建亦适成于是岁,瑞应祥征,默孚宝柞。”乾隆帝的出生地,从此在官方层面上一锤定音,再无分歧。(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