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最著名的南瓜丨《事品》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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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喜欢那些极会聊天的人——其实谁又会不喜欢这样的人呢——一个人为什么会感觉无聊?不就是因为身边没有会聊天的人吗?
聊天中的极品,当属“释迦拈花,迦叶一笑”,两个男人四目相对,从一朵莲花开始聊,一秒就聊嗨了,“盛意以山河,山河不及你”,不服不行。但是这种级别的聊天,未免也太挑听众了。风吹麦浪,问世间几人能懂他们在聊什么?
也有人是这么聊的:放眼一望,鲜衣怒马,他看上去还是要比实际岁数青春得多。还是可以骑快马、喝烈酒、睡最刁钻的女人。骚性如此,直抵心轮,谁能假装充耳不闻?
还有人是这么聊的,“世界先爱了我啊,我不能不爱他”,你猜猜看接下来他会聊些什么?
有一年,我莫名其妙就独自去了西藏,到了拉萨还在纳闷:我这是干嘛来了。然后一个人走在黄昏的八角街,侧目见半壁雪山朦胧,才明白过来:我其实是来听西藏会跟我说些什么来了。
对。不是看,是听。万事万物,都在聊天。一朵花乐呵呵告诉你的,绝不会比一个喇嘛告诉你的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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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中有耳朵的人,绝无一人没有听见过玉郎江枫和燕南天这两人的名字;江湖中有眼睛的人,也绝无一人不想瞧瞧江枫的绝世风采和燕南天的绝代神功。
只因为任何人都知道,世上绝没有一个少女能抵挡江枫的微微一笑,也绝没有一个英雄能抵挡燕南天的轻轻一剑!
任何人都相信,燕南天的剑非但能在百万军中取主帅之首级,也能将一根头发瞬间分成两瓣。而江枫的笑,却可以将一颗一颗少女之心劫走。
古龙的《绝代双骄》就是这么慢慢聊起来的——如此聊天,卖钱换酒,问题不大——古龙是那个时代少年们心里的UFO。
古龙是极会聊天的人。尤其是聊酒。古龙聊酒,一定把你聊进去。不管你是男是女,无论你喝不喝酒。
其实古龙聊什么都能把你聊进去。聊朋友。聊对手。聊女人。聊爱恨……天下这么小,耳朵这么大,你我能躲到哪里。
真正读过古龙的人,一定知道古龙并没有聊酒。古龙聊的是死生与寂寞,珍惜与幻灭。
会聊天的人,他会为你兜底,助你飞升,陪你逍遥。他聊着聊着,会让人升起一种向往:这若是我,该多好啊!
不会聊天的人,聊得你前有埋伏,后有追兵;肉身千钧,沉沉下坠。你瞅瞅尘世间那些父和子,男和女……聊着聊着就断裂了,聊着聊着就永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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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也极会聊天,聊出来一个学生叫柏拉图;柏拉图接过衣钵,也很会聊天,聊出来一个学生叫亚里士多德;亚历山大一生谁也不服,一提起老师亚里士多德,立刻从马上跳下来,站得笔直。
东方禅宗的祖师爷,也都是极会聊天的人。几句话登山建庙、立派开宗,几句话戳得人断臂求法,雪地顿悟,可见都是猛人。
谈恋爱。尤其初恋——一见钟情,彼此心动那一瞬间——其实就有点“禅”的味道。可惜倒头一睡,地裂天崩,“禅”就熄火了,再回不去那种相应与默契。
乡下的老手艺人。尤其在一门之中励精图治,扎实精进的人,他那无比深邃的眼神都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变腐朽为神奇。
少年时听过一老木匠每晚讲康熙雍正,那时年纪小,听得出清王朝的精致与寂寥,却听不出他款款深情里的胸襟与抱负。只见他刨花乱飞,行云流水,却识不得他木头刀斧中的乾坤天地。
我祖父的墓旁有一小丘地。地的主人常年种一些稀有少见的中药草本,若问起他来历,他就幽幽跟你讲,从李时珍讲到张仲景,从张仲景讲到华佗,从华佗讲到《黄帝内经》,一定听得你浑身真气流注,百脉通畅。
更神奇是他本人并不识字,也不曾念过书,却能将华夏5000年在你眼皮子底下铺平展开,聊到你如来如去如露如电如梦如幻。
每次听他说话,都会想起来民国年间那个一席话就能将人的病聊好的王凤仪(1864-1938)老人——这是我少年时期的理想之一:做个顶尖“聊(疗)人”——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仍未做到,他一字不识一声不响却先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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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高山。一处低岩。一道新泉。一株古松。一炉红火。一壶绿茶。一位老人。一个少年。
“天下最可怕的武器是什么?”少年问老人,“是不是例不虚发的小李飞刀?”
“以前也许是,现在却不是了。”
“为什么?”
“因为自从小李探花仙去后,这种武器已成绝响。”老人黯然叹息,“从今以后,世上再不会有小李探花这种人;也不会再有小李飞刀这种武器了。”
少年仰望高山,山巅白云幽幽。
“现在世上最可怕的武器是什么?”少年问老人,“是不是蓝大先生的蓝山古剑?”
“不是。”
“是不是南海神力王的大铁椎?”
“不是。”
“是不是关东落日马场冯大总管的白银枪?”
“不是。”
“我想起来了。”少年说得极有把握,“是杨铮的离别,一定是杨铮的离别!”
“也不是。”老人道,“你说的这些武器虽然都很可怕,却不是最可怕的一种。”
“最可怕的一种是什么?”
“是一口箱子。”
“一口箱子?”少年惊奇极了,“当今天下最可怕的武器是一口箱子?”
“是的。”
一个人,一口箱子。
一个沉默平凡的人,提着一口陈旧平凡的箱子,在满天夕阳下,默然地走入了长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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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长安,有谁见过那口陈旧平凡的箱子?
如果人是一口箱子,那么这一生一世,便是装在这箱子里的东西了吧?
第三种人,什么东西都往这箱子里面塞,箱子越来越沉,越来越重,越来越不堪一击,才走几十年,箱子已经破得不行了。
第二种人,箱子里面尽最大限度保持通透,偶尔装点必需品,绝不超重,对一切有形有相的东西时刻充满警惕。
第一种人,整个箱子始终空着。有朝一日离开,箱子好端端的,密码也都记得。挥挥手,笑一笑,走球!
099
日本艺术家草间弥生今年92岁了。还在到处忙她的公共雕塑和艺术展览,她曾向记者表示,“如果不是为了艺术,我早就自杀了。”——言外之意,这老太婆想敲掉“箱子”,直接走了。
草间弥生设计的公共雕塑之一:日本直岛上的大南瓜,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南瓜。(如上图)
我第一次看见这一大枚被人们称之为“世界尽头的南瓜”,想起来一个词——尤物——我一直不懂尤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直到看见这个大南瓜为止。
那些让你觉得人间值得,活着真好的东西,就叫尤物——比如像草间弥生这种神奇的老太太——我好像从未想过要成为什么人物,但我总希望自己能活成一名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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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有个想法——或者干脆叫做“妄念”好了——在一处美丽的江边,开一家干净的“聊吧”。干什么呢?聊天。跟不同的人聊天,想聊什么聊什么。我甚至梦到过好几回,说我的想法已经实现了。
其实这个想法也是大有渊源的,它绝非空穴来风。起码有好几件事,一直像引擎一样推动着它前行——
首先源自我母亲。我母亲很善于讲故事,她的故事里有比肉眼所见更广阔的世界,几句话就千军万马,沧海桑田……很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然后是诗人顾城;我上中学时特别喜欢顾城,他说,“每个人都曾经像一只鸟,一片云一样活过”,他说的不是“像”,他就直接说“是”。顾城让我相信的事情之一,是每个人都是一个移动的宇宙。
再然后是一部日本电影——《解忧杂货铺》——一家杂货铺的老板无意间居然设置了一个“穿越时空”的信箱,可以跟过去和未来的人通信……这个好哎!我当时就在想:100年以后,我在干什么呢?我现在以为多不得了的事情,100年以后将会怎样?
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是有一年我在苏州吴江碰到一位智慧的老人,他那里每天都有很多人在聊天:企业主、出家人,科学家,商业人士,重疾患者,管理学大师……什么奇葩都有,然后你在旁边听,一个恍惚,一次炸裂,一声长笑,居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尔后这些经历慢慢发酵,慢慢抽枝发芽,慢慢休养生息,就窜到我梦里了。就算你不去想它,招惹它,它还是会时不时戳你一下,提醒你,“哎!那件事情怎么样了?你倒是给个话呀?怎么还没见动静呢?”然后你不去理它,过一阵,它就会又跑上门来找你。
我于是申请了首个公众号(已经注销了),想起步做这件事情。但是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没摸索到恰当的形式。
怎么干呢?还能怎么干,继续摸索喽。这不,我计划从本期开始,陆续给到一些话题,跟有缘有心有故事的朋友互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