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玉明说红楼:鸳鸯缘何“可恶”
《红楼梦》写人物,常常是作者退在后面,借与之相关的另一个人物的眼光来评说,这样构成特殊的视角。譬如贾珍说尤三姐“老辣无耻”;而凤姐评价鸳鸯,则说她 “素习是个可恶的”。
鸳鸯
读书仔细的人在这里会产生一个疑惑:鸳鸯怎么会是“可恶”的呢?她头脑清楚,为人可靠,虽只是个奴婢,却是老太君离不开的帮手;她长得秀丽而灵巧,很讨人喜欢。而且王熙凤和鸳鸯的关系,看起来也是不错的。有一回贾琏有求于鸳鸯,还请了王熙凤从中帮他说好话呢!这一句话的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
我们想,王熙凤和鸳鸯,其实是个主奴关系。但因为鸳鸯深受老太太的器重,性气又高,平时在一般主子面前也不肯过于低声下气。王熙凤摆谱耍威风惯了,但面对鸳鸯强硬的性格却施展不开,会不会因此感到她“素习可恶”?
我们先找两件小事来说。在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时候,王熙凤和鸳鸯为给贾母逗乐,合谋捉弄刘姥姥。李纨在一旁听了,劝道:“你们一点好事也不做……仔细老太太说。”鸳鸯怎么回答?“很不与你相干,有我呢。”当然,我们可以说她俩平时关系好。但一个奴婢对主子这样说话,怎么也是不合常规的。还有一次是在王熙凤过生日的宴席上,众人轮流敬酒,她已经快要醉了。最后,鸳鸯等几位丫鬟也来敬酒。凤姐儿真不能了,连连告饶,可是鸳鸯不肯放过她,笑道:“真个的,我们是没脸的了?不喝,我们就走。”凤姐儿只得满满的又斟了一杯喝干。虽然这是喜庆的事,但怎么说,也是一个奴婢让主子下不来台。
这两个例子其实很能见鸳鸯的性格。如果有人觉得事儿太琐小,说明不了什么问题,那么我们捡大的来说。鸳鸯是经历过大风波的。
这就是荣国府大老爷贾赦试图娶鸳鸯做小老婆,遭到她断然拒绝。
鸳鸯是所谓“家生奴”,生下来就是贾府的奴仆。在一般人看来,一个女奴最好的出路,莫过于给男主人做妾,成为“半个主子”。更何况,贾赦的身份与众不同。他是贾府的长子,荣国公爵位的继承人。虽说贾母的权威很高,但在礼法正统的观念中,贾赦才是贾府真正的主人。再说,这贾赦蛮横而无耻,想要什么非到手不可,一个小小的女奴,怎么能够顶得住她?
但鸳鸯对这件事,简单地只回答一个“不”字。贾赦的老婆邢夫人来说,她自己的嫂子来说,哥哥又来说,她就是不答应。鸳鸯和袭人、平儿是好朋友,三个人在大观园里一起说这件事。平儿和袭人都觉得鸳鸯如果不愿意,总得想个办法,才能躲过去。于是就问鸳鸯有什么主意。鸳鸯道:“什么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不去就是不去,不需要想什么办法。这鸳鸯平时是个娇羞的女儿,有一次她在大观园撞破了司棋和表哥的幽会,自己臊得比偷情的人还严重,可是强硬起来,她简直就像一块石头。
大老爷想要收自己府里面一个丫鬟做小老婆,居然遭到断然拒绝,这让贾赦大失脸面。他愤怒了,无论如何要扳回这一局。贾赦让鸳鸯的哥哥传话过去, 告诉她,将来凭她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这意思是说鸳鸯的小命,捏在他大老爷的手里。不跟大老爷,“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要是做不到,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
这是一个大老爷对一个小丫鬟的宣战,它以一种压迫性力量宣告奴仆没有自由,当然也就没有尊严。
那么鸳鸯又能怎么样?她只有破釜沉舟了。
《红楼梦》第四十六回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
鸳鸯装着好像愿意的样子,让哥嫂带她去回贾母。当时贾母房里聚着不少人,夫人、小姐、亲戚、管事的女仆,七七八八一大群。书中说鸳鸯看到这情形,“喜之不尽”。为什么喜之不尽呢,我们后面再说。
鸳鸯贾母跟前跪下,一面哭,一面说,把经过一一揭露出来。然后说到贾赦的凶狠与蛮横:“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
这就是荣国府大老爷的面目。男女之事,怎么说,总有个你情我愿。而贾赦仗势欺人,非常霸道,非常狰狞,非常不体面。露在众人面前,丢尽了贾府的脸。
然后鸳鸯说自己的意愿,表明这件事绝对没有余地。接着是一句惊心动魄的话:“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她能够依赖的,只有一个老太太;如果老太太依赖不着呢?那就投降吗?不不不!那就不依赖。还有一个死呢!她要明白告诉老太太,任何退路都不存在。
这有一个问题:既然鸳鸯最终要依赖贾母才能逃过这一劫,既然贾母那么喜欢鸳鸯而且离不开她,她为什么不能暗地里求贾母为她作主呢?
事实上鸳鸯对此没有把握。老太太确实不喜欢贾赦,但他毕竟是长子,是身份高贵的爵爷。他一定要得到鸳鸯,老太太会不会犹豫呢?
而鸳鸯这么公开一闹,她既是在求贾母,同时,她也是逼迫贾母,使她没有别的选择。这就是鸳鸯看到房中有许多人“喜之不尽”的原因。事情这样彻底地公之于众,就没有回头路,老太太作为明白事理的人,只能和鸳鸯站在一起。
我们现在可以明白王熙凤何以认为鸳鸯“素习可恶”。她这种倔强的性格,难免让主子感到不舒服。
但“可恶”两字用在这里,却又是一种赞美。曹雪芹写鸳鸯的故事,简直就是一首伟大的赞美诗,它热烈地赞美了一个婢女的高贵,也由此歌颂了人的自由与尊严。(骆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