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

无不是这样,日子平静地过去,像车轮一样碾过,留下轻轻的辙痕。
明朝嘉靖年间,桃叶渡有姊妹二人,名叫玉桃和金橘。两人一日在阁楼上戏耍。只见楼下经过一个驾着高头大马的人。那人模样周正,眉目间露出一股英气。打听得是偶尔来此的游方郎中。郎中走遍大江南北,见识广博。他常常在为人看病时候说一些各地的风俗人情。人们都喜听,插科打诨,调笑戏谑,遂与郎中日渐亲近。
不多时,身体从来康健的玉桃显得病恹恹的,渐渐就卧床不起了。差人请了郎中来。郎中隔着帷幔为玉桃把了脉。他说,有喜了。父亲说,我家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地就怀了孕。郎中说,脉象如此。说完便走。父亲大怒,呵斥女儿道,定是你平日勾搭男子以致成奸。女儿哭着说,冤枉啊父亲大人,我和金橘每日厮守在一处,哪里有什么奸情。父亲盘问了金橘一番,果然不曾有什么事。只道是郎中错说了。没想到过了四五个月,玉桃果然产下一子。父亲以为耻辱,其时恰好有一对夫妇多年不能生养,遂赠给他们抚养。玉桃初大惊骇,后渐渐相熟相亲,而至于不舍,右手小拇指上有一瘢痕为记。
郎中流连盘桓五月余方始离去。乡人不忍离别,直送到二十里外方返。
郎中去后,金橘亦不知所在。父亲追寻金橘,不得,欲要回家,又迷失于道路,遂之他乡。
玉桃长时独自在家,不得不抛头露面。又思想父亲与妹子,日夜忧心。乡人见她面貌姣好,女工娴熟,多次遣人为媒,玉桃一一回绝。一痴男子心思迷醉,常伏于玉桃经行之处,暗自窥伺。一日天晚,玉桃从外采集野菜归来,被男子截于途中。男子搂抱玉桃意欲求欢。玉桃大呼求。柳大郎正好有事从此经过,大喝一声,放开她。痴男子放开玉桃,和柳大郎缠斗,柳大郎拳脚功夫了得,打退痴男,将玉桃送回家中。他问玉桃,家人哪里去了,玉桃诉说了一番,柳大郎说,我也是常年漂泊在外散淡不羁的人,也曾遇见一个与你面貌相似的女子。我问她从哪里走,她指向这里,莫不是你的妹子。玉桃说,她是独自一人还是和另一个人。独自一人。和我哪里最像?眼睛,你们的眼睛里都有一股风的味道。风的味道?空旷、苍茫的味道。你在哪里遇见她的?南口。玉桃半晌不说话,她一抬眼,发现天色已经晚了。柳大郎坐在一边的竹椅上,两脚休闲地放在地上。她站起身为他倒了一杯茶。他啜着茶,和她说如茶叶一般浓淡的话。那天晚上他住在了玉桃家里。
很长时间柳大郎都住在玉桃家中。
金橘回来了。她是在一个阴雨滴沥的日子回来的,仿佛这一天的日历被浸在水中。她手持一把油纸伞,绾着青丝,眼目乌油,身段窈窕,仿佛画中裁剪。伞面和裙摆往下嘀嗒着雨点。她对玉桃说,姐姐,我回来了。玉桃说,是你吗,我不是在梦里吧。金橘低垂着眼帘,说是我。玉桃引她和柳大郎见了。三人各絮说些话。金橘对于玉桃没有问询她的过往而感到油然的感激。金橘和柳大郎说得很投缘。柳大郎说,你还记得那日我向你问路吗,金橘说,记得,当时你问路,也不说你要去哪里,我也就信手指了一个方向。柳大郎说,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啊。说完两人相视而笑。玉桃一壶接一壶地煮茶。绿衣葱茏的茶叶浮沉在水中,有一股清幽缈远的味道。映照出金橘与柳大郎醉酒般橙红的脸面。
玉桃在金橘回来的第一天就知道有什么会发生改变,虽然她当时并不确切地明白究竟是什么。但当她在某天夜半醒来发现床上空空荡荡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了一切。她在整个夜晚辗转难眠。第二天,她借口外出买蔬果而离开了家。为了行路方便,她盘起头发,装扮做男子。金橘寻姐姐不着,与柳大郎自在过了一处,两人你侬我侬,反比玉桃与柳大郎时更洽。
但在一天金橘临街看到一与姐姐相似之人后,就觉得姐姐无处不在了。她问柳大郎,你喜欢她还是我。她是谁?当然是玉桃了。我喜欢你。过了一会,她又问,你到底喜欢她还是我。柳大郎说,当然是你了。如此反复问了四五回,柳大郎颇有些不耐烦。金橘说,我就知道,你不是真的喜欢我。柳大郎说,可你为什么反复问同一个问题呢。
在父亲追寻金橘的道路上,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惘。他感到自己的人生或许完全是一个骗局,妻子的死亡,女儿的丑闻,出走,无不揭示了人生惨毒酷烈的毛边。他不断地拷问自己的半生,发现其中的阴翳竟然不能容下一丝微小的欢喜。在人生的煎熬中,就像不断加热熬煮的汤粥,水分不断地散失,只余下无尽的怅悔。当他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已然走进了一座迷宫。迷宫是现实的倒影,他知道的。每个交叉口都有一头石狮,目光游弋。他尝试了很多方向,但最后都回到了原地。他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他将自己交付给厌恶已久的命运。于是他走向了异乡的道路。
玉桃一路上向人询问父亲的下落,总没有些许消息。这天她来到一家酒馆。是酒馆飘扬的青色酒招与外面的疾风骤雨促使她走进酒馆。她要了一壶热酒,三两牛肉,独自一人饮酌。一个低垂着头的男人用拐杖探着路走过来,她认出了他的身形。于是她招呼他过来坐。他头也不抬地坐下。她倒了一白酒给他,说,天气转凉,喝一白热酒吧。他颤动着手接过来,说,听你的声音倒像我从前的一个故人。她仔细打量他,他的眼睛眯缝着,瞳仁被眼白挤在一边。像是一间窗户在侧边的房子。他为什么竟至于目盲呢。也许是因为他的目盲,她感到谈话轻松了一些。她将牛肉夹给他吃。于是他向她说起自己的女儿。他如阴天的语调让她主动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仿佛一个知道同伴要往哪里走而事先走在前面等他的人。但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他没有朝既定的方向展开叙述——我有两个女儿,一个名字叫做小君,一个叫做小如。她们都长得如花似玉。小君长大后就嫁给了一个贵公子,小如还没有长大,她一直陪在我身边,她说自己永远都不会嫁。小君和她的丈夫常常来看我,她们有时候还带着孩子,她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外甥,长得很可爱。他们每次看我都像是公主回来省亲,场面很盛大。他边说边喝着,喉咙骨碌着。那么,你的眼睛,她冒昧地问了这个问题。他说,在一条路上我遭遇了迷宫。差点没走出来。我的眼睛就是在那里变瞎的。此后我就失去了和原来世界的所有联络。如果你以后遇见小君和小如,不要告诉她们我在哪里。玉桃沉吟良久,说嗯。他又说,我在这里活得很愉快,没有什么烦心的事,我也经常喝酒,酒是个好东西。
玉桃和他做别后,又去了酒馆几回,但没有再遇到他。她就此踏上了回家的道路。当她回到家,发现家中落着一把巨大的锁。里面空无一人。她找锁匠打开锁。她问邻居,金橘他们去哪里了呢。邻居说,金橘啊,柳大郎说她有病了,两人就外出求医了。什么病。不大清楚。玉桃收拾了一回家,买菜做饭。她正坐在椅子上吃饭时候,门开了,一个人站在外面,说是寻找自己的母亲。玉桃一惊,筷子当啷坠在地上。你的母亲?是的,我的养父母死了,他们告诉我来寻找自己的家。玉桃溯着往事的湍流,看清了他右手小拇指上的瘢痕。她的眼睛忽然一热,眼泪潺潺地流淌。他像一个小蝌蚪一样问你是我的妈妈吗。
听说二十里外的镇子上来了一位妙手郎中,任是什么病,也能医得好。一日孩子病了,病得奄奄一息,请了许多郎中,吃了许多草药也不见好。玉桃带着孩子来到郎中这里。在拥挤的求医者中,她认出了他。他的面容中依旧含着当年的让人心动的英气,穿透岁月的长河,在其中投下原初的影子。她将孩子送进去,让他拿着钱,自己却没有进去。
父亲在他乡买醉,他反复向人们说,酒是个好东西;金橘在愧怍中过活,每天晚上抓墙皮,不断地问柳大郎,你喜欢她还是我;柳大郎偶尔将金橘看成玉桃,他在解释了很多次爱你之后就懒得去解释了。玉桃和孩子相依为命,玉桃每天都以听到孩子的笑声为乐。
日子一天天过去,像轮子一样不息地周转,只留下印痕,像是咬在果肴上的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