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喋不休
——你走吧。
——你走。
——我想在这里待一会。
——你不走我也不走。
——我不想看到你。
——你闭上眼睛。
不要吵了。你们明明知道自己是爱着对方的,为什么要用语言的利刃来割伤对方呢,为什么不能学会互相原谅呢。喝醉酒的林东说。他又举起酒杯,对两人说,来,干杯,只要喝了酒,就什么也不会在乎了。他一饮而尽。酒杯在白色的阳光下闪耀出晶莹的光亮。
——可是你为什么觉得我在无理取闹呢。
——即便有理也不能取闹啊。
——那么你还是认为我在闹了,既然你这样认为,那我就像你想的那样做好了。
——可是这样做毫无意义啊。
林东说,为什么我劝你们你们一点都不听呢。你们是不相信你们有一个像我这样的朋友吗。让我来和你们说一说吧。你们忘记的人往往是重要的人,你们忘记的事也通常是重要的事。那时我和你们结为兄弟,也许我们本来就是兄弟,只不过失散了多年,现在总算找到你们了。既然是兄妹,为什么要不能体贴对方呢,为什么要无休无止地争吵呢,即便证明一方是对,另一方是错,又有什么意义呢。说着他又饮干一杯酒。两臂支撑在茶几上,与头部构成一个等腰三角形。
——你觉得我们之间的问题在哪里。
——我觉得我们有时候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从来不认识你。
——就像是做梦吗,可是你做的梦已经很多了,你应当清醒了,如果你继续做梦的话……
——你没有权利干涉我做梦的自由。
你们之间的问题在于说的太多而做的太少,这时候应该来一个拥抱,一个温暖的拥抱,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剑拔弩张,互相埋怨。林东劝道。他举起酒瓶,最后一滴顺着绿色的瓶身流入口中。然而他不知道酒瓶已空,他只是张着嘴,像是上岸后呼吸艰难的鱼一样张着嘴。他将酒杯举了很长时间后才放下。接着又举起来,对别人说满上。但他们没有喝酒,他们专心于争执,他们在用对方的话攻击对方。林东说,你们就像两只互相撕咬的小狗。你们应该忏悔,为自己因为生气而扭曲的嘴脸,你们知道一直笑着有多美吗。如果你们能够笑为什么要哭呢。我有一次去看民乐表演,那个坐在中间的手操琵琶的一直笑着的女子就像一朵花啊。
——我觉得我们没有继续的必要了。
——我早已经这样觉着了。
——我们像是方枘圆凿一样不适合。
——我们就像不合脚的鞋一样。
——从明天起,我将渐渐忘了你。
——我也是这样。不过为什么不从今天就忘记呢。等等,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可没有开玩笑,希望你严肃对待我的话。
林东劝道,就不要互相争吵了吧,双方都退一步不就海阔天空了吗,为什么要像象棋一样将死对方呢。有的话是说出来就要后悔的啊。酒瓶从手上滑落,玻璃四溅,发出哗啦的声响。
——也许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什么也没有说,你只是在向我炫耀你的言语,你用你的语言向我展示了一幅多么让人吃惊的图画啊,在里面你就像一个贵妇人一样坐在竹椅上,而我成为你的奴仆,你不断地向我发出各种各样的指令,就像向狗扔出没有穷尽的骨头。
——天啊,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从高高在上的态度中获取快感吗,那是最无耻不过的事了。到现在为止你也没有了解我,你甚至从来没有将我放在眼里,你甚至没有将我介绍给你家卧室里的花朵。你从来没有像模像样地向它说一句,这是我的女友。你一直在含糊着,用一片用破碎的玻璃粘合起来的心来敷衍我。你一直将我当作土偶,我已经受够了。
林东眼睁睁看着酒瓶落地,却没来得及阻止,他想很多事是来不及阻止的,因为它们在发生之前就已经发生了。而后来确凿的发生不过是事实的投影与证验。他的脑海里盘旋了如同烟篆一般的两人争吵的话,但他并没有很明白,他说,一切都是徒劳啊。
——我们就此打住吧,我已经没有什么和你说的话了。你如果长了翅膀一定会飞上天的。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我,原来我就是以这样的形象活在你的脑海里啊。
——你这样做难道不是因为你无所顾忌的个性吗,你的脸上不是写着任性吗,你不过是一个妄想对抗世界的木人桩罢了。
——你难道忘了我们的一年以来的喜怒哀愁吗,你不记得我们是怎样将伞扔在一边在雨中漫步吗,当时你的身上不是散发出泥土般的清香吗。我当时还以为从你身上能长出一些马蹄莲呢。
——我已经忘了你说的事,真有这回事吗。你知道我总是记不清事。
——你就像一条鱼一样。睁着没有目的的眼睛,反映出世界的光怪陆离,可印象从你的脑海里轻轻流过,你什么也不能捕捉。
——就是这样啊,一切都是混沌。滃滃的云气在世上流行。
林东的目光飘到窗外,在斑驳的阳光下,看到黄褐色的叶子如同翩跹的蝴蝶一般坠落而下。及至落到地上,又发出潺潺如雨的声音。没过一会就有数片摇摇坠落。洁白晃眼的日光将世上大多的疏漏都充塞殆尽,并为之赋予了一种静致的意义,从而让每一刻都仿佛神祗显现的一刻,都如同袈裟闪现出潋滟的金色。在金色如鲤的光闪中,潮浪翻涌,并不断辉映出层叠的金芒。多么耀人眼目啊。碎裂的酒杯也试图成为金芒的部分,在银色的如同锡箔一般的碎片中,酒杯也加入了光彩的交响。
——你的脸上那无色而透明的液体是什么呢,这就是你的泪水吗,可是你的泪水能够投射出纷繁的感情吗。你一定是用泪水润泽自己的皮肤。
——是啊,如果我用自己的泪水来博取同情,那无疑是可怜而可憎的,但我只是被风沙迷了眼目。这样的风沙是常有的,当你行走在外面的时候,一粒细小的埃尘漫入你的眼睛,然而你的眼睛发酸,不停地眨眼,这时一股清新的泪水涌出。
——不知道为什么,我和你说话的时候,脑子里却浮现出一只乌鸦,它是有黑色的毛羽,红色的喙。它扑扇翅膀,双足腾空,像是一支黑色的歌谣,呈现出黑色的光芒。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的脑子里是一团绵延不息的火,方生方死,永远将世界淬炼。
林东说,哦,你们在说一些什么呀,如果你们不能和好,那么就算天气很好,你们也将因为意见分歧而不能一起遛狗,也不能在狗不注意的时候踮起脚尖。你们的分歧将会像开裂的悬崖一样越来越大。啊我的酒杯呢。它裂在了地上,多么像一具沉船的残骸。
——你似乎从来没有将我放在心上,你认为我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就像高楼上的绿色钟表,一无所用地悬着,可是你们只有在不经意的时候才抬头望一望。
——有时候你确实显得很高,而仰望是累的。
——你是说我像一个巨人吗,你太瞧得起我了,在很多时候我都匍匐着身子,像是蛇一样逶迤着,你竟然说你需要仰望我。也许正是我卑躬的姿态,所以才让你觉得我像塔一样高不可攀吧。可是我们总是现在才知道,我们将对方误解得多么深。
——是啊,双方之间越熟悉,越会产生大的误解。
林东重新找了一瓶酒,说,来,为往事干杯。他的嘴处在酒杯边沿的正下方,酒如线流坠到他的口中。
——一年之前,你将自己的脸偎在我的手心,我说你的脸是冰凉的,你说你的手是热的。
——然而一年已经过去了,时间过得太快了,不是吗,只要将眼睛闭上,对什么都不闻不问,等你睁开眼的时候,就会发现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就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吧。
——当你站在美丽的岸边,你看到在天空中飞翔的鱼,它们都是那样自由,但你却不是这样。你只能在泥土中偷吃土豆,暗中饮泣。当然,我是说每个人都有他的自由与快乐,就像每个人都有其脾气一样。这是人的宿命与烙印。
——你需要更多的氧气与水,以维持你的幻想,这对你而言并不是很多。无尽的天空上有无尽的云,人永远不会将云看完,这就是无限性,但你说的宿命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的宿命就是和你分离,有时候相离反而更美,就像无限逼近却又永远不能接触的日与海。它们借助于一座西沉的山而达成一种难以言说的契约。在这份既构成满足又造成制约的契约中,美悄然而生。
——哪里有什么宿命,你只是擅长离别罢了。可我不是这样,我是一个长情的人。对一草一木都心怀着无限的感激。
——
林东说,你们在说些什么啊,你们为什么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我已经有些困了,舌头都打卷了,我不想再掺合到你们之中了。你们俩就像在演一出戏。我再也不想和你们说话了。
他的脚伸展开来,遥控器从他的膝上滑落在地,酒瓶也咣地一声降落在地上,这次却没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