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师之死
陈老师正坐在讲台后，她的脸微笑着，像一个茄子。这样的微笑越来越僵硬，就像一个冻僵的茄子。她说，我好累。然后不再说话了。手里兀自抓着半截粉笔。空气中充满了擦出电火花的沉默，一点点火星，一点点话音，世界就轰轰烈烈地爆炸了，噼里啪啦地爆炸了，炸掉了冠冕堂皇的粉饰，爆出了乌黑紫漆的内里。陈老师鼻息全无，陈老师累死了。陈老师光荣地累死在讲台上了。醉卧沙场君莫笑，一个战士最好的归宿是疆场，一个老师最好的归宿是讲台。三尺讲台上，陈老师多少次像是闲庭散步一样在上面来回走着，踱着方步，若有所思，陈老师多少次将自己的汗水嘀嗒在如同田地一般的讲台上，就像牛犁地一样将知识的种子播撒到田地上。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为人答疑解惑指点迷津的陈老师永远地闭上了她智慧闪亮的眼睛，为千万人俯首做孺子牛的陈老师永远地离开了学生们，育人无数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陈老师就这样撒手离开了全世界。陈老师的死讯出现在各大报纸的头条，在新闻上滚动播出，用上百种语言反复播报。全世界人都知道了陈老师的死讯，全世界的人对陈老师的逝世表示沉痛的哀悼。陈老师因公殉职，陈老师为教育事业抛头颅洒热血。陈老师是全三中的骄傲，陈老师是全内蒙的骄傲，陈老师是全国的骄傲，陈老师是全世界的骄傲。提起陈老师，没有人不竖起大拇指的。陈老师是教育领域的良心，是各行各业的良心，是全中国的良心。
在殡仪馆，无数的花圈，鹅黄柳绿的花圈，市长的、市委书记的、市人大主席的、公安厅厅长的、科长的、校长的、主任的花圈像是满汉全席一样陈列在陈老师的葬礼上。陈老师的遗像黑白了整个世界。全世界都在下雨，下雪，下冰雹，既下雨又下雪又下冰雹，还下起了豆子、棋子、瓦砾。整个世界陷入了黑暗。太阳离开了人们，光明离开了人们，天堂离开了人们。从此，人间只有地狱与风霜。但陈老师嘴角摇曳的笑分明在说，去努力吧，去奋斗吧。
政府追封陈老师为草原英才、劳动模范、中共党员、教育家。种种烫金的荣耀，陈老师当之无愧。陈老师用她那博大的数学知识滋润着学生的心田，她将博弈论、拓扑学、混沌、李代数、辛几何、四色定理、费马大定理、庞加莱定理、蛮不讲理方程、瞎搅合的系统熵讲得深入浅出、出神入化。只要听过她讲课，白痴也会变得聪明，瞽者会看到光明，聋子会听见声音。陈老师为残障、智障儿童巡回上课效果显著，反响强烈。陈老师是亿万残障患者的福音。陈老师也曾对着太平间的死人讲微积分，她声情并茂地讲到极限，讲到潘洛斯阶梯，死人们相继恢复了心跳，脉搏，呼吸，睁开了眼睛，口中大喊着，陈老师万岁，陈老师万万岁。
在陈老师的遗像面前，泪水流成了一条河，一条江，一片海。悲痛像铅石一样坠着人们的心，像蝗虫一样啃噬着人们的心。陈老师的学生、再传学生、私淑学生、被治愈的患者从全世界赶来，共同瞻仰着陈老师发出五颜六色光芒的芬芳香甜的遗体，上面覆盖着五星国旗，发出浩浩荡荡的国歌声。庄严肃穆的陈老师在死后依然庄严肃穆。国旗降下来，正在飞翔的鸽子从空中陨落，太阳也降下到半空中。
陈老师，你怎么就这么走了。无数人发出了这样的喊叫与喟叹。陈老师，一路走好。你理性思维的光辉、你边角分明的几何、你醉酒当歌的豪情，都像是太阳一样普照着大地。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你将你的智慧镌刻进学生的基因与灵魂，你让数不清的人更加智慧更加坚强，你让无数的人的人生更加有意义更加不平凡。无数人哭干了眼泪，抹干了鼻涕，哭到鼻青脸肿、心肠绞痛、精神错乱、天昏地暗、死去活来。
没有人不记得，陈老师佝偻着背用近视一千度的眼睛饿着肚子脸色刷白如同白壁辛勤批改作业直到夜深的背影；没有人不记得，陈老师从医院里摘下吊瓶捂住针眼登上出租车回到学校一边咳嗽一边用沙哑的嗓子为大家讲课；没有人不记得，陈老师在学生犯了错误之后跪在地上一边扇着自己耳光一边声泪俱下地向学生祈求以后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这就是我们的陈老师，光荣伟大的陈老师，以退为进的陈老师，忍辱负重的陈老师，与日月同光与天地同辉的陈老师。
那天周一，升国旗，陈老师在国旗下发表讲话。国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她说，我们务必要把学生放在首要位置，学生的未来就是我们的未来，是我们的未婚夫，我们可以让学生骑到我们头上去撒尿、拉屎，我们可以给学生擦鞋、化妆。我们要当助力学生升上太空的火箭，燃烧自己，炸裂自己。只要有助于学生，我们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有一次一个学生不交作业，我回到家，取上刀，奔回到教室，当着众多学生的面把自己的小拇指剁下来，咔嚓一声，血汩汩地流出来，浸湿了作业本，浸湿了桌布，浸湿了恐怖，人的脸映在上面，就像正月十五的大红灯笼。说着她举起自己的手，众人看到一截残缺的小拇指。你以后能按时交作业吗。学生不停地点头，像鸡啄米一样，他吓白了脸，吓得尿失禁，微黄的尿水哗哗啦啦地流在地上，一直滴答了半个小时，从此再没有不交过作业。在我的班上，最顽劣不羁的体育生也热火朝天地做笔记，一丝不苟地写作业。在我的班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每个人都是蒙娜丽莎。在我的班上，一只偶然进来的流浪狗也会目不转睛如饥似渴地听课，在我提问的时候高高举起自己的脚爪，在被叫起来后口齿清晰条理严密地回答我的问题。与此同时，我也注意与学生心念的相通，我轻轻地点头或摇头，抑或眨眨眼，学生就知道我的意图。同样，学生动动腿或伸个懒腰，抑或打个哈欠，我也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有一次我不说话，指着教室里的某个方位，一个学生立即知道我想要一张纸巾，于是将整包纸拿过来。
当时正值隆冬，天气冷得噗噗嗵嗵地响，但在陈老师讲完之后，一阵让所有人出汗的热风吹来，北方凋零的草木全部穿上了军绿色的衣裳，长出香远益清的青绿色嫩芽。树枝与树枝相互碰撞着鼓掌，全体师生手脚并用地齐齐鼓掌。掌声浩浩荡荡，奔流入海，海平面为之上升三毫米。
霹雳一声，陈老师从紫檀木棺材里坐了起来，国旗又飘扬在空中，鸽子振翅高飞，太阳又升了起来。她问了一句红红紫紫的话，一班这次考试有进步吗。说完又砰地一声躺倒在棺材里。天空再次变得晦暗不明，表意不清，人们脸上刚刚明朗的表情又黯淡下去，就像烟花瞬间的璀璨被更深的黑暗取代。更大更沉重如同亡灵序曲的悲戚从人们心底升起来，人们再次嚎啕大哭，啊啊啊，嗷嗷嗷。淅沥沥，哗啦啦。瓢泼大雨洒在人们的心头。陈老师，你死了也不忘自己的学生，你活着时候千方百计为学生着想，你死了还牵挂着学生的进步。你是千古以来的大圣人，你是照耀尘寰的启明星，你是全世界的妈。你的光芒万丈长，你的美名万人传。你必带领我们明天的路，你披荆斩棘劈波斩浪，你是我们的明天，是我们的道路。万人从你的路上抵达光明，祛除黑暗，万人在你的路上开花结果，萌蘖抽芽，万人在你的路上生儿育女，繁衍生息。
盗墓贼知道陈老师是孔子一样的圣人，必定陪葬了不少珍宝。他们在掘土开棺之前，焚香礼拜，烧了一陌又一陌纸钱，陈老师，你是天下第一好人，你活着教育百姓，救死扶伤，死了也心系学生，关心天下，你就发发慈悲，也可怜可怜我们这些衣不蔽体的蟊贼，我们吃屎都吃不到热的，给我们一点点爱吧，毕竟我们也当过学生，我们真后悔没有晚生几年做你的学生，是我们不会投胎啊，原谅我们吧，就像原谅一只臭虫、扁虱、蟑螂，我们虽然地位卑贱，但我们也渴望着你如夏天雨水一样渊博的知识啊。只要你肯施舍给我们一些残羹冷炙，我们一定不忘显扬你的大名。他们连着叩了几个头。当他们拔出长钉，打开棺材时候，棺材里飘荡出一股青烟，棺材里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