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友

春天就要过去了。美丽的春光很快就让位于炎热的天光了。在春天里发生的故事也将次第被忘记。在一个春天过后,人们会说,又是一个和往年毫无差别的平庸的春天。

但阿楚觉得,在这个春天,是有什么东西发生了。但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首先是她的体香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说起体香,还要回溯到她出生之际,母亲生出她后,芳香盈满了产房,群鸟飞集,鸣啭不已。还引来一群记者。她出生时的笑容在报纸上闪闪发光。而现在竟消失了。这不能不让她感到难过。另外,她的一个笔友突然和她中断了联系。以前她们总有不尽如东海的话要写给对方,而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坚持寄信给对方了。后来信也被退了回来。邮递员说那个人不在了。她想不在了是什么意思呢,或许对方搬家了,或许……她不敢再想。她们是偶然成为朋友的,一次阿楚寄信给一个朋友,结果写错了地址寄给了她,她回了信。阿楚就将错就错。两人一来一往,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她们在信中还提到要见一面的,她也盼望了很久,但现在恐怕希望很渺茫了。有些事就是这样,可遇而不可求。

阿代约她出来吃饭。她先到了,独自坐在一家必胜客的窗前看着来往的人群。她喜欢靠窗的位置,旁边放着一盆绿植,这里让她觉得一生是明朗的。外面走过绿色的裤子,蓝色的裤子,粉色的裙子。一个人总向她这边看,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也许他只是喜欢透过窗子看这世界吧。难道人们能够毫无阻隔地看这个世界吗。不过是雾里看花罢了。

阿代来了,她穿着蓝色碎花裙子,脚穿黑色拖鞋,将脚面映衬得洁白。她匆匆过来说,不好意思啊,我因为一些事晚来了。阿楚无所谓地说,没事。她知道,一些人总要等另一些人的。阿代要了两份披萨。她说,我最近总听到有人在夜晚唱歌。阿楚说,唱歌吗,大概很好听吧。阿代喝了一口咖啡,摇摇头说,凄凄哀哀的听不出来,但大概是很久以前的歌。阿楚开玩笑说,你要小心了,可能是妖精在唱,是不是只有你听到了呢。阿代说,只不过因为我睡得浅而已。有什么响动我总能听到。

阿代又吃了两口就不吃了。看着阿楚慢慢地吃。阿楚问,你看我干什么。阿代说,我就喜欢看淑女吃饭的样子。阿楚噗嗤一声笑了。阿代说,你知道吗,唐生和梅子在一起了。阿楚听到阿代看似漫不经心随意提起的事情中含有多少不甘。她反问,是吗。这我还真不太知道。阿代说,我猜大概是梅子先追唐生的,不过他为什么就答应了呢。我还以为……你以为什么,阿楚问,你以为他只喜欢你吗。其实男人可以同时喜欢很多人。不过有时候女人也是。阿代说,算了,不说这个了。

唐生当时追求阿代的情景又浮现在阿楚面前,恍若昨日。唐生和一些同学在学校里办了一场音乐会,他是主唱,提前两天就在学校展开了宣传。阿代作为特邀嘉宾坐在前排。在中途,唐生唱了一首歌后,大口喝完一瓶啤酒,向着观众说,我很荣幸大家能够来捧场,在这里,我尤其想向一个人表达我的爱意,我希望大家也能够支持我。大家都举起手,欢呼着,鼎沸着。唐生说,阿代,我喜欢你,希望你能够接受我的表白,和我一起牵手到白头。众人都欢呼着,阿代,阿代。阿代站起来,很有礼貌地回过身向大家鞠了一躬,而后就走出座位,向出口走去。后来有人说,那时唐生的表情就像吃了苦瓜,脸上的每条痕纹都泛着苦意。

阿代邀请阿楚一起去她家。阿楚说我还有事要做。可以去我家一起做,反正我家里今天没人。阿楚拗不过阿代的盛情,答应了她。路上,阿楚说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阿代仔细闻了闻阿楚,果然没有了从前那种若隐若现的香味。阿代说,你该不会是谈了男朋友吧。阿楚说,我哪有。阿代问,前天那个送你回家的男生是谁。阿楚说,那是我的远房表哥而已。阿代意味深长地笑着说,有些女生总喜欢把男友说成自己的远房亲戚。至于你的笔友突然没有了音讯,我也不大清楚。我们没必要清楚每件事的,是吧。

到了家,灯开着。阿楚说,你走时候忘关灯了啊。阿代说,没有,我有些害怕,就没有关,等回来时候也亮堂堂的。阿楚说,我知道了,你是害怕那样的歌声吧。阿代点点头说,我以前那么喜欢听歌,现在也不大听了。阿楚说,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敏感。我觉得如果你感到恐惧,恰恰应该多听一些以前的歌曲,比如周璇的《天涯歌女》。阿代说,我和你不一样。如果我感觉不对,我的内心就会有阴影,就再也不想接触它。你还记得我们那次一起去参观一座皇帝陵墓吗,我当时感到氛围不大对,就劝你一起出去。没多久不就有人失踪了吗。阿楚点点头,她是相信阿代的直觉的。这么说来,她竟也感到一些害怕。这时阿代却笑着说,也许那歌声只是我的幻听也未可知。阿楚问,你是在很晚时候听到的吗。阿代说,是的,那时我猜你已经睡着了。阿楚说,但愿如此。我不是一个耐困的女同学。

第二天醒来,天亮得像是柠檬水。鸟站在枝头昂首啼叫。阿代说,昨天你睡得很好吧。阿楚说,应该是吧,本来我还想验证一番是否有歌声,但后来困意越来越重,什么也顾不得就睡着了。阿代说,是有的,我又听到了,虽然我不想向你夸耀我灵敏的听力。一开始我也睡着了,但歌声穿过了我的耳朵,如同风穿过回廊。你能想象那样的情景吗,就像一根风吹过晾衣绳上穿着的两只耳朵一样,还随着风而摆动着。也许只有我能够听到。阿楚说,我决心要再住一晚,帮你验证它。谢谢你,阿代动情地说。阿楚说,如果我睡着了,你一定要叫醒我。

这一晚起了风。风在街头巷尾疾速穿行,像是一袭无主的斗篷。月亮用清虚的光讪笑着人间。阿楚和阿代吃了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们没有什么话要说,都怀着心事。听风吹过的声音。电视上的人物都似乎心不在焉地说话。阿代摘下眼镜,眼中的人物就重了影。她说,我们本来就不用看得那么清的。阿楚闻到一种花香。她回头对阿代说,你闻到了吗。这时她发现阿代的身体颤抖着,像是痉挛一般,脸色铁青。阿楚问,你听到什么了吗。阿代的嘴唇青白,她的眼珠不知所措地转动。阿楚努力谛听着声音,但她什么都听不到。阿代脸上汇集了多种情绪的合流,抑郁与烦闷、哀愁与无奈冲刷着她的脸(碗里的土豆)。阿楚问,是谁。阿代用另一个人的声音说,是我。接着她就唱起了歌。是一首不知名的粤语歌,凄婉而迷茫。阿楚摇了摇阿代,阿代的眼神空漠,里面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什么都容纳。其声音空灵而宛转。

歌声息止了,另一个声音通过阿代之口说,我来看你了。阿楚吃惊地望着阿代。她突然觉得阿代离自己好远。她不知道眼前的阿代还是不是真的阿代。那声音说,我是你的笔友李希啊。李希,是你吗。阿楚感到很大的意外。李希说,我找了很久才来到这里。我夜以继日地赶路,已经磨掉了好几层脚掌皮。阿楚问,为什么你不接收我的信。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呢。李希说,我哪里也没有去。所有你寄给我的信我也都看了。但我不知道该怎样回复你。所以我走了很远的路来向你当面说清楚。你说吧,阿楚说。李希说,你不要指望我能够说出什么有道理的话,因为我也涉世未深。我还可能并没有什么话要说,重要的是,我来看了你。我们的缘分就在于此。不能更进一步,也不能再退一步。你知道人的缘分有时候是很微妙的。李希说,我出了一些意外。这是与你的第一次见面,也大概是最后一次了。我看见了你,可惜你看不到我,不过人的皮相确实没有什么好看的。我可能就和你身边微不足道的人的相貌相似,也可能不过是你梦中的一个影子。我之所以来,就是为了履行我们之间的约定。我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我祝愿你以后会好好的。

阿楚捉住她的手,含着脉脉的情意,点头说我是知道你的。阿代回过神来,看着阿楚拉着自己的手,绯红着脸,问道,你知道我什么。阿楚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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