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夫与马

我早已注意到了,每天凌晨,天还浸在蒙蒙的黑氛中,在侧边的校门口总站着一个穿着穿着棉衣棉裤带着棉帽的人,在你走近的时候,他会突然说一句,卖手抓饼了,新鲜的手抓饼,一张五块。走近的人们就会被吓一跳,而后定睛看他一眼,将他和他旁边的自行车以及车子后座上方方正正的白塑料布筐子尽收眼底。白筐子的一边还写着手抓饼,一张五元的话。

在天气特别冷的时候,风像是一个拖着长长尾巴的幽灵,在大街小巷疾速地穿行,寒冷扑打着人的面颊。卖手抓饼的人依然站在那里,两手揣在衣兜,不时顿顿左右足。他的相貌很中正平和,如果在寻常街头看到,准以为是一个知识分子或其他什么的,也像《水浒传》中的一个落魄好汉。两道眉毛像是楷书中的一,临末带着顿笔,眼睛像剥开的豆荚一样。脸呈椭圆形状,两颊被冻得通红。

然而川流不息的人潮将他吞没后又吐滤了出来。像是吃了果子之后吐掉了果核。人们从四面八方灵巧地穿过他。有的像是要直直朝他走过去,但在临近时候又虚晃一枪似地灵巧地拐了过去;有的为了免得引发他的失望而绕远路走到校门;有的每次走过才发现他等到走过去又忘了他。海浪在汩汩流动,而他坚如磐石。他默默矗立,像是一根华表柱。一直到上课时分才用被冻得有些僵硬的身体骑着车子离开。

冷空气一连持续了好几天。街上的人们都走得很快,连颠带跑的。风扇每个人的巴掌,推攘人们的身体,撕扯人们的衣服,用嘶吼吓唬人们。

我也快步走着,蓦着寒霜。当我走近时候,正好奇他是否还在那里,只见他像往常一样站在一棵树和一丛灌木中间,独立在寒风中。他将灰色棉袄的帽子盖在头上,呼出悠长的白气,如迷。

他的坚持不懈可以与一切马拉松选手媲美,但结果呢,人们虽然多次地看见他,他的脸,他的棉衣,他的自行车,他的白筐子,都在人们的头脑中留下了印象,甚至让他们有些熟视无睹了。他们可以走过去而没有看见他。因此他的手抓饼落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也许他的手抓饼是天下一绝呢,只不过缺少伯乐之流的人来发现他,让人嗟叹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也许他只是通过像姜尚直钩钓鱼一般在校门口卖手抓饼来获得明主的赏识,在明主梦到飞熊之后,亲自来拜问他,而他终成为辅佐明主的千古名臣;也许他是为了在寒风中锻炼自己的身体。当然,更可能的是他谋生的手段。人至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大半夜醒来做好手抓饼,打包在塑料包里,急煎煎地来到学校门口,一路上穿过寒风、积雪、黑暗,钻过隧道,跨过山岭,在寂静中踽踽独行。终于赶在学生到来之前站在门口,像一尊门神一样。

或许他卖的不是手抓饼呢。在我把侧门那人的情况和小齐说了之后,小齐这样说。我问,那他卖的是什么。是寂寞,不信你可以试一试,当你要求买一张手抓饼时,他就会犯难地说今天卖完了多么不好意思啊请改天再来吧,但当你走开后他依然站在那里。当你反身回来时,他辩解说我是在乘凉。想一想吧,有人穿着厚重的衣服在凛冽的寒冬乘凉。第二天当你早早地见到他,再次提出要买一张手抓饼时候,他就会低声对你说,其实我并没有卖手抓饼,他边说边揭开自己的筐子,里面空无一物,他开心地说,我什么也没有卖,我卖的是寂寞。我说小齐你真是好笑。

有时候我感觉我们就像白筐子里的手抓饼,生活在筐子里面,总是别人告诉我们如何如何,而我们自己对外界却一无所知。别人递给我们一张纸条,就像臣子递给皇帝的一道奏章。出于种种考虑,有些事臣子忠实做了汇报,有些事却选择了用假象蒙蔽皇帝,故而我们接受的信息大都是掺了假的。因此我并没有像小齐说的那样做。此外,不仅是因为我不相信小齐,更是为了保存一份神秘性。

但在寒冷肃杀的世界上像一个败军之将一样孤立地站着,总归是让人心生怜惜的——他统率着自己的坐骑、衣裳、白筐,以及自己的全部精力——尤其在几乎没有人买他的东西的情况下。他费了多少的心力才取得这一位置啊。他要先从一棵草修行,历多少劫后才化成动物,再经过多少轮回修成人体。平平安安地长大,心理也没有不健康到自杀的地步,读书失意之后,学会制作手抓饼的手艺,养成早起的习惯,还要有抵抗风寒的体魄。在这万难的轨迹中,不能有分毫差池,不然他决计不会出现在这里。他可能成为一个小职员,一个通勤车司机,一个教师。但他由于深刻地依循了自己的人生轨迹,因此他成为了一个卖手抓饼者,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小贩。但他似乎并没有遇到合适的时机,因为他总是不能让人们产生对他的手抓饼的兴趣。虽然他像武大卖炊饼一般看到人们走过时会说,卖手抓饼了,一张五元,然而,或许是由于他的个子并不低,也不像三寸丁谷树皮,因此人们对他的手抓饼的质量产生了怀疑。因为人们普遍相信,一个相貌拙劣的人更容易专注地做事。

这让他产生了近乎自暴自弃的想法,他再也不在意是否有人买他的手抓饼了,就像人群视他为无物一般,他也视自己的手抓饼为无物。提起手抓饼,他的口气中甚至带着轻蔑的语气,仿佛那并不过是一种权宜之计。

但他毕竟还是要谋生,在如寒冬一般冷冰冰的现实中,必须捂热自己的座位才能使自己的屁股得到温暖。他矢志不渝地用的方法中包含着对于人性的考验,是要检验人们的心到底在何种情形下生发何种程度的对于人类苦难的同情。也就是说,他要用自己所遭受的苦难来打动人们,用在寒冷中受到的煎迫使人们生出怜悯之心,而后购买其手抓饼。也可以说是他和天气策划了一招苦肉计,天气愿打,他愿挨。

他没有滥用人们的怜惜之情,但从想法到实践是最后一关,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成了其势不能穿缟素的强弩之末。于是他还是无法卖出自己的手抓饼。他不能用自己的所长交换生活的必需品。在这一点上讲,生活是多么悭吝啊。

在无数次的失败中间,他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在人们走近他时,他不再用突兀的声音说手抓饼五元之类的话了,而是沉默地看着对方的眼睛,看着地面,像是一个无辜却领受了惩罚的人。如果天地在这时发生一场席卷一切的地震,在数千年之后,人们就会发现一具对生活显出怨艾之情的化石了。

小齐也发现了这一点,她对我说,看来他的境况越来越不如意了。我说,我早已料到了。她说,然而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无法卖出自己的手抓饼呢,难道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吗。我挠挠头给她讲了一个故事,我说道:

一个出生于名门世家,从小饱读诗书的人因为写诗得罪了权贵而被投入狱中,在狱中受尽了折磨,出狱不久便染了风疾,此时他已有些看破红尘,隐居在太白山,山中的日子漫长而艰涩,为了消遣时日,他又读了很多书,其中,炼制丹药的书使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他自己熬制丹药,在一年秋冬,他因为吞食一粒新配制的极红的丹药而中了毒,以致手足残废。后来徙居具茨山下,买数十亩园地,疏通颖水,并在其中造出坟墓,偃卧其中。因为仕途的坎坷失意,长久病痛的折磨,在一个清爽的日子,他告别亲友,说了一声我要走了,就自投颖水而死。

小齐说是卢照邻吧,我点点头。她说你是为了说明他的生不逢时吗,或者生活给人的煎迫吗。我又点点头。事实上,这两者可能并无多大关系,但也有一些相通之处在内。小齐说,你让我想起了在都灵大街上抱住一匹被马夫虐待的马的脖子而失去了理智的尼采。每当我想起尼采,我真想用鞭子痛抽那个马夫一顿。我说,马夫和马其实都是隐喻的能指,而施虐者与受虐者则是所指的实质。如果我们仔细考察一番,就会发现,世界上的马夫和马是多得数不清的。

不久下了雪,在路灯黄色光束的照耀下,雪像是书法家信手的一撇般斜斜地下着。地面上一踩一个印子,人们将雪与灰尘带到不同的地方。其中,有一个地方只有进去的脚印而没有出来的脚印。走到校门附近,不出所料,他依然在那里,睫毛上也盛满了雪,显得白白的,如同雪淞。

雪后两三天,天气渐渐转暖,卖煎饼的小贩竟再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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