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沉迷于无止境的洗脸的人,他的脸在很多时候超越了他,而成为身体的主人。

他的洗脸习惯始于一次奇怪的经历,一次他看到两个男人,他们竟然共用一张脸,在一天中,一个用上半天,另一个则用下半天,不了解底细的人往往以为他们是同一个人。他之所以知道他们是两个人,因为他同时看到过他俩,一个有脸,另一个却没有。那是在一个咖啡馆,他正拿着一杯咖啡啜饮,忽然一抬头,看到了他们正看着他,他大吃一惊,险些晕厥过去。他的惊奇宛如石头,架在喉咙上,使他难以说话,那两人主动伸出手,向他介绍了他们的状况,并让他不要害怕,他们并没有恶意。如果可以的话,还希望能做个朋友。他看着无脸男那张如空板一般毫无内容的脸,支支吾吾地说了同意,那两人却说他的犹豫损坏了他的诚意,也使他们枉费了口舌与心意。而后拂袖而去。

接着他就无休止地洗脸,在每天早晨起床时,他先是梦到水,无尽的水冲刷过他的脸面,他的脸在水中发出轻微抖动的綷綵声,水流将他的脸变成流质,也如水一般流动,泛着水流的亮光。因此一起床,他就开始了在水中找寻脸的旅程。他势必要使用更多的水,挽留住更多的脸的碎片。而他相信脸就是河流,河流反射了脸的容貌,而脸上的褶皱也记录了河流的变迁。

早晨醒来,他备好温度适宜的水,先是用水仔细地冲刷昨天夜晚留下的积垢,他称之为昨天之足踩在他身上的脚印,他还说他有一天洗净了噩梦。他仔细地将每一粒细小的尘埃用水冲洗干净,用力捧起一抔水,反复地清洗,用手夹水漫过眉毛、眼睛、颧骨、鼻梁、嘴唇、下颚,不留一丝缝隙。让水在脸上自在地嬉游;而后是洗面奶,他将洗面奶均匀地涂抹在脸上,细致而妥帖地揉动,温柔而冷静地搓洗。他的工作认真而恰当,在洗脸时他映照出潋滟水光的温柔专注的侧脸让人动容;再敷上补水液,让水与肌肤充分糅合,仿佛戴了水做的面具,脸肌如水嫩滑,光可鉴人;又以牛奶一般的润肤乳涂抹面颊,使脸面精致而富于光泽,最后使用带着馨香味道的防晒霜,一遍遍地施加在脸上。

有时候他将脸泡在水中,仿佛溺水,他的脸浸在水中,他的呼吸使水里冒出大大小小的泡。由此他练出了在水中长时间憋气而不用换气的能力。他们说,他可以尝试游泳。但在一次洗脸的过程中,他的脸脱落在地,仿佛一张画皮,他欢喜地叫着,我终于洗掉了它。他小心翼翼地捡起自己的脸,对着镜子贴在原来的位置。有一回贴偏了,他的脸显出微妙的不平衡,仿佛带着笑容,又仿佛在冷嘲。因而惹动了领导的怒气,正值开会时候,领导的眼睛被他滑稽的表情所牵动,致使他的讲演工作出现了偏差,在散会之后,领导大发雷霆,像一道闪电击在他这根枯木上。在领导的训斥中,他依然一副故我的玩世不恭的样子,领导的怒气越长越大,像是因充气不断膨胀的气球。砰地爆炸,怒气一齐发泄在他的身上。最后领导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出了决定他命运的一句话,现在,你被辞职了。并补充道,马上,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他想做出解释,但他的冷笑使他的解释更像是取笑,致使领导再次发出了更清晰的逐客令。

在换了工作后,他开始在晚上洗脸,脸在晚上发出满月般的光芒。一次他洗过脸后,拉着窗帘,有人在楼下窗外看到了他发着不同于一般灯光的脸,惊奇地说,月亮怎么落到了家里。当他向别人询问时,别人也说不知,他们都感到震惊,于是向警察报了警,要拯救月亮。警察到来时,风正吹散了乌云,露出了天上的月亮。警察呵斥人们大惊小怪。

当他晚上出门的时候,他就会听到人们对他的脸的评价,他们认为他的脸的亮度足以和反光灯媲美,当车灯打到上面去的时候。

每当夜幕降临,他拉上窗帘,一丝不苟地将水的温度调好,焚香礼拜一番,就开始了洗脸的过程。他的心如同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脸的样子,而不必借助于外在的手段。他念动真言,忽然一道水从盆子里飞起来,他的手一指,水就贴在他脸上,上下川流起来,接着他又一指,道声疾,香粉胭脂等物也扑在他脸上。有时为了简便,直截将脸取下,丢入水中,待其洗净之后戴到脸上。

翌日,他认真检查一番脸面才去上班,有时候因为脸的原因他不得不请假在家。

半年后,他谈了恋爱,在亲吻时候,他的唇被她的紧紧贴住,差点被带下来,他忙将粘了她豆沙色口红的唇粘好。她看到了这一点,说,原来你也是这样,你看我,说着她揭下脸的一小部分,说,你喜欢这样的我吗。他说我就喜欢看到本真的你,我们一起把脸揭下来吧。两人互相为对方揭下脸,他说,我们终于坦诚相对了,我们再也不用假惺惺地相互伪装了。她说是这样的,让我们互相贴近对方吧,两人将头贴在一起,两张被揭下来的脸也同时贴合为一。他们静静地不说话,听草结籽的声音,蜜蜂翩跹飞舞的声音,以及对方心跳的声音。

你知道吗,她忽然说,我有时候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我的脸,我还以为是镜子做了帮凶,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很漂亮,但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丑陋极了,你有这样的感觉吗。他说是的,我有这样的感觉,他将自己的心跳调到与她同一频率上,像是两面质地相同的鼓。我也觉得有时候自己不是自己,就像在巨大的迷宫中迷路了,我带不回来自己的相貌,也失去了自己的影子,如果不是你说,我还以为只有我是这样。他又说。我们总是在怀疑,即便是面对真理,可真理有时候也是虚无的,我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我的内心充满了迷茫,就像迷雾弥漫在心中。她说。他沉吟了一会,说,我们是一样的笼罩在乌云中走不出来的人,我们知道自己需要的是阳光但我们更向往阴翳。

忽然有声音从两个相对的方向传来,他们转过身,背朝着对方。他说,我听到了来自草原的风声。她说,我听到的是小溪的流动,于是他朝北面走,而她朝着南面。两人走了一段距离,她回头问,我们还会再见吗?他说有缘再见。

繁忙的工作让他在很长时间没有揭下脸来洗,当这天提前下班早早回到家里时,他发现脸已经揭不下来了,他知道,是忙碌将他的脸焊了起来。这天他拿了一只梨递给领导,领导笑着点点头,同意了他的辞职。他重新成为一个悠闲自在的人。在他阅读陶潜的时候,他理解了他。

他回到山村,将河边的房子修缮整齐,住了进去。每天,他与晨曦一同起床,他推开窗,让清新的空气唤醒屋里的陈旧。他放声歌唱,天空、飞鸟、虫鱼都成为他的听众,他的声音嘹亮高亢,像是有人在用力挥舞一张沉重的毯子。唱完歌他走到河边,给河里的映像洗脸,水一动,脸也随之波动,他说,把我的脸交给河流吧,或者让河流成为我的脸吧。为河流里的影像洗过脸,他将钓竿投进水中,默默坐了一会,一条金色的鲤鱼从水中跃出,咬中钓钩,他奋力一拽,将鱼拉上来。鲤鱼对他说,不要吃我,我是东海龙王的子嗣,如果你放了我,我可以满足你的一个愿望。他说,你能让流水成为我的脸吗。金鱼说,我可以给你一副水制的面具,当你戴上了它,就相当于戴上了一整条河流。他一纵钓钩,说你走吧。金鱼说你的脸将会在三日后变为流水。三天之内,你不能洗脸。只要洗一次你的脸就会被关押一年。

这天他坐在河边,反复告诫自己不要洗脸,他的手在水中来回摇摆宛如青荇,他的脸在水中波动摇曳,河边没有人,他对自己说话,他说天空是鸟的衣服,花朵是大地的眼睛,树木是尾巴,山峦是靠枕……不要洗脸要不洗脸不要不洗脸,忽然他心念一动,不要不的意思就是要,于是他开始洗脸。洗过之后一个金刚走来,向他索要脸面,他说这是我的,金刚说你已经违反了约定,这张脸暂时要关押一年。

一年时间里,他避不见人,在深山老林里讨生活,倒也自由自在。他后来说,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一年过去了,他的脸重新回来了,见了他的脸,他大声叫到,这不是我。然而脸已经贴在了他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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