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江湖
干杯,来来来。一群人簇拥在梅九爷前后,人们的脸面都像包子一样绽着笑容。三层酒楼,一共排了百十来张餐桌。酒店门前停着一溜宝马、劳斯莱斯、兰博基尼、法拉利,在太阳下散出参差耀目的光彩。空廓地上纷呈着碎裂的爆竹礼花的残屑,几乎铺成地毯。酒店门边锦屏罗列、彩旗招张、翠帘高卷。内部悬着彩幡、挂着灯笼,随从侍者来去如仪,桌椅井然。
餐桌上摆着凉拌墨雨丝、油泼螺片、水晶鹅、爽口鱼片、糖醋排骨、鱼香肉丝、鱼香茄条、红烧肉、香辣干锅鸡、孜然牛肉、五香卤鹌鹑蛋、清蒸武昌鱼、香辣鸡翅、脆炸火龙果、松仁土豆、丝瓜鲜虾汤等各色吃食,纷杂罗列、红黄相间、香气氤氲。
梅九爷高高举杯,承蒙诸位关照,没有大家就没有我九爷的今天。他说话的时候,喉头一滚一滚的,像是坂上滚动的泥丸。一众都说,替大哥分忧,是小弟们的荣幸。干了。他们一口饮尽了杯中物,杯底朝天,一滴不剩。
来,吃吃吃,不要客气,大家一齐操动筷子,大有风卷残云之势。
刚刚减刑出狱的梅九爷刚从监狱门出来,阳光很纯粹地照着。转过一个拐弯,就看到之前的人称四大金刚的四个得力干将排成一列来接他,四人一色蓝T恤黑皮裤。见了他,纷纷鼓掌,李春秋上前和梅九爷拥抱了一下,说,大哥,我们等候你多时了。杨东昊将手上的一顶黑色礼帽递给老大,老大戴在秃头上,用手拍拍杨东昊的肩膀,露出赞许的笑容。西华门那边还好吧,老大清清嗓子说。那可不,大哥声名在外,有谁敢唐突老大的生意。向子华边走边说,大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在狱中也能把生意经营得风生水起。王耳明暗中戳了他一下,大哥哈哈笑了。
他虽然脸上不无得意之色,但有些忧心地说,你们不知道前些日子山西黑老大出狱百人鞭炮迎接被捉吗?李春秋说,我们做得很周密,酒店也在郊外,不会走漏风声的,我们办事,大哥放心。五人走到一辆宝马车前,王耳明替老大开了车门,五人一齐坐了上去,一阵风驰电掣。
边吃饭,边有两个曼妙女子在后面给梅九爷捏着肩,还有第三个在一边替他夹菜。不断有其他桌子的人过来敬酒。梅九爷脸偏过一边说,听说马场那边不大安静吧。负责马场的杨东昊把口中的菜吐出来,说,大哥,小弟向你保证五天之内让他们安静,就像用遥控器摁灭电视一样让他们消停下来。梅九爷嗯了一声,点点头;又说,平原路不错吧。李春秋说,那可不,都是仰仗着大哥的名声,我们才在那里说一不二。梅九爷用筷子指着泡椒黑木耳说,这个菜有点咸了。向子华立即起身叫来服务员让换一盘,服务员战战兢兢地过来,不断地俯身低头道歉,回到厨房又换了一盘出来。王耳明说了自己辖区的情况,梅九爷点点头,他又问,向崽,你那边也好吧。向子华微微笑了一下,说还好。他想起了前几日另一个黑帮过来闹事但被平复的事。
那是一个风清月朗的晚上。向子华和他的兄弟们正在济州弯那边的夜店喝酒。酒杯里映出灯光红绿蓝紫交替闪耀的光芒,泛着宛如碎银一般的泡沫。阿冬穿着海魂衫,脸色红彤彤的,仿佛夕阳下潋滟的波光,他双手捧着话筒,演唱自己最新学会的一首英文歌,身子扭动着,深情脉脉地。美妙的旋律像是海水拍打着海岸,向子华起身,和一个身形妩媚的女子步入舞池,一踮脚又一转身,一个弯又一个弯,步子时小时大,扭胯摆臀,如同滑翔,如同飞天。向子华的手掠过女子苗条款曲的腰身,女子仿佛触电一般战栗了一下,向华强的手像一尾鱼,游向更深的海域,向青草更深处漫溯。女人半遮半掩,半推半就,欲拒还迎,两人一起滑动着步伐,晃过人群的海洋,像一叶扁舟,向东面的一间房间划去。门缝里填满了女人的娇喘之声、床板震荡的声音。舞池的人群舞动着青春的旋律,在舞曲的长链之中注入生命的激情。突然传来呯嚓的一声,落地窗的玻璃沫四处飞溅进来。呜呜哇哇,里面的人们乱作一团,大家慌不择路地窜逃起来。几个头戴丝袜身穿黑衣的歹徒拿着砍刀,堵在门口,大喝,有没有一个叫向子华的人。大家都不做声。一个个往后面缩着身子。不说话是吧,一个歹徒在地上倒了汽油,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我给你们五分钟时间,五分钟过后,你们谁都别想出去。向子华正和女人风流一度,听得外面的音乐忽而静了,静得让人可怕,他放开水草一般缠在身上的女人,急忙把脱在床脚的衣服往身上套,正穿了一半衣服,就有两个蒙面人踢门进来。女人吓得盖住被子,脸面白得像一张纸。向子华一拳打在一个人的鼻梁上面,又飞起一脚踢中另一个人的裆部,趁他们喊疼的当儿,踢开门就往外跑。窜到人群之中,正赶上歹徒发号施令。向子华给弟兄们使了个眼色,他们都跳起来,推攘开人群,用拳头砸向另一帮人。两帮人混战在一起,人们趁乱逃走。一个无辜的人在跑到门槛时候绊了一跤,被一把刀扎住,嘴里咕咕哝哝地冒着鲜血。一个高个子抬脚的时候被一把利刃扎住,他捂着脚单腿跳着,哎哎呦呦地喊疼。向子华抓起酒瓶,就像敲鼓一样在每个歹徒的头上敲打一番。他妈的,敢来老子底盘撒野。手下也一个个踊跃奋起,将歹徒打得几无还手之力。我操,给我滚。找死啊。妈蛋。他们将刀夺过来,将一个歹徒的面纱劈进肉里。歹徒们拼死拼活,终于突破重围,逃了出去。四死八伤,有人报了警,将包括向子华的几个人抓了进去。调查清楚后无罪释放。
九爷,多喝点酒。王耳明殷勤地劝着酒。梅九爷将杯子捏在手里,看着晶莹的酒水,说,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呐。说完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杯子开始还端正地立着,桌面微微动了一下,杯子立时碎成玻璃渣。向子华谄笑着恭维说,九爷的功夫真是不一般。
九爷,你永远是我们的大哥;九爷,你不在的时候这世道都乱了;九爷你是我们的偶像;得给九爷塑一个金身像,让九爷的功德彪炳史册。九爷听着暖风熏得游人醉的言语,不禁只把杭州做汴州起来。但他还没有完全丧失独立判断的能力,他仰躺在椅背上,后面铺着绒毯。他手里转着佛珠,心事就化做一个个珠子,一一掠过心头,却没有一丝波澜。
酒店外面哄嚷声越来越大,梅九爷靠着高脚椅背,让人去下面看一看。原来是几个听闻九爷出狱的人要来拜师。梅九爷冷冷笑了,说,既然来了,就让他们进来,泰山不辞细壤,江海不择细流。
几个因为和门前保安发生纠纷而衣服被撕扯得褴褛的年轻人走进来。见到座上的梅九爷,纷纷拜倒下来,说,梅九爷在上,受后辈一拜。梅九爷忙让他们起来。几个年轻人互相看了一眼,而后站了起来。一个年轻人捧着一张立轴画要送给梅九爷,说,这是北宋张择端的第三幅传世佳作,初次见面,没有什么好孝敬您老的,您先看看这幅画中您的意不。梅九爷挺起身,说了一句哦,张择端还有第三幅画啊,我怎么从没听说过。那人说,这是私人传下来的,国内也很少有人知道。说着他走近梅九爷身边,一边展开画卷,一边以闪电一般的速度从裤子后面掏出手铐,但梅九爷早就料到了这一招,他一脚蹬开年轻人的手,手铐乒地掉落在地,他从椅子上跳起来。身边的李青春、杨东昊也跳到椅子上,两人一边一个,扭住胳膊将梅九爷按回椅子上。向子华、王耳明哈哈笑着说,老头子,不要不服老了。我们年轻人都已经弃暗投明了。梅九爷的脸被压到桌子边沿,他挣扎着,桌边的醋碟被打翻,流到他的脸上。他恨恨地咬牙说,你们这帮没志气的,把你们栽培到这个地步,原来全都是空啊。这时手铐已经反铐在梅九爷的背后,在灯光下反射出水晶一般的光泽。
杨东昊说,老大,不是我们忘恩负义,是你已经老了,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你再也不能和年轻人耍威风了。李青春在梅九爷蓬乱的头发上撩了一撩,说,九爷你看你的白发,不服老不行啊。不过你不能怨我们不尊老爱幼,我们给你摆了这么大的席面,够风光的了。我们也不过是受了政府要我们解决你的指令。
梅九爷铁青着脸,你们被收买了就当了走狗了,难道你们真的心甘情愿当走狗,你们还他妈的是人吗。放开老子,老子要好好调教调教你们。
王耳明抚着梅九爷的脸,梅九爷啐了他一口,继续破口大骂。向子华说,老大,你再嚷也没有用了,你知道吗,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江湖了。我们带你去另一个世界吧,那里有属于你一个人的江湖。
乓地一声,枪口冒出一缕青蓝色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