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长庆集
斜阳铺在水面,光线似乎突然折了一下。从那时起,很多事都发生了变化。
江大春家的狗先叫了起来,鸡也跳到窗台上,羊在圈里不住地蠢动,猪醒来了,摇着短的尾巴,呼哧呼哧地出气。而后是呻吟声,带着血的味道。一把刀的寒光,不成声的哀恳。一条人影窜出去。接着是众多的声音,乒乒乓乓。邻居张三男报警的声音,蝈蝈渲染气氛的声音,马匹受惊的声音。
战栗不止的张三男对警察说,黑影,白光,还有狗。狗被拦腰打断了脊骨,在地上呜呜咽咽地悲鸣。做记录的警察让张三男慢慢说,细细说。几号了,他问旁边的助手。十月三日,助手不假思索地说。农历呢,助手掐指算了一下,九月初三。戴着手套的犯罪侧写师过来说,是他杀,基本可以确定是一个男人,三十岁左右,文化程度一般,喜欢白居易的诗歌,身体强壮,神智清楚。
第二天的晨报上刊载着,十月三日,江家村一家四口横遭杀戮,凶手不知踪影。旁边还有两张彩色的惨不忍睹的照片。从其中的一张可以模糊地分辩出,两个小孩都被用刀砍成两半,上半身被血涂红,像是蒙上一层红布。下半身则被胆囊涂过的绿色;另一张则是一张放大的特写,表现其中一个男孩因疼痛、恐惧、愤恨而战栗的扭曲的面部表情。
事后,你怎么知道凶手喜欢白居易的诗歌?王警官问侧写师。侧写师缓缓吟出了白居易的《暮江吟》: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这不过是偶然。王警官满不在乎地说。侧写师掏出手机,翻开当时拍下的照片,你看,这里,江氏脖颈上戴的是什么,是货真价实的珍珠。再看她的脚。那是两只刺绣图案精美、缀有宝蓝珠玉的弓鞋。弓鞋,现代社会还有人穿弓鞋?王警官一脸讶异地问。侧写师继续说,你还记得那个夜晚有月亮没有。大概有。是有的,因为初三,所以月亮只露出一个牙。我好像想起来了,可是这对案情进展有什么帮助?王警官不依不挠地问。侧写师一只手托着腮帮,另一只手托着臂肘,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过了一会,侧写师对警官说,我想他最近还会作案,我们必须花时间翻一下《白氏长庆集》。我可没那功夫,也没那学问,说完,王警官转身就走。门发出吱呀的一声叹息。
没过多久,仿佛为了印证侧写师的话,果然又发生了一起手段残忍的案件。采样检验毛发精血中的DNA后,检察机关鉴定为同一人。
王警官问,这次你说是哪首诗。宴桃源·前度小花静院,侧写师吟:
“前度小花静院,不比寻常时见。见了又还休,愁却等闲分散。肠断,肠断,记取钗横鬓乱。”
这次受害者是一个女子,死时候头发散乱,一绺绺贴在鬓边。仰躺在花香四溢的庭院之中,仿佛为了反衬,女子的肚腹被用刀剖开,肠子被截成一节一节,泛着乌青色的光芒,有苍蝇在四周嗡嗡地飞着。
王警官哦了一声,那怎么不是“肠断白蘋洲”,不是“断肠人在天涯”。因为白居易。王警官微微笑了一下,说得就像白居易穿越过来作案一样。侧写师仰天太息一声,说,白居易是他最喜欢的诗人。那么下一首诗是什么?侧写师捻着自己没有刮干净的一根胡须,说,下一首是,还没等他说完,王警官就忿忿地攥紧拳头,一拳擂在桌子上,说,我不会给他这次机会的,他妈的,在他下一次作案之前,我就让他伏法,在狱中重温他的白居易吧。
吴家村有人报案,说一个老太太被推进了刚打好不久的新井里。一个年轻女人黄昏时分串门回来时候,发现井边蹲着一个老太太,花白的头发在月光下显出银色的光泽,仿佛银色的波浪,那是吴游奶奶在用水桶打水,但她不远处好像蹑手蹑脚地走来一个人,她以为是有人恶作剧,边走边看着,突然,吴游奶奶不见了,她想大声喊叫,但惧怕被那人发现,匆匆跑回家中。王警官记录下她描述的罪犯体型,与前两桩案件的罪犯竟所差无几,加之犯罪地点相距不远,因此可以考虑将三案并结。他交抱着胳膊,问侧写师,这次有诗吗,我怎么记得白居易好像没大写过关于井的诗啊。侧写师揶揄他说,王警官不是没有时间翻诗集吗,看来你的古文功底很扎实啊。王警官哼了一声。侧写师继续说,我倒记得一首《井底引银瓶》,不过那首诗里提到的井也不过起到比兴的作用,而且主旨是奉劝年轻女子,既然罪犯如此痴迷于白氏,那应该不会犯这种错误。王警官说,你也不知道了吧,我看你还是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或许此罪犯并非彼罪犯也未可知。侧写师想了半晌,忽然一拍脑门,说,我知道了,你知道白居易为何被贬为江州司马吗?王警官摇摇头。侧写师说,虽然实际上是因为抵触权贵,但表面上的缘由却是井啊,诬陷他母亲因赏花而坠井而他却写了新井诗。王警官说可我对这篇没有印象。侧写师说,可惜这篇已经失传了。
王警官根据多人的描述,在电脑上绘制出一副嫌疑人的画像,但面部很模糊,因为他总喜欢在夜晚作案。正在王警官为几宗案件焦头烂额的时候,又有新的消息传来,说衢州路有一个人被肢解了,还有一堆骨头在旁边,好像被狗啃食过。王警官叫侧写师和他一起去,侧写师在路上和他说,我怕这次是那首《轻肥》:
“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
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
朱绂皆大夫,紫绶或将军。
夸赴军中宴,走马去如云。
尊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
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
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
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你的意思是他开始吃人了?这还了得,这个畜生,等捉住他把他喂狗吃。果然,经检验,骨头上的牙印与涎水都指示的是食人的是人。
食人的是人。
看到一片狼藉的场面——血与骨头混杂着,胡乱摆放着,有的骨头还露出煮熟之后土黄的颜色、白生生的格格滋滋的骨头茬子,以及被啃咬的印记。侧写师沉思了半晌,而后朗声大笑。王警官严肃地问怎么了,你是不是疯了。侧写师说,这次我们可以放心了。罪犯再也不会向别人下手了。王警官说,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侧写师说,不然,不然,他会向自己下手的,这点我可以肯定。王警官蹙起额头,拧成一个疙瘩,表示不解。侧写师说,随着他作案次数的增加,对于白氏诗词的体悟也越来越深,他已经不再满足于外界给他的刺激感了,他迫切需要先的法门,我们只要静待消息就好了。王警官说,你是在安慰我吗。侧写师摇摇头,他从警官头上拔下一根白头发,捏住给他看,警官你看,你把头发都愁白了,现在放心好了。王警官接过头发,放在眼前晃了晃,好像一晃就能变回黑色一样,接着他问,下一首是什么。侧写师脱口而出,下一次应该是《赠王山人》。
王警官不愿再显示自己的无知,没有再让侧写师吟出诗句,同时也为享受一种参与和延后的快乐。等到回了家,亲自翻开诗集看,只见:
“闻君减寝食,日听神仙说。
暗待非常人,潜求长生诀。
言长本对短,未离生死辙。
假使得长生,才能胜夭折。
松树千年朽,槿花一日歇。
毕竟共虚空,何须夸岁月。
彭殇徒自异,生死终无别。
不如学无生,无生即无灭。”
他着重把最后一句念了三遍,他想到底如何才能“无生无灭”呢?他想那大概是一种既又的矛盾状态,是不呼不吸吗,方生方死吗。他感到有些惴惴不安了,词语的意思总在词句之间打滑,他觉得内中可能包含一种深刻的中庸之道——两种相互激烈运动之间的颉颃与抵消——从而达到一种类似静止一般的平衡。
他突然听到内心有一个声音在说,警官,好巧,白居易赠与的正是王山人,你不就姓王吗,看来真是天赐的缘分。此后他给自己起了个号就叫王山人,此后他多次通读白氏长庆集,成为一个长于白居易研究的学者。现在去书店,还能看到书架上那本装帧精致的署名王山人的白居易研究。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正如犯罪侧写师所言,罪犯自此再也没有兴风作浪,倒是听说一个人自焚而死。据这个人的一个朋友说,他见过他最后一面,他用左手捏住毛笔在上好的宣纸上写了《赠王山人》给他,并在落款上写下,白居易左书。字体虽而有些歪斜,但还算遒劲。他那时还嘲笑他竟然自封白居易,没想到第二天他就自焚而死。警官向他打听自焚者的事,他说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联系了,他也并不了解他。
时过境迁,据说当年那个自焚而死的人和犯罪嫌疑人很像。而那起连环杀人案,就此成为一桩没有结果的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