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260章)
当王维收到玉真公主的粉色桃花笺时,心中不由“咯噔”一下,昨日明明刚见过面,为何今日特地遣人送了书信来?什么事不便当面说,要写信相告?这不便当面说的事,莫非是……
王维隐约猜到了几分,一口气读完后,心口顿时被某种酸楚到几乎疼痛的情绪涨得满满的,低头看着信笺,依然沉浸在玉真公主那一句句炽热的表白中——
“摩诘,当你出使凉州时,当你赴桂州知南选时,我是如此思念你,我多想对你说:'你我都已不再年轻,为何还要继续蹉跎下去?’”
“每到冬天,看着曲江那一望无际的冰面,我常常想,再是坚固的冰,遇到柔然的春风,不也融化了么?摩诘,即使你对我冷若冰霜,我依然相信,只要我一直爱你,你也终会融化,对么?”
“摩诘,十年前的春天,你曾告诉我,你的心已经死了。但我从不相信这世上真有心死之人。我只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你心里依然还是那句话吗?”
“摩诘,二十年前,你拒绝了我;十年前,你又拒绝了我。当你一次一次拒绝我时,我眼里噙满了泪水,却极力忍住,不让泪珠涌出眼眶。因为,我不想在你面前示弱,也不想让你同情我。摩诘,我一心一意想要的,是和一个相爱的人相依相伴、共度此生。这么多年了,我爱的人一直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桃花笺上有多处淡淡的印痕,他明白,这是玉真公主的泪痕。她是一个坚强的女子,但是,任她再是坚强,在爱的世界里,在她爱的人面前,她都是脆弱的。正如她信中所言,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这二十年来,她一直没有停止过爱他。她多么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多么需要一个有力的臂膀。扪心自问,他能给她温暖的怀抱?有力的臂膀吗?
放下信笺,枯坐窗前,屋中是长时间的沉默。他不是一个铁石心肠之人,也不是一个冷酷无情之人,但是,在他和玉真公主的这段关系中,无论他问自己多少次,答案依然还是:不能。可以说,她有多么执着,他就有多么决绝,决绝得不给她一丝幻想,也不给自己一丝余地……
他的决绝,来自对璎珞的痴爱。他的爱情,早已在璎珞被老天带走的那一刻,也被老天带走了!从那之后,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爱的资格,也没有爱的能力,他给不了世间任何女子想要的爱情。在漫长的余生里,他只想做一件事——为因他而死的璎珞孤独终老!
他的决绝,来自对佛法的了悟。这些年来,跟随道光禅师研习《心经》《金刚经》《圆觉经》《楞伽经》《楞严经》,渐渐觉得,在佛法的世界里,个人可以自觉自足。男欢女爱本就是一场空,既然是空,便不必贪恋。
他的决绝,来自对皇权的远离。自从李林甫得势、张九龄罢相后,他便渐渐厌倦了政治,厌倦了朝廷。这些年来,他一次次离开长安,去凉州,去桂州。在别人看来,他是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任人摆布,没有前途,但在他看来,却远比被束缚在长安来的自在。虽然玉真公主不过问政治,但她毕竟是皇上的妹妹,他不想因她而重新卷入政治的漩涡。
夜深了,王维依然坐在书案前,看着案头上的桃花笺。他该如何回复玉真公主呢?他可以决绝,但到底有些不忍,他该如何表达,才可以将他对公主的伤害降到最小?
无意间,他看到了躺在屋角的琵琶,不由想起了玉真公主曾经为他弹奏古琴,想起了他曾经对公主说过的有关辛夷花的那番话——公主方才抚琴时,若能忘记周遭的一切,像辛夷花般自开自落、活出自我,或许会对琴曲有更深的领悟。
想到这里,王维心中了然,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了四句诗: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他想通过这四句诗告诉玉真公主,他和她注定都是孤独的,就像山中的辛夷花,独自开,独自落,独自完成生命的修行,独自追求生命的富足。他们可以互相欣赏,却不能合二为一。因为,对辛夷花来说,最好的生命形式,就是自开自落,自我圆满。
在这首诗下方,王维斟酌良久,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公主,那年在青城山上,微臣曾告诉公主,哀莫大于心死,请公主忘了一个已经心死的人罢。今日公主相问,微臣绝不欺瞒。微臣心里,依然还是这句话。”
写罢搁笔,王维仿佛看到玉真公主正用烫人的目光看着他,他在心中一声长叹:“公主,你曾说,除非我这辈子再也不娶,否则,你不相信我的心已经真的死了。今天,你可以完完全全相信了。因为,这辈子,我不会再娶,请公主成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