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版【潜伏】,他身为美国人,却为苏联效力一辈子
一、信仰共产主义的美国人
1942 年冬夜,一年前德军围城时的满目疮痍已经基本被抹平,此时的莫斯科在室外呼啸的寒风中仿佛荒原一样沉寂。但就在这看似毫无生气的荒原下面,苏联科学院「2 号实验室」的地下室里却是一派沸反盈天的景象:身穿白色实验服的实验人员、身穿内务部制服的年轻军官、身穿「格鲁乌」军装的精干军人以及身穿政府制服的官员们诡异地同时聚集在这间小小的地下室内,围着一张小圆桌激烈地争吵着,燥热而沉闷的空气在人群的缝隙中游走,每个人都争得面红耳赤。
在这个简直快要爆炸的房间里,只有坐在小桌旁的一位戴着眼镜、有些秃顶的中年人依然保持着冷静,仿佛身处暴风中的风暴眼一般,静静地拿起桌上的电报又读了一遍:
「莫斯科。中央。亚历山大同志亲收。
绝密。
根据我们的情报提供者『路易斯』的报告,他所结识的物理学家最近去找过他,想通过他认识俄国人。
该物理学家目前为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工作,据『路易斯』判断,此人是真心想帮助我们的。
为此,建议通过『路易斯』招募此人。『路易斯』过去完成过此类任务,非常出色。」
仿佛是下了决心一般,那位有些秃顶的中年人猛地将电报拍到了桌子上。
随着「啪」的一声,嘈杂的地下室猛地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用充满敬畏的眼神望向那位中年人——拉夫连季·巴夫洛维奇·贝利亚[1],苏联核武器研究工作的实际指挥者。
此时的贝利亚有些愠怒地用手举着那份电报:「我亲爱的同志们,我已经听你们争吵了整整一个晚上。确实,在我们数百名特工都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一名之前并未参与核武器情报搜集工作的情报员却突然声称找到了美国保密围墙的缝隙,这确实有种莫名的阴谋味道。」 ;
「但是,」贝利亚低低叹了一口气,「我发现『路易斯』已经结婚了,他的妻子就跟他同在一个情报组里。以我对『路易斯』的了解,我不相信他会用自己妻子的安危去冒险。一个有美貌妻子的特工,只会去做有把握的事!」
「所以,」贝利亚挺起了胸膛,开始用特有的低沉嗓音发布命令,「我相信「路易斯」——莫里斯·科恩传回来的信息,给莫里斯去电,苏维埃同意他的计划,整个祖国将是他的后盾! ;
「一旦那名物理学家被招募成功,他的代号将是『珀尔修斯』[2],我相信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电报被立即发出,以极快的速度越过大西洋飞向战火之外的美国。
二、「数字化」情报
此时此刻,莫里斯·科恩正一脸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这位代号「路易斯」的苏联情报员其实是一名地地道道的美国人,只不过是苏联移民的后代。他的家庭在 1929 年开始的美国经济大萧条中损失惨重,这使得他认为伟大的苏联才是公正社会的典范,共产主义才是人类的希望。1933 年他在伊利诺伊大学就读时,因为散发共产主义传单而被学校开除,旋即加入了共产党组织,1936 年被派往西班牙国际纵队,1938 年在巴塞罗那接受苏联国际间谍学校的训练,然后被派回美国。
这位优秀的共产主义情报员,还有一个甜蜜的「小毛病」——怕老婆。
因为同属一个情报小组,为了防止紧急时刻被「一窝端」,莫里斯和妻子洛娜在美国各自有不同的伪装身份。所以,虽然 1941 年 6 月 22 日两人已经结婚,但一年内能够聚在一起的时候只有七八天,偏偏每次见面时,洛娜还总要跟自己斗嘴。
这位同样土生土长的美国妹子虽然长相甜美,被莫里斯形容为「仿佛画中走出的人一样」,偏偏脾气却是出了名的急躁泼辣,以至于后来西方媒体一口咬定这妹子肯定是「苏联产的『哥萨克娘们』」。
此时他们争论的是应该如何将刚获得的关于美国新研制的航空机枪的情报送出去。在此之前莫里斯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将搜集到的除枪管外的所有机枪零件送进了苏联驻美国领事馆,但偏偏在送最重要的枪管时被难住了。
这个枪管长得出奇,不论如何伪装都太过显眼。洛娜的主意是找个个子高的人直接绑在背上带进去,但是找了好几个人高马大的特工人员,都无法将枪管完全隐藏起来,惹得洛娜大发脾气,嫌人找得不对,亲自跑来莫里斯的住处兴师问罪,直到莫里斯想出了将枪管锯成小段,然后隐藏在小提琴盒里带进去的主意后才算转怒为喜。
正在两夫妻斗嘴斗得不亦乐乎时,先前「背枪管」惨遭失败的情报组联络员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向他们口头传达了来自莫斯科的急电:苏维埃同意「路易斯」的计划,他的小组应该放下手头一切工作,立刻赶往洛斯阿拉莫斯搜集有关核武器的情报,整个祖国将是他的后盾!
于是这对被后来的媒体认为是二战时期最成功的「间谍夫妻」的传奇开始了。
其实,最开始接触到那位被贝利亚亲自命名为「珀尔修斯」的物理学家纯属偶然。为了防范苏联的间谍入侵,美国将自己的原子弹研究基地放在了新墨西哥州的洛斯阿拉莫斯高原上,这是地处美国腹地的沙漠地区,远离海岸线,除了实验室科学家跟工程人员外几乎没有其他居民,是个完美的保密场所。而且美国战略勤务局在这一地区实行了严密的封锁,其他人员想要进入这一地区必须要得到战略勤务局局长的亲自批准,而在实验基地的工作人员和家属只能在每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外出,实际上完全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这一手算是打在了苏联情报网的七寸上,苏联情报网在接近半年的时间里根本没有能力接近那个神秘的美国实验基地,只能在这个基地外围零敲碎打地搞一些无关紧要的情报。
而莫里斯打开缺口的契机是体育运动。莫里斯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美国的「国球」——橄榄球。一次偶尔路过洛斯阿拉莫斯高原附近的著名疗养城市阿尔布凯克(Albuquerque)时,莫里斯一时技痒,在当地的橄榄球场痛快淋漓地玩了一个下午。要知道,莫里斯在大学时可是参加过全美橄榄球联赛的人,他精湛的球技很快让自己成为了场上的焦点。当人群散去后,观众席上的一位年轻人主动跟莫里斯攀谈了起来,很快两人就发现他们除了橄榄球外还有许多共同话题,比如两人都对经济大萧条的生活记忆犹新,都在大学时参加过「共产主义青年联盟」,都关注过西班牙内战,莫里斯亲自参加过这场战争的经历更让那名青年羡慕不已,几天的工夫两人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而莫里斯也由此获悉了一个令他差点惊呼出来的信息:这位年轻人的工作地点就在洛斯阿拉莫斯,他所参加的是一个绝密国防工程!
因此才有了文章开头的那份绝密电报。
在获得了莫斯科的绝对支持后,莫里斯很快带着自己的情报小组来到了阿尔布凯克。
在橄榄球场守株待兔了快两个月之后,莫里斯终于再次见到了那名年轻人。这次的谈话因为有了洛娜的加入而明显变得欢快了起来,在泼辣可爱的洛娜的引导下,年轻人不但爽快地承认了自己所参加的正是 「曼哈顿」工程,而且几乎是炫耀般地介绍了目前「曼哈顿」工程的进度。
眼看时机成熟,科恩切入正题,以自己的实际经历开始说服年轻人加盟,同时口述了贝利亚的电报。年轻人本来在大学时就接触过共产主义理念,面对自己视作兄长的莫里斯诚挚的邀请、苏联国家领导人的重视以及甜美可爱的洛娜的不断鼓励,只用了不到一晚的思索就接受了莫里斯的邀请,同意以「珀尔修斯」[3]的代号为苏联提供「曼哈顿」工程的详细情报。
顺利解决了情报来源的问题,但科恩夫妇并没有松一口气。早在莫里斯第一次与他接触时,就已经了解了「珀尔修斯」思想中的共产主义倾向,这才敢向莫斯科发送那份密报,因此情报渠道的建立只能说是意料之中的第一步。
真正难的是如何接收「珀尔修斯」传出的情报,以及如何将情报传递给苏联政府。
当时虽然还没到冷战时期草木皆兵的时候,但美国社会对共产主义整体接受程度并不高,尤其是美国政府对于苏联方面的谍报行为一直非常警惕。而作为当时的头号国防项目,洛斯阿拉莫斯周围的安保级别又要比其他地方更高,莫里斯小组在阿尔布凯克的长时间逗留其实已经引起了美国联邦调查局的高度警惕,随后几次与「珀尔修斯」见面时,已经开始有不明身份的人在远处监视了。
在这种几乎是被全程监视的见面环境下,莫里斯创造性地发明了一种全新的接头方法:在第一次见面时,「珀尔修斯」写出了所有在核武器研究时可能会用到的符号跟公式,然后莫里斯自行设计出了一整套的数字模型,将这些符号跟公式全部用阿拉伯数字进行了指代。
然后在第二次见面时,「珀尔修斯」在很短的时间里完全背会了这一套指代模型。
有年龄的人可能看到这里会觉得这招似乎有些熟悉。对,20 世纪 90 年代风靡内陆的传呼机用的就是这种联络方法。莫里斯等于是提前几十年专门设计了一部传呼机代码表!
见过两次面之后,不但联邦调查局,就连原子弹研究基地那边的战略勤务局也警惕了起来,在每月一次的外出度假时加强了对「珀尔修斯」的检查,一页纸也不让他带出去。
到了阿尔布凯克后,联邦调查局的特工马上跟上来,寸步不离地监视着「珀尔修斯」的一举一动。
但「珀尔修斯」跟科恩夫妻的第四次到第七次见面简直规矩得可怕:三人见面后就会结伴去橄榄球场打球,「珀尔修斯」跟莫里斯打累了在场边休息时还会对场上球员的表现及比分进行下注,而洛娜则嬉笑着在一旁用笔记录他们的赌注大小。等到比赛结束后,他们甚至会直接将用来记录的纸随手丢进垃圾箱,并不带走。
等他们走后,特工人员有一次甚至专门去垃圾箱里捡起了他们用来记录的纸张,发现上面只有一串串无意义的阿拉伯数字……
关键是,他们直接将记录纸丢弃的行为显得太「光明正大」了,根本让人怀疑不起来这会是什么重要情报。
就是通过这种方式,科恩夫妻拿到了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的很多关键性数据。
到了 1944 年,三人之间频繁的见面已经让美国联邦情报局忍无可忍,他们甚至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强行传唤了一次莫里斯,但因为几次见面就在联邦情报局的眼皮子下面却根本没有任何破绽,最后联邦情报局不得不放人了事。
无论如何,越来越紧张的氛围让科恩夫妇不得不加快动作。计划再三之后,他们选定了洛杉矶火车站的月台作为最后的交接地点。
1945 年 9 月,「珀尔修斯」利用每年一次的度假机会买了去洛杉矶的车票,而洛娜随后也偷偷购买了不同班次的去洛杉矶的车票。警惕的联邦调查局立刻意识到两人有可能在洛杉矶进行情报交换,于是阿尔布凯克的特务系统几乎倾巢出动,一路紧跟着两人。
但让他们大跌眼镜的是,这两个人在洛杉矶火车站月台碰面后,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神神秘秘,反而像一对外出偷情的情侣一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激烈地拥吻在了一起。
这一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情况让所有监视的特工都为之一愣,有些具有绅士风度的人下意识地转开了头。但很快,反应过来的特工们一边在脑子里自动给莫里斯头上戴绿帽,一边依然警惕地盯着两人,防范着任何有可能的情报交换行为。
没过多久,突发情况再次出现,一位醉汉路过正在拥吻的两人身旁,嘟囔着就伸手想去抓洛娜的胸口。被惊吓到的洛娜马上惊呼了起来,「珀尔修斯」立刻反手推开了醉汉,而醉汉不甘示弱地一拳打到了「珀尔修斯」脸上,直接在「珀尔修斯」额角开了个血口子。
月台秩序顿时大乱,「珀尔修斯」下意识地捂着伤口摇摇欲坠,而洛娜则掏出手帕来为「珀尔修斯」裹伤,周围的人有的去扶「珀尔修斯」,有的去拉开醉汉,而潜伏在周围的美国特工们则一拥而上,将包括「珀尔修斯」、洛娜以及醉汉在内的接触过「珀尔修斯」的人统统制服,带去了联邦调查局。
在联邦调查局内,特工们仔细地对「珀尔修斯」 、洛娜和醉汉的随身物品跟行李进行了搜查,甚至对洛娜给「珀尔修斯」裹伤的那条手帕也进行了细致的检查,但始终一无所获,最后只能简单地拘留了醉汉,释放了「珀尔修斯」 跟洛娜。
随后赶来的莫里斯同样做足了戏,先是大骂了「珀尔修斯」一顿,然后当着联邦调查局特工的面宣布跟「珀尔修斯」恩断义绝,再也不会回到阿尔布凯克去!
看着扬长而去的科恩夫妇,联邦调查局特工们都有些沮丧,他们隐约意识到,这对「演技爆表」的夫妇可能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4]
1949 年 9 月,苏联成功进行了原子弹爆炸实验。当时原子弹制造和试验工作的主持人库尔恰托夫在实验成功后专门给情报部门写了感谢信:「侦察部门在制造苏联原子武器上给予了无可估量的帮助。」
美国「曼哈顿」工程负责人格罗夫斯曾认为苏联制造出原子弹可能需要 20 年左右,实际上苏联只用了 7 年。事后美国国会原子能联合委员会的讨论结果是:部分「曼哈顿」工程参与人员所提供的情报使苏联至少提前 18 个月实现了他们制造原子弹的计划。而「珀尔修斯」自己则认为他所提供的情报起码使苏联制造出原子弹的时间提前了好几年,因为这些情报「确实使他们可以马上着手进行爆炸的研究工作,而不用在可裂变物质准备阶段浪费太多时间」。
三、孤岛情书
随着苏联第一颗原子弹的成功爆炸,核武器情报外泄在美国政府高层已经成为了公开的秘密,美国国内防苏防谍的气氛骤然紧张。由于之前在阿尔布凯克进行了长期逗留,科恩夫妇被列入了美国情报部门的重点监控对象名单,不但 24 小时有人监视行踪,甚至他们发现自己不在家时,有陌生人进屋搜查的痕迹。
无奈之下,趁着还没有彻底暴露身份,1954 年在「格鲁乌」的安排下,科恩夫妇改头换面去了西欧,以一对名叫皮特跟海伦的书商夫妇的身份隐藏在英国伦敦郊区的凯特弗尔德镇,任务是监视美国跟英国之间的核武器研究合作情况。
在这座恬静的英国小镇上,科恩夫妇度过了他们夫妻之间最后的一段幸福时光。受美国 1946 年《原子能法》的影响,英美之间的核武器协作一度很不顺畅,这让科恩夫妇一度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他们甚至坐下来商量过是否可以要一个孩子,还认真参考了他们的谍报组联络人科农··莫罗德的意见。但最终三人都认为,虽然现在形势暂时平稳,但在这个孤悬海外、朝不保夕的环境下,生孩子只能是一种奢望。
果然,间谍的预感都非常准确。随着美国修改了《原子能法案》,美英之间的核情报合作再次变得活跃,而且这一阶段的合作主要就是针对苏联,一方面维护本国的核技术垄断,一方面监视苏联的核武器进展。
随着美英两国在原子能领域的情报共享,科恩夫妇的处境立刻变得艰难起来。1961 年,由于叛徒的出卖,两人的联络员科农首先被捕,然后英国情报部门顺藤摸瓜找到了科恩夫妇。
早在英国国内气氛开始变得紧张时,莫里斯未雨绸缪地就已经跟洛娜定下了「零口供」的策略,商定一旦被捕绝不能跟英国方面进行任何对话。
根据 1950 年美国兰德公司拟定的「囚徒困境」理论,两个共谋犯罪的人被关入监狱,在不能互相沟通的情况下,两个人都选择沉默本来应该是最佳方案。但是在被捕后善于观察的莫里斯通过英国审讯人员的只言片语判断出英国方面对自己和洛娜是苏联的「核间谍」一事似乎掌握有比较确凿的证据,只是不确定他们到底掌握了多少信息以及掌握的是哪方面的信息而已。
事实上,莫里斯的猜测非常接近真相:英国特工部门在对科农住所的搜查中找到了大量有关英美核武器研制方面的资料及一部电台,科恩夫妇是苏联间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英国方面想知道的是科恩夫妇所掌握的英国核武器信息有多少,还是否掌握美国方面的核武器研制信息,以及如果可能的话,能否获得他们所掌握的美国方面核武器研制信息。
看透了英国方面底牌的莫里斯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当中:在英美两国当时核情报工作既互相合作又互相防范的态势下,如果继续坚持「零口供」策略,英国方面很可能会寻求美国的情报支持。鉴于洛娜在洛杉矶车站月台与「珀尔修斯」有过密切接触,一旦美国情报部门介入,洛娜有很大可能会被作为主要审讯目标,遭受更大的审讯压力与更重的判罚。如果想要避免这种情况,莫里斯就必须要违反间谍工作中的「零口供」原则,才能设法将火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如果只是牺牲自己就能保护洛娜,莫里斯根本不会犹豫,但在坚守了 20 年的间谍职业准则和职业荣誉与妻子的安危之间,莫里斯经历了一番痛苦的心理斗争。
最终,对洛娜的担心战胜了他心中的一切束缚与挣扎,在被捕 41 天后,莫里斯违反了「零口供」原则,主动向英国方面承认了自己才是这个情报小组的主要负责人。
不过,莫里斯的口供可以说是充分洞悉了美英之间互有「小九九」的貌合神离,一方面只承认自己是「英国核武器情报搜集组」的负责人,让英国方面投鼠忌器,拒绝了美国特工系统的所有帮助请求,生怕莫里斯把自己掌握的英国方面情报传递给美国;另一方面,他又小心翼翼地对自己小组在美国方面的行动绝口不提,避免过分刺激英国方面的好奇心。
最终,被莫里斯毫无「干货」的口供弄得筋疲力尽的英国情报机构只能草草结案,将洛娜作为「一般间谍人员」判处 20 年监禁,而将莫里斯作为「间谍骨干成员」判处 25 年监禁。而且,由于莫里斯一直在暗示自己掌握有英国核武器情报,所以英国方面干脆直接将莫里斯关押在了远离人烟、条件最为恶劣的怀特岛监狱。
怀特岛是英国南部的一个小岛屿,岛上人烟稀少,距离最近的海岸也有 30 海里,被囚禁在这座监狱的犯人,常年除了海风跟阳光外什么都见不到,每年都有因为过度苦闷而发疯的人。
莫里斯被关押在这座岛上整整 9 年,这 9 年里他不能被探视,不能向外寄信,也几乎没有人审问他,就让他孤独地在荒岛上自生自灭。唯一支撑他坚持下去的只有时断时续的来自洛娜的信件。
因为莫里斯的保护,洛娜只是被当作「有可能了解一些情报的间谍骨干的家属」,被关押在管控程度较轻的普通监狱。不但有通过信件跟外界联系的自由,甚至还能听听广播,看看报纸。但是,当洛娜开始试图给莫里斯写信,并在信件中夹杂暗语跟莫里斯取得联系时,管教人员立刻将她带去了审问室,质问她那些符号跟数字是否有特殊含义。
好不容易从审讯中脱身,洛娜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了一个只有他们夫妻俩才有可能会懂的秘密联络方式:她重新启用了莫里斯在阿尔布凯克设计的那套数字模型,不过并非在信中直接使用数字短语,而是将信中的每一个段落都设计成固定的字数,将整封信变成了几个数字短语。
因为无法得到莫里斯的反馈,洛娜也不清楚莫里斯是否能看懂她的这种「数字短语信」,但为了不让莫里斯失去希望,洛娜在 9 年里绞尽脑汁编写了上百封这种信件,为了能多表达几个短语,有的信件长达几百段。
实际上,看到第一封信上开头几段完全字数相同的段落,莫里斯就明白了洛娜耍的这个「小诡计」,源源不断传来的信中不仅有对莫里斯的鼓励,有对他们未来生活的憧憬,还有洛娜从监狱收音机里听到的监狱外的政治局势跟社会动向。
而更重要的是,从这些动辄几百段的信件中,莫里斯感受到了妻子那种特有的泼辣不服输的劲头:即便全世界都已经抛弃了你,我依然会想方设法地陪在你身边!
尽管总是聚少离多,尽管在一起时总是担惊受怕,但这个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心甘情愿地陪着你,哪怕此时的你正在世界尽头……
就这样,夫妻两人隔着浩瀚的大西洋海面,无声地彼此陪伴着,度过了最难熬的 9 年时光。
四、老无所依
1969 年,在苏联政府的努力下,科恩夫妇同英国间谍布鲁克成功进行了互换,夫妻两人终于结束了囚禁生涯,来到了自己为之奋斗了 32 年却始终未踏足过的苏联土地。
来到苏联后,苏联政府给予了科恩夫妇很高的礼遇,不但给予了他们苏联国籍,还在随后授予了莫里斯「苏联英雄」的称号。
但在这份礼遇背后,苏联情报部门却始终对从未踏上过苏联土地的科恩夫妇心存戒备,尤其是莫里斯在英国接受审讯时还主动承认过自己情报小组领导人的身份,这不得不让克格勃们认为莫里斯有可能已经向英国方面透露了更多情报。
因此,莫里斯夫妇被安排在莫斯科著名的加里宁大街居住,以方便克格勃就近监视。他们出行、会友、出席活动前也必须向克格勃进行报备,然后在情报人员的陪同下才能前往。
面对这种形同软禁的待遇,莫里斯尚可忍受,但脾气火暴的洛娜却咽不下这口气,拉着跟他们在英国时的联络员、好友科农直接去找当时的克格勃领导人安德烈波夫,用半通不通的俄语质问说:我们为了伟大的苏联已经在英国的孤岛上坐了 9 年监狱,您还想让我们在苏联的孤岛上待多久?
尴尬不已的安德烈波夫没有当面回答他们,只让他们回去等消息。但没过多久,就传出了跟洛娜一起去质问安德烈波夫的科农意外去世的消息。虽然官方给出的去世原因是突发疾病,但这立刻牵动了莫里斯敏感的间谍神经。为了保护任性使气的洛娜,莫里斯立即给克格勃写了一份申请,表明夫妻两人感情已经破裂,申请将洛娜赶出自己的家,最好赶出莫斯科。
在演了一辈子「戏」的莫里斯面前,素以精明能干著称的克格勃也只能甘拜下风。他们虽然没有同意让洛娜离开莫斯科,但很快就同意了让洛娜离开加里宁大街的请求。而且,出于对苏联英雄家庭不幸的同情,克格勃有意在远离加里宁大街的一处偏僻地段给洛娜重新找了住处,客观上让洛娜暂时逃离了政治旋涡的中心。
但是,这件事也成为了科恩夫妇感情的转折点。直到克格勃登门强行要求洛娜离开时,她才知道丈夫居然背着她写下了这样的申请。直爽的洛娜想当然地认为莫里斯这是惧怕被自己牵连的逃避行为,连衣物都没收拾就愤然离开。在随后几年里,莫里斯隔三差五就殷勤地跑去洛娜的住处照顾她的生活起居,但洛娜总是不领情,两人频繁爆发争吵。到最后,洛娜甚至将莫里斯赶她出门与在英国违反「零口供」原则的事联系在一起,也跟克格勃一样怀疑他骨子里就是一个胆小鬼,说不定因为怕死跟英国人做了更多的交易。
在当时的政治氛围下,莫里斯生怕心直口快的洛娜知道事情真相后祸从口出,所以面对妻子的质问只能保持沉默。
1973 年,一直没有生育的洛娜又试图领养科农的儿子,担心妻子引火烧身的莫里斯再次拒绝了洛娜的要求,而这也成为了压倒两人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从此以后,两个人虽然依然有夫妻之名,但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莫里斯身处政治旋涡的中心,越发地小心谨慎,很少出现在公众视野当中。而逐渐远离政治旋涡的洛娜在一帮同样不得志的老战友之间如鱼得水,反而活得越来越潇洒自如。
1989 年苏联解体后,自身都朝不保夕的克格勃终于停止了对莫里斯的监控,但此时科恩夫妇已经形同陌路。
1993 年,洛娜去世。莫里斯只是短暂地出现在了葬礼现场,拿走了一些照片和肖像画。
1994 年,俄罗斯《劳动报》记者多尔戈波洛夫·尼古拉终于获准对莫里斯进行了采访,这也是莫里斯唯一的一次接受媒体采访。
此时的莫里斯依然只身一人孤独地住在加里宁大街的旧址。他一个人坐在窗前,跟记者交谈了近 4 个小时,讲述了他们夫妇传奇的 32 年间谍生涯。
虽然记者在采访中反复说明这是对他的专访,但在交谈中莫里斯却经常大篇幅地去描述洛娜在工作中的点点滴滴,而对自己的工作却总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提到洛娜各种大胆妄为的想法跟做法时,他语气中难以掩饰的宠溺与外界传说中两人早已形同陌路的状态大相径庭。
等到采访结束后,记者在出门前终于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您现在还在想念她(洛娜)吗?
已经八旬高龄的莫里斯嘴唇颤抖了起来,他颤巍巍地带着记者走进卧室。
只见卧室的墙上挂满了洛娜不同年龄的照片跟肖像画,每一张照片里洛娜都是笑颜如花。莫里斯打开衣柜,两个大衣柜里满满挂着的都是洛娜的衣物。记者被眼前的这一切惊呆了,迟疑着走到衣柜前摸了摸衣服:这些起码 25 年前的衣物每一件都被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整整齐齐。它们静静地被挂在衣柜里,仿佛它们的主人从未离开。
从始至终,莫里斯对洛娜的爱就像是那些被精心保护的衣物一般,满心的眷恋与不舍,却都被默默藏在厚重的衣柜后面。
1995 年,距离洛娜去世不到 2 年,莫里斯也在悲伤中去世。
这一对因为背负了太多秘密而在现实生活中聚少离多的夫妇,终于在另一个世界中重新聚首。
这一次,再没有力量能够将他们分开。
注释:
[1] 贝利亚,苏联元帅,苏联部长会议副主席兼内务部长,苏联特务系统领导人,苏联大清洗计划的主要执行者,二战后期到斯大林逝世前苏联实际上的二号人物。
[2] 珀尔修斯,希腊神话人物,宙斯之子。传说中阿尔戈斯王阿克里西奥斯从神示得知自己会被女儿达那埃所生之子杀死,便把女儿囚禁在铜塔中。结果,宙斯化为金雨穿过了牢笼和达那埃相会,生下珀尔修斯。珀尔修斯的著名事迹是砍死了美杜莎(就是看她一眼就会让你石化的那位著名女妖)。
[3] 这位代号「珀尔修斯」的情报提供者直到苏联解体前依然健在,因此苏联政府一直没有公布其真实姓名。而随着苏联的解体,此人究竟是谁已经没有了最权威的结论,现在一般认为应该是美国天才物理学家杰奥多尔·艾德文·霍尔。为公允起见,文中直接以代号「珀尔修斯」指代此人。
[4] 情报到底是怎么送出去的?其实美国联邦情报局直到现在都没搞明白。主流的推断认为问题还是出在洛娜用来裹伤的那块手帕上,因为只有这件物品在洛娜跟「珀尔修斯」之间进行了反复传递,而一块手帕下面足以隐藏很多东西……在后来解密的苏联谍报档案中,有据可查的跟「珀尔修斯」有关的材料有两份:第一份是当时 2 号实验室的负责人库尔恰托夫的一份报告:「从送来的材料中可以看出,不仅铀 235,而且铀 238 也可以用于铀反应堆。此外,铀反应堆中的核燃料燃烧生成物可以代替铀 235 作为炸弹的材料。」而另一份文件则从技术层面详细描述了 1945 年 7 月 16 日在新墨西哥州沙漠爆炸的一颗钚弹的制造过程和实验情况。根据推测,当时洛娜跟「珀尔修斯」传递的应该就是这两份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