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三)
七
都说黛玉小心眼,爱吃醋,其实,那是她对爱情的不自信和太投入。当她明白了自己在宝玉心中的分量后,她对这份感情有了越来越多的安全感,并享受到了其中的甜蜜。整本《红楼梦》,随处可见宝玉和黛玉之间的深情。
第二十三回,宝玉的大姐元春省亲回宫后,特地派太监到荣国府下谕,说省亲别墅大观园空关着太可惜,让家中能诗会赋的妹妹们入住大观园,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又想到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不畅快,允许宝玉也一并入住大观园。
我一直觉得,在那个封建礼教可以杀人的时代,大观园就像一个可以让人卸下伪装、活出自己的“桃花源”。特别是对厌恶“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宝玉而言,大观园更是他心向往之的境界。于是,别人听了还自犹可,宝玉听了,喜得无所不可。他赶紧跑去问黛玉:“你住哪一处好?”黛玉笑说:“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爱那几杆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宝玉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样,我也要叫你住这里呢。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
从此,怡红院和潇湘馆,成了书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两个地方。宝玉对黛玉的深情,绿了芭蕉,红了樱桃;黛玉对宝玉的思念,泪洒湘妃竹,情寄绫罗帕。
八
那一次,宝玉被父亲贾政“往死里打了一顿”,下半身一片青紫,四指宽的伤痕高高隆起,瘫痪在床。黛玉心疼宝玉,坐在宝玉床边,哭得气噎喉堵,满面泪光,“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抽抽噎噎地说:“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顾不得自己的疼痛,反而安慰黛玉说:“虽然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热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我虽然挨了打,并不觉疼痛。你不可认真。”
黛玉牵肠挂肚地去了,宝玉一直牵挂着黛玉,怕她因为担心他而伤了自己的身子。于是,他让晴雯去林姑娘那里看看她在做什么。晴雯说:“白眉赤眼,做什么去呢?到底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去了怎么搭讪?”宝玉沉思片刻,从枕边拿了两条半新不旧的手帕子给晴雯,说:“她看到这个,自然知道。”
宝玉在黛玉身上用心之细和用情之深,由此可见一斑。这两条手帕,不知宝玉为黛玉拭过多少次泪痕?斑斑驳驳,承载着宝玉和黛玉之间的点点滴滴。忽然想起了村上春树说过的一段话:“你要记得那些黑暗中默默抱紧你的人,逗你笑的人,陪你彻夜聊天的人,坐车来看望你的人,陪你哭过的人,在医院陪你的人,总是以你为重的人,带着你四处游荡的人,说想念你的人。是这些人组成你生命中一点一滴的温暖 。愿你被这个世界温暖相待。”宝玉,就是黛玉生命中永恒的温暖。
聪慧如黛玉,自然明白这两方手帕的含义,不觉神魂弛荡,可喜、可悲、可笑、可惧、可愧等诸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于是,她研墨蘸笔,在手帕上走笔写道:“眼空蓄泪泪空垂,按洒闲抛却为谁?……枕上袖边难拂拭,任它点点与斑斑。”
九
这样的缠绵、默契,恐怕只有当事人,才能感同身受。读宝黛故事久了,越来越觉得,人与人之间,无论是做夫妻,还是做朋友,性格可以不同,甚至完全相反,一动一静,一急一缓,一快一慢,其实都没什么,但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等“三观”必须一致,这样才能携手同行,一起看一生的风景。否则,即使曾经走得很近,终究会分道扬镳。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宝黛之恋,就会完全了解,宝玉心中,从来没有将黛玉和宝钗放在同一个天平上去比较。因为,他和黛玉的“三观”是一致的,是同一个世界的知己。而宝钗,因为“三观”不同,永远隔着一条鸿沟。即使走得再近,也无法亲近和沟通。即使他偶尔觉得宝姐姐肌肤丰泽,雪白一段手臂像杨贵妃,幻想如果长在林妹妹身上该多好,但那也只是青春期里一瞬间的感官刺激而已。
宝玉其实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对世间一切美好的生命离去,都有一种虚无感和恐惧感。所以,他爱这世间的花草鸟兽,爱身边灵秀清妙的女子,成了痴,入了魔。他天真,而周围的世界却以“功名利禄”的标签来指责他不求上进。“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时,他的敏捷和奇思,却被假道学的父亲斥为“一肚子杂学”。
只有黛玉,能读懂宝玉。她读懂了宝玉看似浮花浪蕊背后的悲凉、依恋和执着。宝黛之恋,是建立在对生命之美的共同感知和不舍上,是逼向生命的本真,为所有美好的事物扼腕可惜。他们,是真正的“缘定三生”,是可遇不可求的“木石前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