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将鲁迅推向世界的人是谁
“全飞君自称他是我的同学;但是我自有生以来并没有尊荣认识你这一位同学;我在法国同学的只有四五个人,其中并没有一位叫全飞!
“或者你的消息是由我的朋友处得来的?但是我所认识的朋友一一问遍了,没有一个知道有全飞其人者!原来你非人非鬼;你是乌有,你是全非!
“本来我很不愿意牺牲我求学的宝贵的光阴来答复无聊的你们,我不愿意把罗曼·罗兰的名字混杂在你们损人利己的党争之间;但是我对于你们有应尽的责任,不能不忠告你们几句。”
这是《洪水》1926年第2卷第17期上刊登的《读了〈罗曼·罗兰评鲁迅〉之后》中的内容,作者为敬隐渔,怒斥了同年3月2日《京报副刊》上刊载的、署名柏生的《罗曼·罗兰评鲁迅》一文。
今人知敬隐渔者不多,他曾被法国文豪罗曼·罗兰称为天才,还是最早将鲁迅介绍到世界的翻译家,因柏生假借敬隐渔的“同学”全飞之口,对敬的翻译大放厥词,致其暴怒。
柏生的批评毫无道理,当时敬隐渔的译本尚未刊载,柏生从何得见?据旅法学者张英伦先生钩沉,“全飞”竟是翻译过《十九世纪法国文学》的学者韩敖。
在敬隐渔不长的人生中,这样中暗箭并非一次。众人合力,终使敬隐渔匆匆收敛才华,归于沉寂。
他每夜看书到十一二点钟
著名翻译家徐仲年说:“他(指敬隐渔)是被抛在上海某个垃圾桶旁的弃婴,天主教会所办的育婴堂抱去养大了他……敬隐渔,很聪明。所以长大之后,天主堂悉心加以培养,教他法文和拉丁文。”
徐仲年与敬隐渔是里昂中法大学校友,徐小三岁,却是敬的学长,二人往来不多,故此段记录几乎全错。
上世纪80年代,学者赵勇找到敬隐渔的后辈亲属,逐渐揭出真相:敬隐渔本名显达,生于1901年,四川遂宁县人,父敬天文,以行医、开药店为业,母唐氏,均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敬家有五子,敬隐渔最小。
敬隐渔3岁丧父,10岁时被送到遂宁县天主堂。15岁时,经法籍神父林方济推荐,入天主堂在成都开办的法文学校学习,法文教师是法国人邓茂德。邓是著名学者,曾在四川大学、华西大学任教,多年后提起敬隐渔,仍盛赞其聪明。
1919年,敬隐渔毕业后留校教书。
敬隐渔的教名是让·巴蒂斯特,有学者认为隐渔乃汉译,其实二者无关。隐渔是自己起的名,他还起了一个字,叫雪江。
据敬隐渔表侄冉继良回忆:“民国十一年(1922年),(敬)隐渔来我家,住了一个多月,有一挑书,英文法文都有,住家中不进城、不上街、不吸烟、不饮酒,为人斯文儒雅,对人和蔼,沉默寡言,性好读书,手不释卷,每夜看书到十一二点钟……大概在1.67米高。”
据徐仲年回忆:“敬隐渔的身体极为虚弱,大伏天里,掌心尚出虚汗。”
被成仿吾称为天才
1922年,敬隐渔来到上海,考入中法国立通惠工商学校,系中法合办的中等技校(后改为中法国立工学院,1940年停办,校园成为今上海理工大学的一部分)。在学校,一位法国朋友借给他罗曼·罗兰的名著《约翰·克里斯朵夫》,敬隐渔感慨说:“书中的主人公不是克利斯朵夫,乃是生命;罗曼·罗兰写生命直像活泼地一个人在纸上跳跃一样。我到如今不知什么是生命。”
1923年4月,郭沫若从日本回上海,与成仿吾、郁达夫合办《创造周报》,敬隐渔每周日必到郭住处,谈至深夜乃去。
1923年8月起,敬隐渔开始在创造社的三大刊(《创造季刊》《创造周报》《创造日》)上发表作品,共计15种,有诗、小说、文艺评论和翻译作品。
成仿吾曾说:“敬隐渔君富有天才,一向没有时间,不曾创作小说,这回因《周报》就要停办,尽数日之力写了两篇;他的国文虽然远不及他的拉丁文和法文,然而毕竟才高,出马便已高人一等。”
郭沫若多次鼓励敬隐渔将《约翰·克里斯朵夫》译成中文,可到1924年5月,创造社三大刊却全部停刊了。敬隐渔只好将部分译文转发到文学研究会旗下的《小说月刊》,在该刊上还发表了法朗士的译作和自己的一篇小说。
1924年10月,正在翻译《约翰·克里斯朵夫》的敬隐渔突发奇想,给罗曼·罗兰写了封信。
得到罗曼·罗兰的资助
在信中,敬隐渔称自己“最近放弃学业,迈入文学生涯”。他说:“他(指罗曼·罗兰)效托尔斯泰所为,给凡景慕他的人们,他都愿意通信。于是我放胆给他写了信;不望得到了他的亲热的答复。”
罗曼·罗兰收到信后,在日记中写道:“我经常和日本的知识分子联系,我的作品在那里已经多次出版。中国的情况则不同,它对我来说是遥不可及的,虽然我很想了解它……我很高兴接到一个二十三岁多中国青年作家的来信,他叫敬隐渔。”
罗曼·罗兰将敬隐渔的信手抄了一份,并作批注:“各个人种团结起来!——我立刻就给敬隐渔回信。”
在回信中,罗曼·罗兰称:“以你写给我的一封短信,我视你为一位小兄弟。”
1925年1月10日,敬隐渔将罗曼·罗兰的回信发表在《小说月报》上,引起巨大轰动。
这年8月1日,敬隐渔踏上了去法国留学的轮船。有学者称,此行得到罗曼·罗兰的资助,但敬隐渔的后辈亲属称,敬隐渔靠的是官费。
9月6日,敬隐渔到达法国马赛,10日便去罗曼·罗兰在瑞士的别墅拜访。罗曼·罗兰非常喜欢敬,在他遗留下的档案中,存有敬隐渔给他的43封信。在日记中,罗曼·罗兰说:“他的法文写得很好,有点过时,按照远东的方式插入一些古老的谦恭辞藻。”
敬隐渔到法国仅两个月,便收到罗曼·罗兰汇来的助学金。
一封信,突然人间蒸发
到法国后不久,敬隐渔将鲁迅的《阿Q正传》《孔乙己》《故乡》和郭沫若的《函谷关》《鹓雏》译成法文,罗曼·罗兰读后,对《阿Q正传》评价甚高,回信赞:“阿Q传是高超的艺术底作品,其证据是在读第二次比第一次更觉得好。这可怜的阿Q底惨象遂留在记忆里了。”准备推荐给《欧罗巴》杂志发表,此外对郭沫若的小说也给予好评。
敬隐渔与鲁迅没见过面,便写信征求鲁迅同意,随信寄赠了一本《欧罗巴》杂志。鲁迅很高兴,立刻回信表示同意,先后回赠敬隐渔33本书和几期《莽原》杂志。
《阿Q正传》译稿尚未发表,质疑文章便已铺天盖地,遂有本文开篇的一幕。为证明译稿质量好,敬隐渔将罗曼·罗兰评价《阿Q正传》及称赞郭沫若小说的原信寄给《洪水》编辑部,没想到,不仅没有刊出,信还被藏起来了。
《洪水》属“创造社”,与鲁迅矛盾甚深。
鲁迅知道此事后,便和日本学者增田涉提及此事。
其实,想了解罗曼·罗兰看法不难,将《阿Q正传》推荐给《欧罗巴》时,他给编辑写了一段推荐语,称:“我手头有一小故事(大中篇)的稿子,作者是当今最优秀的中国小说家之一……这篇小说是现实主义的,初看似乎比较平淡,但是随后就会发现一种辛辣的幽默;读完,你就会吃惊地发现,你再也忘不掉这个可怜的怪家伙,你喜欢上他了。”
大家都曾落井下石
1931年,增田涉写出《鲁迅传》,该书得鲁迅认可。译成中文后,郭沫若很不高兴,专门写了一篇《〈鲁迅传〉中的误谬》,认为创造社绝不至于卑劣到藏信的地步,鲁迅知道后,写信给增田涉讽刺道:“郭君(指郭沫若)要说些什么罢?这位先生是尽力保卫自己光荣的旧旗的豪杰。”
鲁迅去世时,郭沫若用日文写了一篇悼念文章,旧案重提:“外面还有一种谣传,说是罗曼·罗兰有信给鲁迅,极力称赞《阿Q正传》,信是托创造社转交的,而被创造社的人们把它没收了。这种无根无蒂的飞簧,真正是更加不可忍议的事。”
郭沫若混淆了一个概念:罗曼·罗兰并未给鲁迅写信,而是给敬隐渔写信称赞《狂人日记》。要么是他连事件原委都没搞明白,便撰文辩白,要么就是有难言之隐。
一般认为,此信确曾存在,确被《洪水》中人藏匿。
当时文坛派系林立,听说《阿Q正传》等轰动法国,同行多有嫉妒。
不久,敬隐渔又将法译《阿Q正传》《孔乙己》《故乡》结集为《中国短篇小说选》出版,该书后又被英译,影响甚大,戴望舒却说:“把本国的作品这样不负责任地介绍到别一国去,思之真令人痛心,要出风头或是弄钱,别的方法正多着,我不解敬先生为什么取了这种不顾羞耻,抹煞良心的办法。”
沈从文讽刺道:“听人说有一本从法文译成英文的《中国短篇小说选》,被人骂过了一阵,很不好,这文章由敬隐渔选译的,这人是不够做这个工作的。”
天才就这样匆匆陨落
敬隐渔性格本内向,又遭文坛排挤,内心压力过大。据徐仲年先生说:“1929年下半年,我听闻敬隐渔成了'花痴’。”
据学者王锦厚先生钩沉,与罗曼·罗兰曾往来甚密的诗人梁宗岱曾记:“最近敬隐渔给他写了不少的信,一封比一封令人焦虑,罗兰焦虑而气愤地说:'这完全是巴黎毁了他。完全是巴黎毁了他。’”
一般认为,敬隐渔因患梅毒,导致精神分裂。罗曼·罗兰写信给好友,请他介绍一位靠谱的医生,他愿自费给敬隐渔治病。
1929年11月5日,中法大学决定开除敬隐渔学籍,请罗曼·罗兰劝说敬回国,罗曼·罗兰却几次写信,请求校方留下敬隐渔,说:“如果有一种治疗能挽救他,即使一线机会,都不应放过,这个不幸的人对新中国可能是一位真正人才。”
校方两次遣返敬隐渔,均被他逃脱。1930年1月,校方将他扭送上开往上海的邮船。回到上海后,目击者发现他“随身携有小册子,册上满绘动人图画,又有法国文长短行和中文诗词不少。诗句中常有奥妙不可解释的诗句,自云是天地间的至理,他正在推究中,五十年后,当有能明悉他的意义的人云”。
回上海第9天,敬隐渔登门拜访鲁迅,鲁迅日记中记:“敬隐渔来,不见。”
1931年,敬隐渔自杀,有人说他跳海了,有人说他跳了西湖。去世时不足30岁。(蔡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