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马野史（03）
07
刘瞎子徒弟本来有名字，他爹给起的，叫白云飞。
白云飞他爹去世后，白云飞就再不爱听人家叫他白云飞。人若问他叫什么，只说是刘瞎子徒弟。
白云飞跟他爹很亲，一老一少，双胞胎一样。
白云飞他爹没念过书，但记性好，听多了，就渊博。你说什么，他都晓得。你跟他说，那天上的云真好看。他就在地上给你画土耳其的棉花堡。你跟他说，最近腿沉，胸闷，心窝口痛，老想姑娘，打算找个郎中瞧瞧。他就扳着指头给你讲鬼门十三针和五劳七伤回头望望。
白云飞他爹活着的时候，白云飞曾问过，爹！你说人间这些混饭吃的活计，数什么最有意思？白云飞他爹说，依我看啊，就两样，一是替没钱的人算命，二是跟一群有钱的人吹牛逼。
白云飞问他爹为什么，他爹说，也不为什么，大家都寂寞，就一块儿说说话最有意思。
白云飞还问过他爹，爹！你说人死了以后会是什么鬼样子？白云飞他爹就乐了，说别人死了是什么鬼样子我倒没多大兴趣，我死了是什么鬼样子我早就想好了。
白云飞说，爹！那您说说看？
白云飞他爹就说，我死了，就变成一阵风。见到喜欢的人，就一头扑进他怀里；见到讨厌的，就离他远一点，越远越好。
总之，哪里芳芳，哪里自由，哪里美丽，我就往哪里吹。人闻到芬芳，见到自由，遭遇美丽，人无端欢喜，但人都不晓得我是谁，这主意不错吧？你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不管云到哪里，都有风跟随。
白云飞静静看着他爹，心想，有个风一样的爹，真好。就说，爹！那到时候您别把我跟丢了哈！他爹说，不会的，儿子。
后来，白云飞就成了刘瞎子徒弟，去各种地方跟各种人算命。白云飞见过各种人，听到各种命，都不如他风一样爹好。
无论走到哪里，风一吹，白云飞就晓得，爹还在跟随。
08
白云飞曾跟刘瞎子说过，他爹人漂亮，名字也漂亮，叫白自在。
有一年中秋，月亮特别大，像挂在天上的一湾湖水。白自在家里来了个白衣飘飘的少年，骑枣红马，带一条眼神犀利的猎狗，谁也没见过，不晓得是谁。
少年将枣红马系在白自在家院子的梨树上，潇洒进屋，像回家一样，也不跟谁客气。
屋里，一盏灯，一壶酒，一碟花生米，白自在陪少年对饮。两个人笑着哭，哭着笑，喝了一宿，聊了一夜。
白云飞那时还小屁孩，很好奇，就透过门缝往屋里看。爹意气风发，腰板笔直。那少年面如白玉，眼睛雪亮，神采飞扬，举手投足洒脱动人。
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一屋子笑语欢声，花香弥漫。忽而是草原无边的苍翠，忽而是桂花十里的清香，忽而是向日葵对着阳光呵气的天真调皮。
天明。少年爽朗大笑出门，打马翩翩离去。白云飞拉着白自在的手问，爹！那是谁？
白自在蹲身对儿子悄悄说，儿子！那是爹年轻的时候啊。
09
钱木匠他爹死得比钱木匠奶奶还主动积极些。那年，钱木匠才九岁半。
钱木匠他爹一死，钱木匠奶奶来不及难过就犯了迷糊。一村的人都帮着钱家料理后事，村里的冯半仙也掐着指头合计，帮钱木匠他爹选了第一个头七的翌日午间躲回背。
小钱木匠问冯半仙，啥叫躲回背？冯半仙说，就是死鬼回来跟家人告别辞行，最后一次再瞅瞅，最后一回再看看，以后就不回来了。
小钱木匠就问，谁是死鬼？冯半仙说，你爹呀。小钱木匠一下就怒了，一拳打在冯半仙金边眼镜上，狠狠骂，你爹才死鬼呢。
躲回背那天，村里人找来一把木楼梯，说是要帮忙将钱木匠奶奶抬到河边回避回避。可是钱木匠奶奶就是不出屋。
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就着急了，跑去问钱木匠，你奶奶到底走不走啊？你们家今天不是躲回背吗？再不走你爹就回来了。钱木匠说，是啊，我爹回来怎么啦？是我爹回来又不是你爹回来，你猴急急的干什么？
上了年纪的人就说，我爹？我爹都死了快三十年了，我倒希望他能回来呢，要是一会儿来的是我爹，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那天的木楼梯没排上用场。钱木匠奶奶死活不愿出门，像往常一样，该喂鸡喂鸡，该煮饭煮饭，院子外头闹哄哄的，她充耳不闻，也懒得过问。
正午时分。钱木匠他爹就回来了，进屋就看到钱木匠奶奶，就轻声说，妈，我回来了。
钱木匠奶奶答应他，嗯，吃饭吧。趁热吃。我就估摸着你差不多这个点儿能回来。然后就去端饭。
钱木匠他爹说，妈，不用了，我吃过了。钱木匠奶奶说，你这孩子是怎么啦？又不是去别人家里，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这么矫情。
钱木匠他爹就不晓得该说什么了。钱木匠奶奶就又问，你这几天跑哪去了？孩子晃来晃去老问，我说我也不晓得。
钱木匠他爹就说，有点急事，脱不开身，我也是逮个空，回来看看您和孩子。
钱木匠奶奶就说，哦！那你忙去吧，不用瞎惦记，这不是还有我吗？钱木匠他爹说，妈，那我走啦。
钱木匠奶奶说，你等等，带两个玉米棒子，路上要是饿了，就啃两嘴。回头就去拿玉米棒子往钱木匠他爹手里塞，总也塞不到钱木匠他爹手上，就一直塞。
只听到钱木匠他爹又说，妈！我走啦。听声音，已经去到门外了。
钱木匠奶奶一边弯腰捡玉米棒子，一边说，去吧。一边就怨，一辈子都跟犟牛一样，带两个玉米棒子怎么啦，自家种的，又不丢人。
钱木匠他爹就在门外说，妈，是我对不住您，只是我已经死了。钱木匠奶奶说，儿子，妈知道。妈就随口说说，你别往心里去。你放心去吧，你死了不还是我儿子吗？
钱木匠他爹刚出门，一抬头看见九岁半的钱木匠站在院子里，就尴尬地笑笑，说，儿子！好好活着，别瞎想哈。小钱木匠点点头。
钱木匠奶奶就在屋里喊：你放心去吧，有我呢。又喊：你到那边抽空去看看你爸，跟他说，让他等我，我这边忙完了，就去看他。钱木匠他爹答应，好。然后就走了。
钱木匠他爹走了以后，钱木匠就看见自家屋像瘦了一圈，还冷。那年冬天，钱木匠奶奶把小钱木匠叫过去，说，孩子！我要去看你爷爷了。
钱木匠奶奶走了以后，再也没回来。钱木匠家的屋就更瘦更冷了。九岁半的小钱木匠就在那年冬天去怪逼寺出家了，不图成佛，只是怕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