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薯飘香
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
昨晚去世纪联华超市,经过蔬菜瓜果区的时候,看着货架上码得整整齐齐的番薯,妻子忍不住又要走上前去买上那么几根。
“真奇怪,这么好的东西,你怎么就不喜欢吃的?”每一次,妻子在挑选番薯的时候,都要说上这么一句。
每一次,我也都只是笑笑,并不曾作解释。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告诉妻子,我现在不吃番薯了,只是因为自己小时候吃过了太多的番薯,我的妻子会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吗?
不过,不管我的妻子信还是不信,这的确是真的。因为从我记事起,属于我的零食好像就是从番薯开始的。更准确地说,属于我的主要的零食就是番薯。
我现在还极清晰记得小时候某一个冬日上午的暖阳。那天和往常一样,我和几个小伙伴一起躲在背风的土墙之后,就势坐在柴垛上准备享受自家里带去的零食。
其实,对于生活在八十年代初的农村孩子而言,哪里会有什么可供享用的零食,无非也就是从瘠薄土地里刨来的番薯土豆之类的东西。待到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番薯,准备剥去外皮的时候,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拿番薯的那只手手底一滑,番薯居然就滑溜到泥地上去了。有趣的是,那时的自己动作还真快,几乎不带思考就“嗖”地一下跳下柴垛子,重又捡起已被剥去一半皮的番薯,再连吹带掸地去掉附着在上面的泥土,又着急地往嘴里送了。
现在想想,那也许是饥饿年代的孩子特有的贪婪吧!那时耳朵里往往会听到牙齿咬到残留在番薯之上的沙子所发出的声音,至今好像还在耳畔回响。
念小学后,由我的家到学校,大约有一段六里左右的路程。学校是一座村小,只有三间教室,五个年级一百个左右学生,只有毕业班独立,一二年级和三四年级分两个班,各自挤在三个面积狭小的教室里上课。后来我才知道,自己享受的小学教育原来还有一个专有的称呼,叫复式教学。
碍于学校条件的限制,只有一间小小的厨房供几个老师烧菜吃饭之用。这样一来,我每天上学,必须早上出门去学校,中午回家吃饭,然后又去学校,直到傍晚放学回家。所以一日里我必须在家和学校之间的那条马路上奔走四趟。还有就是,我小时候居住的那土墙垒就的家别在一座不矮的小山之上,所以属于我的回家之路都是上坡的路。有些回,考虑到中午来回奔波实在辛苦,午饭时我也会不回家,只是吃早上就从家里带来放在书包里的两大根番薯。这样的经历一两次可以,可是一旦累积的次数多了,那种面对番薯艰难下咽的体会就会植入生命最深层的记忆。
有一段时间,学校附近的马路边忽地起了好几口烧瓦的土窑。每一回烧窑过后,土窑旁边往往会堆起很多从窑里掏出来还没有烧尽的炭火。于是我们就从路边的番薯地里撅了好几个生的番薯,早上时把之丢进炭火之中,再用柴灰小心地覆盖好。等到中午放学,和伙伴一起欢呼着往土窑的方向赶。每一次急匆匆地拨开柴灰,发现那外皮已被烤焦的番薯静静地卧在那里,心中往往不甚欣喜。然后不顾烫手剥开番薯那焦黑的外皮,随着热气腾腾地冒出来,那股烤番薯特有的馨香真会让人食欲大振的,其味道自然要比从家里带到学校早已冰冷的番薯要强上数倍。
不过也有运气不好的时候,有几回扒开炭灰,黑乎乎的番薯依然还在,却全乎成了一个小煤炭球,剥开一看已经是彻底烧焦,断然是没法食用了。也有几回明明早上把番薯埋入到炭灰里面去了的,中午之时兴冲冲地赶到,拿着一根小木棍就着记忆的位置扒拉了半天却是踪迹全无。也不知是番薯已经完全化为灰烬了呢,还是因为其烧熟之时发出的气味吸引了路过此地的什么动物,因而被洗劫一空了,一切至今还是个谜。
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每次只要遇到这样的情况,那一天就只好挨着饿继续下午的课了,直到晚上急急地回家拿起饭碗,不管有菜没菜,自然都会像饿死鬼一般地开始狼吞虎咽了。
上中学后开始住校,从此再也不用像小学时那样辛苦赶路,这是住校得着的最大的好处。不过住校也有不足,我现在依然感觉,住校最难熬的其实是晚上回到寝室直到入睡之前的那段时光。毕竟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明明蒸的饭已经把饭盒的盖子都顶开了老高,晚自习结束回到寝室,腹中还是感觉到了好大的饥饿。这个时候,有同学从家里带的番薯干,如果能够分到几条,绝对也算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
说到番薯干,那时每年冬天我的母亲都会晒上一些,给我当作零食之用。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番薯品种的原因,记忆里我家的番薯干都是硬巴巴的,需要很用力地嚼,往往会嚼到人的牙根酸软咀嚼无力。倒是有一个和父亲很要好的叔叔家,每年春天父亲带着我去他家玩,热情的婶婶都会给我装一大塑料袋的番薯干。那番薯干柔软甜糯,吃去让人口舌流津,至今想起,还有无穷的回味。
工作之后,家里各方面条件开始改善,不知道是人长大了缘故,还是由于可供吃的东西渐渐多了起来,总之,番薯渐渐地退出了我的视野。后来无论是面对新蒸的和现烤的番薯,还是被晒成金黄的薯条,我都缺少了年少之时曾有过的那份热情。每次回到父母家,看到储物间那堆了一地的番薯,不知怎么的,我只是想起了和番薯有关的一些过往。
那番薯飘香,终于彻底地飘进我生命过去的记忆。
使人觉得遥远的不是时间长,而是两三件不可挽回的事。 from 博尔赫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