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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真正的帮会领袖、一个丁点儿不掺假的坏人，他老人家的纹身不过是个小十字儿
蓝十字纹身
台双垣
一九五四年的北京，市面上处于比较难得的消停的那两年，韩战打完了，酝酿着的公私合营还没开始，买卖家儿和从前一个样，有条不紊的迎来送往、不紧不慢地做着各自的生意。不同的是，老板和掌柜的们暗自都加着小心，按说这南来北往的各色人等也见多了，搭上“地面儿上”熟得透透儿的，原本的一切都满支应，可就是穿军装的、和新词儿叫“干部”的，实在让买卖家儿不托底，——都客客气气，又都脸上带着“盘算”。初夏，小满节气，天儿快热了，没下过透雨，季鸟还没叫，蚊子也还没来。大下午的突然一帮官人儿闯上门来，把陶老爷子逮走了——话说陶家大爷，他是个干巴瘦老头儿，中等身量儿，秃顶、眉目俊朗、鼻直口方、爱干净，他永远说话客气、面带微笑，但也从来没商量。几十年间陶家大爷似乎从来没变样，始终是个70岁的利落老头儿。陶家顶门立户的是同父异母的老哥俩：吉祥和瑞祥，俩人儿相差十嘞多岁。陶家是做买卖的，在琉璃厂、廊房二条和珠宝市街有陶家的珠宝店和银号。不过呢，旧黄历正在翻片儿，陶家的宝号关门好几年了——政府取缔了窑子、百姓远离了珠宝。大爷和三爷完全是两种风格两样人性，从“文革”烧掉的老照片上看，过去大爷是长袍马褂手拿折扇步履稳重的那种架势，而三爷则是西服领带尖儿皮鞋、燕京大学法商学院文凭、叼3B烟斗、用镀金吉列刮胡刀的“洋范儿”。表面上看，这老哥俩像极了老舍的《二马》，然而不同的是，哥哥狡诈阴险、笑里藏刀，弟弟潇洒时尚、热情仗义。在陶大爷那瘦削无肉的左胳膊上纹着一个“十”字儿的符号，这符号就是一厘米多长的两道交叉着，暗蓝色，挺不起眼儿。就是这个纹身让他在民国时的北京商界顺风顺水、江湖上左右逢源，从来没吃过亏。这纹身什么意思起初家里的晚辈并不知道，直到五四年的这个夏天，因为一帮人在陶大爷的南院儿打麻将，牌桌上扔了些“散碎银两”，有政府的人来“查卫生”也没在乎，结果把陶大爷当“聚众赌博”的坏分子给抓走了。坏分子在当时是个挺不小的罪名，判刑劳改不在话下。——老爷子给抓起来了，一家人当时就乱了蝇，家里主事儿的陶二奶奶顿时想到陶三爷瑞祥，她镇定自若地吩咐：“别着急，这事儿啊，叫三爷给问问。” 陶二奶奶知道，从前跟三爷一块儿玩儿的有个地下党，后来亮了身份在当官。可没成想头天下午抓的人，第二天中午就给放回来了，陶三爷这边约的“官儿”还没见面儿呢。怎么回事？
作者墨迹，与本文无关
陶家大爷进了局子先给晾了一晚上，号儿里的青壮年犯人见来一细皮嫩肉儿的瘦老头儿也犯不上难为他，老爷子忍了一宿没吃没喝没撒尿（注意，这没撒尿是有文章的）。夏令天儿，老头儿穿一鮳纱的对襟儿背心光着两条胳膊就给抓来了，等到第二天过堂，进了审讯室对面儿坐在“公案”前，屋里一共仨人儿：审讯员、记录员、扛枪的卫兵，都穿着官衣儿。审讯员先是对面打量一番没开腔，然后姓名年龄的开始问话，陶家大爷很乖很乖地回答，就在刚报出姓名的一瞬间，审讯员“腾”地站起，喝退左右后起身关严了房门复回身拱手道：大爷在上，小的是老五手下的，原先在西阁子做事儿。“嗨——，小子，我这泡尿白憋了。” 陶家大爷慈善自嘲地笑着说。“老五手下的”，也就是说这个审讯员算是陶大爷的徒孙辈。“没事了陶爷，这儿交给我——您老记着：大爷您嘞是有功人员。” 审讯员又欠身拜过，说罢冲门外喊：“扶老先生去茅房，然后到接待室等着——！”陶家大爷被领去“公事房儿”的厕所放尿，没再回牢房，不到半个时辰，让回家了，还是小吉普送的。这究竟怎么档子事儿呢？直到80年代末陶家大爷死了，有许多很少走动、连家里人都从没见过的人来吊唁，在灵前以一种特殊的手势行礼，并纷纷下跪磕头，然后以同样的礼数给三爷问安。三爷事后告诉家里晚辈说：“老爷子原来在帮会里位子很高。”陶家大爷被放出来那天晚上，那个审讯员到家里来送了一份“劳军证明”，这就是他说的“有功人员”的意思。至于憋那泡尿——那是老爷子准备在公堂上往裤子里撒的，用以表示他老实胆小、没见过这阵势。——这就是那一代“老大”在面对改朝换代后的狡猾。在从前，什么是黑帮，“老大”长什么样，怎么为人处世，陶家大爷这段事儿便能说明一二，它绝不是电视剧里牛哄哄的那傻样子。再说到纹身，真是时代变了，电影里流氓坏蛋才纹身（指那种面积较大的），为什么说“电影里”？因为江湖中并没有那么邪乎。现而今中许多文艺男女玩儿这个范儿，其实大多数人讨厌纹身，这倒反而让纹身族更显另类和个性；同时，当今女孩儿的衣裳比从前青楼女子暴露十倍，已经大大超出所谓“有伤风化”的标准，她们以及她们的父母怎么就毫不理会呢？陶家大爷，一个真正的帮会领袖、一个丁点儿不掺假的坏人，他老人家的纹身不过是个小十字儿。（2014-05-21）
关于作者：中国美术家协会、民间文艺家协会、
北京美术家协会、油画学会、作家协会、收藏
家协会会员，资深媒体人。近年写作以京味小
品和艺术随笔为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