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谱乡亲】其六:莫问功课文爷爷
我上学的时候,比较怕老师。这种怕可以追溯到刚上育红班的时候。
那时候还不满五岁,就被送去上了育红班。所谓的育红班,是本地人的叫法,估计是沿用了某一时期的称谓,用现在的话来说也就是所谓的幼儿园。
这家幼儿园是和我同姓的一个姑姑开的,那时候她还是不到二十岁的大姑娘,乌黑的头发,大大的眼睛,说起话来都是温柔有知识的样子,很招小孩子们的喜欢,我们在不叫她老师的时候,都叫她梅花姑姑。
不知道她之前是做什么的,突然就在村子里开起了育红班,也就招收本村的孩子。育红班一开始,我就被送了进去,能和一群孩子们在一起玩,觉得挺开心的。唯一不喜欢的是丢手绢的游戏。
我们做丢手绢的游戏一般是在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里,院子不到二十平米,也就一个房间大小,地面上铺着凸凹不平的青石。如果手绢被丢在了身后,就要转身拿起手绢去追那个小孩,要在他找到位置做下来之前抓住他。跑快了,容易摔跤,摔在坑坑洼洼的青石地面上,疼痛可想而知。所以,我从来不跑快,也从来抓不住这些年龄普遍比我大的孩子。
由于游戏不积极,也就不怎么招梅花姑姑的待见,但是我还是兴致勃勃的去上学,认得了字回到家炫耀给爸爸妈妈。尤其是我写出的字是爷爷奶奶都不认识的时候,别提我有多开心了。
有一天从育红班放学,我冲过寒风,穿过家门,冲到爷爷身边,大声说:“爷爷,我今天又识了好几个字,我写出来看你认得不认得。”
我拿起粉笔准备写,才发现家里来了一个客人,是一位六十多岁慈眉善目的老爷爷。这个人虽然不太熟,可还是认得的,同住在一个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但是很少到家他里面去玩。
小孩子的心性,总忍不住要表现一下,也顾不得别人在场,就用粉笔在地上写了当天新学的字。
刚写完,这位爷爷就指着中间一个字说:“这个是什么字?”
这么简单的字他竟然不认得?我洋洋得意的说:“这个字很简单啊,是文字。”
“这个字你写错了。”这位爷爷说,“文字的一横一撇是两个笔画,你怎么写成一个笔画了?这样写就不是个字了。”
我脸上火辣辣的,忍不住抬头看这位爷爷,只见他戴着一顶深蓝色的红军帽,下面是一张略显圆润的脸,虽然有皱纹,可也不像其他的爷爷那样显得沟壑纵横。
两簇花白的眉毛,浓密而粗长。鼻头有点圆,嘴唇厚实,不苟言笑。
后来仔细想想,他说的是对的,但是当时却深不以为然,认为写的快了,一横和一撇就连在一起了,所以表面上也没有表示接受他的教诲。
我爷爷就在旁边打圆场,说:“你这位爷爷可是老师啊,教过很多学生。你要有什么不会的,要好好向他请教。”
我嘴上答应着,心中却不愿意,跑开到一边玩去了,留下两位老头围坐在火盆边聊天,盆里的火烧的很旺,照得他们满脸通红,像是喝过酒一样。
我虽然在一边玩,但还是忍不住观察这个爷爷,并从此把他叫做文爷爷。
后来我才知道,我敬爱的梅花姑姑是文爷爷的女儿。因为喜欢梅花姑姑的原因,我也就渐渐原谅了文爷爷的“严苛”教诲。
不久后春暖花开,我们读了一个学习的育红班就关闭了,我们这个班就合并到了小学,改称“半年级”。有一天,上了“半年级”的我和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在村中央一起玩耍,文爷爷散步走了过来,说:“你们都学了数学了吧,我出一道题给你们做做,看谁能最先做出来。17加14等于多少?”
我当时还没有学到10以上的进位的加减法,更不会列竖式来计算,只好默默的用口算来相加,另外一个上了二年级的孩子很从容地捡起一块小石子,在平整的磨盘上列出了竖式,点一个点进位,很快算出了答案。
文爷爷笑着说,不错不错,竟然都会列竖式来计算了!相比之下,我又成了还不懂竖式,不够天资聪慧的小屁孩,于是脸上再次火辣辣的。
只要不问我们的学习,文爷爷也还是很招人喜欢的。最起码他文质彬彬,不像其他的爷爷那样脾气暴躁,一脸凶相,说话粗声粗气,满嘴的旱烟味道。
文爷爷不抽烟,这在老一辈的爷爷当中,简直是个另类。这或许是因为他读过书又曾经做过老师的原因。所以别的爷爷在缓缓掏出烟丝袋,伸进烟袋锅,舀上满满一锅,用装了火石的齿轮打火机点着烟,噗噗噗吸得有滋有味的时候,文爷爷就显得无聊了,只好拿出自己教书的专长,来逗我们小孩子玩。
但是小孩子未必喜欢大人问他们学习,学习好的孩子还可能龙颜一悦,配合你演一出戏;学习不好的孩子,平常都对学习退避三舍,你这时候再用学习的事去逗他们,无异于拿一直蛤蟆去撩猫,即便猫从熟睡中睁开眼睛,也只会不耐烦地看你一眼,心中充满鄙夷。
这样的道理,也是我后来做了老师很多年后才明白。特别是春节的时候,亲戚朋友济济一堂,虽然我明明知道不能去问孩子们的学习,但不会抽烟的无聊还是驱使我去做违心的事情。
当时年老的文爷爷也应该是这样。当时虽然不懂他的心理,但也很快原谅了他。
文爷爷有两个儿子,都在外面工作,娶了媳妇后,在家里没住多久,小两口就搬到外面去住了。他的女儿也嫁给了一位老师。只剩下老两口住在瓦房顶的院子里。
作为教过学的知识分子,退休以后在村里有一种曲高和寡的感觉,所以他和文奶奶深居简出。上了小学后,有一次我找铛铛一起去上学,走出家门后,铛铛却偷偷带着我到文爷爷家看一会儿电视。
文爷爷就住在他们家隔壁。堂屋的门虚掩着,推开门后,我确实吃了一惊,因为满屋子的小孩子都围坐在电视前面看。文爷爷和文奶奶则在偏间里吃饭。
这些孩子们不敢在自己家里面看电视,都装模作样地出门去上学,出了门,虚晃一枪,奔到文爷爷家来看电视。
当时的电视机都还是十几吋黑白,文爷爷家的不一样,在屏幕上贴了几道彩色的薄膜,我们小孩子不明所以,不仅惊叹:“这就是彩色电视机啊!”
再加上文爷爷虽然不苟言笑,但是总是板不起脸来恶狠狠的骂人,也就没办法赶走看电视的小孩子,只是一遍又一遍的说:“你们再不去学校,就迟到了啊!”但是孩子们依然无动于衷。
其实文爷爷也舍不得孩子们走,做过老师的他,一辈子和孩子们打交道,到了晚年,老两口独守一个大院子,也确实寂寞。
所以他心中还是很爱孩子们的。
后来我到外面读书,每次回家也就短短一两天的时间,文爷爷和文奶奶几乎不出门,我也几乎没有再见过他们。
上初中时有一次偶然想起,问我爸文爷爷文奶奶的事情,我爸说,早在前年春天,文爷爷和文奶奶前后脚去世了。因为正好赶上不让土葬,又不想火化,去世了也没有声张,半夜里悄悄埋掉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文爷爷活着时候的清高和寂寥,没有想到的是,就连去世他也如此低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