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的崛起与童贯的阴谋

文|历史故事书

1
宋徽宗崇宁元年,杭州望湖楼。
天一黑,望湖楼周围的夜市就喧腾起来,远近的酒肆勾栏、歌楼妓馆都悬挂起了各种颜色的纱灯,或红或绿,或艳或淡,映照在旁边的西湖内如霞似锦,连绵不断。
望湖楼始建于宋太祖乾德年间,它紧邻西湖,与湖南岸的凤凰寺隔岸相望,登楼远眺,远处吴山胜景,脚下碧波荡漾,实是杭州游山玩水、游目骋怀的绝好佳处。前些年,大诗人苏轼曾在杭州为官,于楼上写下著名的《望湖楼醉书》,更使得该楼名噪一时。凡士子佳人、散官游僧只要来杭州,望湖楼必是第一去处。
不过这几年,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富商,出重金盘下了这座楼。富商又于楼外建栅,栅内修墙,将其改造成为杭州最负盛名的酒楼。楼内装修极尽豪奢,进门数级石阶,两边皆是青竹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进得门来更是朱梁画栋、锦漆雕甍,杭州城的达官贵人、缙绅豪族每逢佳节皆在此宴饮饷客。
这日戌时刚过,一乘四人抬的绿呢小轿就进了望湖楼的轿厅。轿子还未停稳,一位眼疾手快的店小二就赶紧迎了上去,麻利地为主人掀开了轿帘,大声唱喏道:“楼上'方行义’的贵客到!”
伴着小二的吆喝声,只见一位手拿描金折扇、身着苏绣紫衫的中年人从轿子中缓步走了出来。来人虽身形魁伟,但眉清目秀,一举一动皆是顾盼生风、轻盈似少妇,一看就知道此人是来自皇宫大内的宦官。
来人刚走出轿子,就听见楼梯上“噔噔”的脚步声,从上面下来一位少年后生。后生看到来人赶忙行了个大礼,熟练地伸出手扶住来人,极尽谦卑道:“童主管来了,我是蔡攸!家父已等候多时,请移步楼上一叙!”
这位被称为童主管的宦官名叫童贯。
童贯以前只是一名宫掖给事黄门,自从徽宗赵佶登基之后,他百般逢迎、巧事顺承,再加上自己颇通文墨,很快赢得醉心书法丹青的赵佶的信任。这年,赵佶在杭州设立明金局,专门为他收集流落民间的名家书画珍藏,童贯就被委任为这里的负责人——供奉官。今天是童贯走马上任的第一天!
而刚刚前来迎接他的人,名叫蔡攸,是前殿前承旨蔡京的儿子。赵佶刚登基那会儿,蔡京被人举报私自结交内侍欲图谋不轨,于是被薅职贬谪到江宁,任洞霄宫提举,居住在杭州。
听完蔡攸的介绍,童贯微微笑了笑,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就一起径直上楼来了。
“方行义”是这座酒楼最豪华的一间包厢。童贯刚进来,就看见一位头戴褐色圆顶小帽,身上穿着一件大红锦袍的老人迎了出来,这就是今晚的主人蔡京。他虽然已年逾半百,但因为保养得当,依旧神采奕奕,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
蔡京一看见童贯,脸上立即堆满了笑容,一把抓住童贯的双手,嘘寒问暖道:“童主管,哎呀呀,京城一别快一年了吧?没想到我们在这里又见面了!来来来,快让老夫看看,童主管果然越发地精神了!”
蔡京曾为殿前承旨,那是常年待在皇帝身边,地位仅次于几位枢相的大人物。可是,蔡京为人却极为谨慎谦虚,即使当年在京城的时候也是对这些宫廷内侍们礼敬有加,宫里上自后主妃嫔,下到宫女太监,都对蔡京一片赞誉。两人当年曾在宫中见过几面,并无过多交集。今日,蔡京虽然被夺职赋闲,但那毕竟是做过大官的人,能对他一个小小的明金局主管降尊纡贵,已属难得。
童贯忙欠身行礼,连声道歉道:“蔡承旨别来无恙啊,晚生给您行礼了!”说着,就要拜下去。
蔡京连忙扶住童贯,故作不快道:“童主管这么说可就折煞老夫了。哪有什么承旨啊?老夫戴罪之身,哪能承受童主管揖拜?今日老友重逢,只话高山流水、契阔金兰,那些个俗文礼法今天就免了吧!”
说着,蔡京就将童贯按在主宾的位置上。
就在蔡京童贯说话的空档,菜品已经摆好,蔡攸知趣地示意伺候的丫鬟们退了出去。待蔡京坐好后,自己择座坐在了门口位置,亲自充当起了筛酒递声的角色。
蔡京举起手中的酒杯,欠了欠身,温言道:“童主管自京城远道而来,老夫本应设洌酒以迎。可惜我们南人不善酿酒,唯有这杯本地产瑶琳洞藏还算可以入口。那今天这第一杯酒,就算我父子二人为童主管接风洗尘了!”说着,头一仰,喝了下去。
童贯忙揖手作谢,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喝完,童贯不住地赞叹道:“早闻桐庐瑶琳仙境集江南山水之精华,瑶琳洞藏更是在陶罐恒温之下历经数月发酵而成,今日一饮果然入口柔绵,浸润回甘,不愧为江南之佳酿。晚生平生能得饮此杯,盖相公所赐,不胜感激!”
蔡京听了心花怒放,夹了一块身前的鱼肉放在童贯面前的小碟里,道:“童主管再品尝一下这西湖醋鱼!”
童贯早就对这名闻天下的西湖醋鱼垂涎已久,可最近一直忙于公务也无暇来吃。听完蔡京的介绍,他拿起筷子,夹起眼前的鱼肉,放入口中,缓缓咀嚼,果然肉质鲜嫩、酸甜清香,还带有一丝江南特有的湖蟹的香味!
童贯正要表示感谢,眼明手快的蔡攸已经为三人重新斟满了酒,并不失时机地轻声道:“童主管有所不知,本来我们想着就从鱼市买几尾鲜鱼给您做这西湖醋鱼。可是家父坚决不同意,说是鱼市的鱼都不是从西湖打上来的,他一定要给您吃到最新鲜最正宗的西湖醋鱼。您可知道,这鱼可是家父今日天不亮就去西湖里垂钓,亲自钓上来的?”
宋朝管理宦官的机构有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之别:内侍省主要负责殿前洒扫、管理皇家文书档案书画珍玩等,而入内内侍省才是伺候皇帝、妃嫔公主等日常起居的。所以,真对比起来,这入内内侍省的宦官才是皇帝身边的人,身份地位自然也高。而童贯虽贵为明金局主管,但毕竟也只是内侍省的小勾当,今日居然得到曾贵为殿前承旨的蔡京亲自接待,自然十分感激。再加上刚才蔡攸所言,蔡京居然为自己一个小宦官亲自钓鱼烹调,不禁眼睛一热,差点掉下泪来。他忙举起酒杯,冲着眼前的蔡京道:“相公高义,童贯无以为报,唯借此杯中酒敬相公!”说着,童贯即满饮一杯!
蔡京和蔡攸对视,浅浅一笑,也一起饮下。蔡京一面招呼吃菜,一面继续说道:“这西湖醋鱼不比其他菜,老夫为什么非得坚持要给童主管用这西湖里面的鱼呢?这里面还有一段典故呢!”
听到这里面还有典故,童贯立即放下筷子,谦卑地探过身去,请蔡京讲下去。
蔡京咂了口儿子刚给点的龙井茶,这才喃喃道:“据当地百姓言,我朝初创之时,太祖秉政,吴越国主钱俶入京请降,从杭州出发时最后一顿饭就是吃的这西湖醋鱼。试想当年同时期入京请降诸王,唐之李煜、蜀之孟昶、湖湘高氏,哪一个得了好下场?”
说到这里,蔡京故意顿了顿,看童贯听得入神,才继续说道:“唯有这钱俶,太祖非但没有怪罪于他,反而对其奉为上宾、礼敬有加,封官加爵、恩荫子孙,现在一百年过去了,吴越钱氏依然在庙堂上强盛不衰。所以,余杭百姓皆言都是因为钱俶临行前吃了这西湖醋鱼,才给他带来的好运。童主管今日得蒙圣眷,主宰一方,正有鱼跃龙门之势,希望童主管接下来能继续大展宏图造福一方!来来来,我们再饮一杯……”
听完蔡京一席话,童贯更是高兴,举起酒杯喝尽。他放下酒杯,盯着蔡京看了一会,又环顾了一下屋内,确定屋子内没有其他人,这才低声道:“先不说晚生是否是那条鱼,也姑且不谈能不能越龙门!依晚生之见,蔡承旨也绝非池中之物,此刻囿于余杭,无非敛翼待时尔!”
蔡京闻听此言,手不禁抖了一下,刚夹起的一块鱼肉掉在酒杯中。不过,他依旧不动声色地放下筷箸,若无其事地问道:“何以见得?请童主管赐教!”
蔡京的一举一动,童贯都看在眼里。他呵呵一笑,伸手将蔡京面前的酒杯换下,又伸手指了指门上贴的“方行义”三字,道:“赐教不敢当。晚生所言,都在这三个字里!”
蔡攸此刻听得有些云里雾里,禁不住问道:“童主管,这'方行义’就是酒家为包间取的雅名,有甚稀罕?”
童贯呵呵一笑,轻轻拍了拍蔡攸的肩膀,故作神秘道:“公子有所不知,如果晚生没有猜错,这'方行义’三字取自前朝邺侯李泌的《咏方圆动静》诗。姑且不说这诗,只说作者邺侯李泌,历唐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而不倒,且平安史之乱救社稷于倒悬,靖吐蕃回鹘致'贞元之盛’,时人皆称其为'山中宰相’。”
说到这里,童贯故意停下来,端起桌上的钧窑茶碗咂了口茶。他看了看一脸惊讶的蔡京,已经知道自己至少已经猜透了七分,这才狡黠一笑,继续道:“以晚生对蔡承旨的了解,蔡承旨宴客绝不会随意选择包间。这'方行义’,一方面是相公对晚生的砥砺,另一方面岂不也是相公自勉之语?'山中宰相’,'山中宰相’呵!看来,蔡承旨的眼光不只在这吴山之中,而在这'宰相’二字!”
童贯话音未落,蔡京连忙站起来,伸手堵住了他的嘴,躬身做了一揖,道:“童主管果然智慧过人。既然已经被童主管堪破,蔡京也就无所隐瞒了。”
说着,蔡京就走到窗前,推开窗,外面吴山影影绰绰,映照在微波粼粼的西湖之上更显幽邃。
蔡京叹了口气,轻声道:“我蔡京五岁习文,数载寒窗,二十三岁中第,四十岁主政户部,精研百家君子之学,胸藏治国理政之道。一着之失,不想为奸人所害,远窜庙堂,流徙南邦,老夫心有不甘呢!”
“相公所言,童贯深以为然。”蔡京回过头,发现童贯已经站在自己身后,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看蔡京转过头,童贯立即收敛笑容,低声正色道:“不过,依晚生看来,相公东山再起,重返帝京,也不是没有可能!”
蔡京早就听说,童贯为人城府极深,做事机警谨慎、又擅巴结逢迎,深得当今官家赏识,如果能由此人在官家那里替自己说上几句话,也许真有些用处。于是,蔡京盯着童贯的眼睛,一脸卑微道:“还请童主管赐教一二!”
这回,童贯没有再谦虚,他拉着蔡京的手回到座位上,做了个请的姿势,三人一同又浮了一大白。童贯抹了抹嘴,故作神秘道:“相公要想返京,需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而在晚生看来,这三者都已具备!”
“请童主管快给指点迷津!”蔡攸着急道。
童贯没有再故弄玄虚,径直说了下去:“天时者,人主也。先皇哲宗皇帝尚武主战,力主绍述神宗武功,驱除蛮酋,恢复汉唐故地。而蔡承旨一介文士,远无靖边拓地之功,近无构划枢密之能,说难听点,即使相公沉谋远虑、奔突驰骛,在前朝亦难入阁拜相。”
“而现在不同了。”童贯看了看二人,继续道:“当今官家虽也意图绍述,但毕竟是一介文人。您看,圣主登基伊始就在杭州设明金局,搜罗天下古籍刻本珍藏,不就说明了这点吗?而蔡承旨与当今书法第一大家蔡襄同出一门,书法丹青造诣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要相公依蔡襄大名多造声势,天下必将为之侧目。到时候,您再书就几幅精品屏障扇带,由晚生代为进呈官家,密表揄扬,不由得官家不属意相公。此为其一,天时也!”
蔡京和蔡攸对视一眼,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那地利呢!”蔡攸继续问道。
“地利者,庙堂之势也!”童贯讲得有点舌燥,咂了一口蔡攸刚给点的新茶,缓缓道:“当今庙堂之上,首相韩忠彦师从其父韩琦力循旧制,而副相曾布则力主绍述先皇用王安石新法。左右二相不和,而曾布势微,只要蔡承旨修书一封给他,尽述自己绍述之志,愿结为政友。曾布必会在官家面前代为赞颂,引以为援,到时候蔡承旨不想入京都难。此为其二,地利也!”
听童贯讲到这里,蔡京父子面露喜色。蔡攸更是一拳砸在桌子上,嘴里不住地念叨着:“高啊,实在是高!童主管沉谋缔构,庙堂内外、君臣法术势如数家珍。请童主管再介绍这其三,人和!”
“这人和,自不必解释。不过,我们用到的人却不是普通人,而是官家身边的人。”
“这就有些难了。我朝祖制,外臣不得擅自结交内侍宫卫。想找他们为老夫说上一句好话,难比登天呢!”蔡京眼色黯淡道。
没想到童贯并不为之所动,而是呵呵一笑,将手中的酒杯举起兀自饮下,道:“蔡承旨所言非虚。这事操作起来确实很难,稍有不慎被朝中言官知晓,小则降职远窜,大则人头不保。可是,自古富贵险中求。如果蔡承旨患得患失,那也只能固守一隅,在这美如仙境的嘉浙余杭终此一生了!”
蔡京听出童贯的话音,无非是激将之法。可是看看自己已年过半百,空有一手好字、满腹诗书,终老余杭绝非自己所求。终于,蔡京握紧了右拳重重砸在自己左手掌心,痛下决心道:“听童主管所言,似有可解之策!”
“当然!”童贯听出蔡京已经下了决心,这才继续道:“童贯不才,这么些年在宫中苦心经营,颇结交了些称心的友伴,现在他们大都已入入内内侍省常伴帝后之侧。下次童某还京,还望蔡承旨多备礼品,童某一定让他们代为传话,在帝后面前多多美言。而且晚生听说好友邓洵武今日被擢为起居郎,随侍官家左右,邓洵武与蔡承旨亦有父执之谊,我再去求他为君美言,想必他也不会拒绝。到时候,蔡承旨入阁拜想指日可待!”
听完童贯一席话,蔡京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他整理衣衫,冲着座位上的童贯就是一拜,道:“如蒙童主管费心经营,日后蔡某必将竭力以报!”
童贯也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还礼,道:“承旨礼重了!童某话既出,必将妥为周旋,助君早登枢府……”
2
史载:
童贯以供奉官诣三吴访书画奇巧,留杭累月,京与游,不舍昼夜。凡所画屏幛、扇带之属,贯日以达禁中,且附语言论奏至帝所,由是帝属意京。
……道其平日趣向,谓非相京不足以有为。
……,已而宫妾、宦官合为一词誉京。
韩忠彦与曾布交恶,谋引京自助……。
二年正月,进(蔡京)左仆射(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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