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声音全部消失
我又回来了这里,间隔六个月,打开油漆脱落的的木门,积蓄了整个夏天的热浪袭来,夹杂着霉味。如同往常,灰尘、虫蚁一样都没有少,人也一个都没有多。棕麻结成的网艰难攀在长方形的床架上,向中间塌陷,我将角落放置的竹席铺在简陋的床上,看到竹席的边边角角脱了线,被削平的竹片尖锐的一端露了出来,而床铺中间的塌陷更深了。“吱吱呀呀”,我听见撕裂的声音,写着日语的床架在叹气,粗糙不再坚韧的棕麻网在叹气,松散的竹席在叹气。这叹息,日日夜夜不间断的叹息,这每次回来都能听见的叹息,像人。
将自己的身体随意倒在床上,床铺中间陷得更深一些,在脑海中臆想自己是躺在蹦床上,陷得更深就会弹得更高,等待着这场自己想象的游戏。“哐当”,游戏还没开始,又被声响打破。借着从窗户偷偷进入的亮光,我看到床边立着的电扇佝偻着身子,固定它上下截身子的铁丝穿破了它变得脆弱的塑料外壳,在月光中露着寒光,像冤死的鬼魂。这声响来自它分成两半的身子的连接处,来自它攀满灰尘的扇叶中,一阵阵,不间断。或许出于不忍,也或许出于厌弃,我扭转头朝着墙,假装听不见它的叹息,同时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避免床架“吱吱呀呀”的声响。
我引自己入梦,我看见新婚的夫妻睡在崭新的写着日语的床上,我闻到竹席的清香,我看见立着的电风扇“呼呼”送来凉风。我再引自己入那对夫妻的梦,我知道了这个床上睡过他们,睡过他们的孩子,这个竹席铺好又收起重复了十几个夏冬,这扇电扇陪他们熬过了七年之痒。我面带笑意看着它们,但慢慢一切都变得模糊,我听见新婚夫妻在叹息,接着整栋房子被叹息声填满,木门在叹息,电扇在叹息,竹席在叹息,黑白电视在叹息,沙发在叹息,床架在叹息……我还没来得及塞住耳朵,就在叹息声中听到一声鸡鸣。
天亮了。
睁开眼注视着在光线中旋转的灰尘,我在想这些灰尘应该来自于十几年前,或许它知道我的过去。人在灰尘面前是不是没有秘密可言?我痴痴想着。电扇不合时宜的叹息声又发出,我看着它不能埋得再低的头颅,真像肌肉萎缩的驼背老人。像人一样,它有一天也会老去,是不是也像人一样最后化成土,最后凭借风再与人在空气中以尘埃的方式相遇?
时间是阵阵刮起的风,让无力的更无力,让衰老的更衰老,而时间却永远年轻有力。你无法与时间对抗,连最后的叹息声也淹没在时间的风暴中。
“熬过了梅雨时节就可以多活几年。”这是几年前算命先生替生病的爷爷算命的结果。看着爷爷坐在门前抚摸着自己浮肿的双脚叹息,我想他还不知道或者不承认自己的命运,因为直到他闭眼的那一刻他都不承认自己会离开这个世界。那年,爷爷熬过了梅雨时节,他响彻村子的声音代替了叹息,只剩下一颗牙的嘴咀嚼着丰盛的食物。但是,他也只是熬过了那年的梅雨时节,次年的梅雨时节爷爷连叹息声都没有了,睁着眼离开了这个世界,很久奶奶才将爷爷的眼睛合上,听说睁着眼是因为不甘愿离开。在葬礼半真半假的哭喊声中,我听见电扇发出的一阵阵叹息声,多像半夜在楼顶听到的从爷爷房间传出的声音,我突然替电扇感到难过,我突然就在所有人止住哭声时滑下大颗大颗的眼泪,止都止不住,恍惚中听到一句“这孩子多孝训,舍不得爷爷啊”,那声音那么遥远,我只感觉一阵风吹来,夹杂渐渐微弱的叹息声。
我假装听不见所有的叹息,我却害怕听不见叹息。时间弄坏了一切,苍老了许多人,淹没了许多声音。我回到这里,回到灰尘、霉味充斥的房子,只为了听听那些叹息。我又假装没发现叹息声越来越少了。
在村子小巷中到处游荡的老人前些日子去世了,记得每年暑假都能听见他在路边发出的听不懂的声音,还会和奶奶闲聊几句。听说去世前几个月,他谁也不认识,赤裸着身体。那个背部与地面平行的老奶奶,每次回家都会看见她和奶奶聊着天,哀叹、沉默,几年前她失去了大儿子。那个皮肤白皙的村里奶奶,最近一次变得异乎寻常的黑,奶奶说她老了,奶奶问我怎么不喊她,我回答说反正她听不见。现在想想有些羞愧,可能以后我会看不见她,总有一天她的喃喃自语也会被风随意刮走,不留影踪。
回到房间坐在破旧的沙发上,竟没有听到半点声响,想起过年时爸爸摆弄着十年前买的摩托车,但是这看似还很新的摩托车始终没有发声,爸爸气愤着说要把它砸了扔掉。这些我们称为“古董”的家具现在连叹息声都不愿意发出了,坏了,全部从里面坏了。妈妈说她把旧的黑白电视机卖了十几块钱,爸爸哥哥都责备了她,我说我不怪你,就像我对逝去无能为力,当那个电视机发不出一点声响,我就知道它等待死亡的命运。
夜晚再也听不见山上传来的猫的哀鸣,已经猜到了那个野猫的命运,就像那些人的命运。
屋前热情的奶奶在痛苦中被送去了医院,回来只是一具没有温度的僵硬躯体;在爆竹厂看门的一位大伯,在工作的路上倒下就再也没能够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健壮的中年男子拖着虚弱的身子回到家,每天躺在床上叹息,在一个下雪的冬天那个声音再也没有了,那个人也从此消失。他们在慢慢消失,从声音消失开始,然后是身体,最后只会剩下一具白骨。
我们都会变成一具白骨,骨架互相碰撞,发出的不再是叹息声。
我又要离开了,离开这个时而觉得亲切,时而觉得陌生的村庄。东西都装箱,房间空荡荡的,卷起竹席,放在一堆棉絮之间,听见支撑这些物什的竹床“嗯呀嗯呀”的喊叫,很像大外婆在大外公死去后清晨的呜咽,也像外曾祖母在世时因疼痛而发出的声音。把那个老得不成样子的电扇搬进小黑屋,它一声不吭,像在等待死亡。将木门“嘭”的一声关上,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所有的一切都被锁进黑暗中,在黑暗中它们一言不发。不会再有谁,打开门能听见它们不同音调的叹息,就像我们再也听不见那些人的声音。
我笑着对奶奶说我走了,她脸上写满忧愁,我看见她喉管在上下蠕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我分明听见她在说:“你下次回来我都不认识你了。”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谁家媳妇又生了娃?下次回来我也不认识那些新生的小孩啊。
我走了,走了,我要回城里了,在城里听不见叹息,它们被车辆的轰鸣声、KTV的歌唱声、人群的欢呼声遮盖了。奶奶,我去城里了,在那里没有痛苦,在那里叹息也可以被当作一种音符,在那里所有人看起来都很快乐,在那里我们对消失视而不见,在那里我分辨不出哪些叹息是真,哪些叹息是表演。那里我谁也不认识,我将继续生活下去。
回到城里了,恰好台风来了,只看见空中尘土翻滚。夜深人静,我在风中辨识那些我熟悉的叹息。我在想那些尘土,会不会恰好是我熟悉的身体化成?
END
夏天写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