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阳诗群 • 傍晚的和声︱ 第二辑 现场
第二辑
现场
黄河密码
河滩被芦苇拉出血口,马很瘦
马蹄一不小心,踩回五千年前的绿
风在战国的烟尘里斑驳着细小的经脉
没有一棵草能摔落昨夜星辰
只有斜阳系缆的余响,动了河岸的翅膀
淋漓成沧海,掠过王朝的几重背影
我是公元前最后到来的去客和归人
踯躅着魏晋的奢侈,一步步被马踩醒
河水早已不宽了,沉浮的还是芸芸
听听那慢水,剧情悠悠却逐渐黯淡
记不住哪一条波纹是旧时颜色
绿洲在河心断流,提着干裂的日子逃亡
泥沙匍匐着明日的一千个故事
在陶罐里爬满皱褶,把偈语扔进地下
只留下一句:开封开封,何日开封
历史是个黑漆漆的名字,等待黄河洗清
战栗和性感永远是风的两座暗哨
河里汹涌而出的,除了鸿蒙还是鸿蒙
河流匆匆,点滴有时比风还要快
但只以一种速度演绎世界,然后飘远
跟在岁月背后堆砌日子,把梦的叶片削去
知交半零落蕴藏着太多风韵而无法变老
山不昧水不昧,等风的旗照样不昧
命运就是一场河殇,戛然而止在最后一刻
黄河最终是没有密码的,唯有酒能洗濯
流淌是一场轮回,波光是一片影壁
无法弄清来路的荡漾,只能从时间坠落
2017.9.19
赣州俯仰
我是深一脚浅一脚登上这座古城墙
不可以太大步,大步流星就踩不到经脉
也不可以颠碎步,步一碎就容易吵醒烟尘
南宋在这里没有密码了,只留下一座琴
城砖有回声,垛口是一列弹奏千年的琴键
轻轻一按,所有的音符都被敲出霜冷长河
章江和贡江在这里完成文字最终的交合
只加了个“文”,“赣”字就变得奢华异常
人文不必都要有王朝的背影,只要行者无疆
郁孤台披戴着稼轩的身影,此去经年
蓦然回首的那人,早已不在灯火阑珊处
我没有记住哪一条波纹属于萧萧雨雪
只记得那台上有时间有叹息还有千年望断
我把目光轻轻甩向江心,用云朵打捞历史
捞出一句昨日的疑问:郁孤郁孤,何时不孤
古城墙把南宋蔚在梦里,沉入芬馥的晦朔
被白昼喂养的月亮永远是夜晚的珊瑚绒
擦拭着多年前的那些鏖战,编织壮怀激烈
在古城墙的另一端,我摸到一座八境台
东坡的“虔州八境图”今何在?问章贡奔流
山水不照人不照古也不照今,只照薄暮
眼前有孤舟一叶,不住地点拨江面
历史有时就是捉迷藏,不见首也不见尾
但只要轻轻一戳,那些演绎就会缓缓浮出
浮桥是贡江上最后一列没有失声的琴键
只唱给失眠的古城墙听。我终于明白
那些亭榭为什么叫做“台”?因为有俯仰
2017.11.12 赣州
在北方种植自己
这个国家的北边土地坚硬得像土地
在路与路之间迷失,荒废一大片呓语
汾酒茂密竹叶青离散,我喝不了
一位博士说喝这酒会想女人
我想了半天都没想起来酒里会有谁
他说大同的女人就藏在里头
目光如树,无声地躲入参天
我浪了半辈子虚名,只留下一片走过
把自己种植在北方吧,比如山西
一定不会有人把我从吕梁或太行拔出
就像小时候在南方玩过的水一样
波消失了,纹也不会轻易地散去
于是,我决定躲到山西研究晋商
晋商是一棵一棵布满皱纹的树
树上挂满远年的票号,我依次喊着
平遥日升昌和祁县乔家大院的名字
不小心就坐在一口水缸里埋没自己
我从水缸里爬出,就爬到一棵树结束
中间被种植的那些岁月还会在么
我摸了半天,摸到几片苍老的树叶
2017.8.18
从北京到太原
没有日光,高铁像北方的一根麦穗
以弯腰的姿势匍匐着,驮着我
往日没有重现,一切都还陌生
我坐在去年的窗前
用目光收割今年的旅程
去年窗前掠过的村庄
喊出了今年的夏天
伸手摸去,是一只明年的电话
光阴沉沉睡去,时间拐了个弯
途径石家庄和阳泉,太原不远了
我的手离昨夜的北京却很远
我还是伸出来,抖掉一点雾霾
把一串电话号码记在车窗上
2017.8.18
平遥问答
平遥有间小院落,像我的桑梓地
我坐在那里啃着一枚李子
听两位推漆的姑娘在说:
你想嫁么?不管我们哪个先嫁了
一定不要离开平遥,一离开
平遥就会哭的,我也会站在城墙上
哭倒它,然后用墙砖埋了自己
2017.8.18
晋祠难老泉
一注水从我身后流出,照亮我
我悄悄地在抱怨
她为什么一直那么年轻
有人在泼水,溅得我面目全非
这样就会难老么?去问晋祠
雨丝在我身后缓缓熄灭
突然的亮,一下子跌入水中
我惊惧地看着倒影
用眼神捞起一枚几十年前的硬币
2017.8.18
雨中五台山
五台山的雨不像雨,像一群逗号
撩不够这里的善男信女
有人提示要把香举过头顶
我说这样就可以划上句号了吧
他说明年还得来还愿,今天只是个逗号
我像是看到北方腹部大片的盐碱地
庄稼正在努力地拔节,没有零星与散落
那些与生命有关的措辞还在扬花
我把一个祈愿种在这里
趁机膜拜一下正在拐弯的雨
亘古不变的依旧是信仰和生死
没有多余的你也没有多余的我
2017.8.18
三都澳
海把我抬起,山就矮了下去
三都澳盛产浪花以及黄鱼
举着相机的人寻找走失的垂钓者
镜头里装满被风搓碎的远眺
浪是压城的厉兵,白云正在秣马
所有的逶迤都在枕戈待旦
波澜一直被大海透支,卷来又卷走
烈日像雷霆般滚过鱼排
海浪盖上一个邮戳:中国,三都澳
一滴海水跃上我的草帽沿
落下,炸裂半船阳光
岛上有海关税务司旧址,苍老如梦
百叶窗旋出几截残存的树桩
焦炭或时间的灰烬早已湮灭
我在那些间隙努力辨认一种风度
回到过去,无论闭关还是通关
都守不住王朝的急速崩塌
多年前那位税务司走过的小径
还能诠释一代繁华或一世蛮荒么
海在岛外拔节,脊刺不断起伏
鱼尾生动的,一定是这一座不沉的山
一寸一寸抬高自己的海拔
我在三都澳寻找我的序曲和嘴唇
寻找千百年来那条漏网的鱼
以及漏洞的真理,只留下一行目录
浪花其实就是海的衣冠冢
拥有衣冠的海还会拥有蓝么
终于,我在镜头里看到
三都澳的蓝是被幽会出来的
要么澎湃要么平静
2018.8.5
天下西湖
漆,被雨刷上天空,天下
居然有了这个西湖。我听见
整个魏晋都在喊我,除了竹林七贤
还有那一摞脱胎,放牧十里以外的风
脱了胎的桌子和镇纸用一袭体香诱惑我
巴洛克建筑和巴哈的音乐像云和珊瑚
罩住一批不老的情欲,远古被抖成羽毛
我趴在南方雪里把梦撬开,然后连根拔起
沈绍安摘下远年的笑容,抛向乔十光
像一滴雨珠挽住了,另一滴雨珠
白天用夜色抵近我,留下一丝萧萧倾城
我不敢在这里赞美深夜,因为有光
天下西湖如同天下无贼般安静无语
只有树杈纷纷举手发言质问,我的心事
我只好让目光扭动腰肢,侧身躲雨
突然有一声爆裂扯开时间和记忆的文胸
一位漆画家站在汉字下面,手里捏住
没有漏风的修辞像,雨钉入湖水那样严密
我心里暗藏一把刷子,鬃毛早已脱落
那就再脱个胎,为一场远去的虚构修身
2017.3.9
西湖断桥
唯一的信仰,以及爱
锁定在断桥,不见残雪
只能轻步踱过,怕惊扰一千条水
湖心有灯影拨响的浆声
有比夜晚更安静的滑行和洋溢
一个男人蹲着马步,抓取
白娘子最后的一袭梦幻,企图
把三十年前的空白,一并补回来
除了湖水,夜空也是用来泛滥的
堤岸绵延,却放不进其它的明亮
生成脂粉的柳浪闻莺一掠而过
三潭映月还在等候小青归来
这里有长恨歌和恻隐之心
举起混沌未凿的暗香,擦拭隐痛
再为断桥煮一壶龙井古茶
2019.5.22
温州夜色
从杭州到温州,只点个逗号
天一角就跳出一片帆
视野从帆影里渐渐浮现
法拉利咆哮着城市的疯狂
夜色隐藏一支浸泡经年的魔幻
南塘滑过江心屿的喘息
白鹿洲剩下一朵云,被抛入瓯江
即便是无限接近,也要向明月取火
把那一片水和所有的故事照亮
一个眼神忧郁的男人路过,在
那片比栀子花还要轻薄的身体里
注入一盅酒,饮下雁荡山的第一行
2019.5.22
飞抵墨尔本
飞机降落时我看见了另一架飞机
毫无预兆,那朵云在我到达时缓缓飞升
视线被阳光切断在跑道中间
我只能看着我的兄弟不断跃起
我的降落抬起了一座城市的海拔
你的起飞压低了山的高度
墨尔本很简单,轻轻闯入我的视线
异乡的辽阔还能装下一只候鸟么
那张地图开始填上我的姓名
并增加一点预想中的斤两
2018.9.22于墨尔本
澳洲——我的雪
我的母国正在烫熟,这里却有雪
雪拉着车轮,我想起了速度和命运
滑雪板、雪橇,在那里腾挪吞吐
只有风拽紧外孙女以及二度怀孕的女儿
我拽不住自己,像一枚落败的果实
难以被捡拾,也难以被互相倾诉
我爱那个雪场,爱手里拽住的那把雪
那是我的雪,适合在这里隐居
从小木屋的窗户可以看到闪躲的雪
有个女孩在雪地里向我微笑和招手
她的眼里种着南半球的一丛灌木
正在投入屋里熊熊燃烧的壁炉
窗外的景色,对我来说太白皙了
如同女孩白色的双臂和白色的身体
我是一支笛子,被气流裹挟而鼓满
只有一团黑影似的回声,照耀着
她将留在这里,而我将不得不离开
没有什么不会老,济慈的诗终究会寂寞
坐在雪橇上,雪的吞吐离我咫尺之内
眼前是一片未知的苍茫,我只能踩着光
我把自己从雪中抽出,跌入终点
像钝刀沉稳而缓慢地划过雪的肉体
我试图在这里望见南极洲,结果
只看到两个澳洲女人令人晕眩的形体
我的雪无声地降落澳洲。目击道存——
庄子一直给了我一个“无”的位置
雪能闪烁她的美,奏鸣曲也能被踩空
而风的宁静却不可能被风所表达
雪天是仁厚的,虽然我是千人中的一面
但我会在速度中安排一种更好的命运
2019.7.7于墨尔本
大海比我想象的要澎湃一些
大海是地球的冒险者,装满太多的暗算
它扔出一枚旭日,又收回一轮落日
天狗根本不是它的对手,只能被海绊倒
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寻找海的乳名
但我找不到切入口去咬定这个昆士兰
我只知道,它比我想象的要澎湃一些
黄金海岸如同少妇昨夜里失身的潮
蓝色的词语上下翻飞,穿过风的缝隙
我不断燃烧修辞,把一杯消逝倾过头顶
大海,我可以用大海熄灭所有的潮汐
包括鱼类和海藻,以及海鸥尖细的求偶
这个世界能够规范秩序的,大概只有海子
海子的面朝大海早已失孤,却能湿透太阳
赤道以南的春暖花开总是那样闪烁其词
这座大海的美学是迷茫的,它是天的影子
我想倾斜一下它,让它成为天的镜子
能照见浪花将浪花的往事一网打尽
再去照出比我想象的要澎湃一些的景深
2018.10.3于墨尔本
昆士兰,我的大学
校园在视界里轻轻划过,不断释放影子
盯着那块校牌,我想可能会在这里失身
海把布里斯班种植在昆士兰
连同这所大学所有安静的呼吸
挟一道黄金海岸的心跳,我检验我的美学
回廊外,悬铸着名教授的头像雕塑
那一列长长的俯视没有辈序之分
我听到他们激烈的争辩,咬住这个午后
我的镜头闯入一片婚纱,缭乱了蓝花楹
他们把下一代所有的诺言都交给大学
我开始辨别各种家族,包括教授的讲义
那片草坪长出绿色的字符,溢出镜框
这里没有异乡,只有赤道以南相反的季节
我要在这里多呆片刻,就为了那一行
在我身体里行走的诗句,我想把它
钉在昆士兰,让我的告别有不忍的皱褶
一片落叶丢在跟前,像风中失语的掌纹
我默默地想,是否有一堂属于我的课
2018.10.2于墨尔本
澳洲奶爸
澳洲盛产奶爸,各色人等都有
但绝不是娘炮的那种
他们抱着婴儿游泳,像袋鼠蹦跶的节奏
在维多利亚自由的漩涡里沉浮
我看见鱼和龙虾在舞蹈,在追捕
一道太阳的喉结以及锁骨
我听不懂那些语言,但认识声线
于是我扣住扳机般的快门
焦急等待着某一个柔软的时刻
一群奶爸的目光四处梭巡
用声音覆盖声音,像单曲循环
不断驱使水下和水上奔跑的纹路
我放手拣起几个修辞
扎进那些注视,修正一下喊叫的浪花
2018.9.22于墨尔本
右舵车
一直不习惯澳洲的右舵车
坐在左边,我的想象力不断被解构
这个国家一定有狂傲的潮汐
不仅左右错位,而且南北颠倒
越向南方就变得越冷
那个叫北领地的达尔文据说很热
我在飞机上看了半天地图
终于看清赤道原来是地球的风火墙
分割了季节的辈分和程序
其实地球没有高下之分,也没有花开花落
时差和语言不过是各自的胎记
只有诗的掌纹,能够勾兑彼此的远方
2018.9.22于墨尔本
呼吸澳门
澳门是一张调皮的嘴
努起一片微澜
我想从她身体里
取走流水,以及没做完的梦
然后拧开她的眼神,寄存在
那个叫水塘的地方
反复置换的表情
被筹码和呼吸掠夺
澳门其实很静默,她只向着夜
那里有光
还有跳跃的边缘
澳门仰慕一个海
潮水不断后退、细碎
只有附体的姓氏
一笔一划地从罅隙里
挖出国家的一片锁骨
2018.10.29
澳门,澳门
澳门是一部悬疑小说
我不断翻开它,像翻开狮子的眼皮
美人不迟暮,鸿儒没有谈笑
定音鼓“咚”的一声,敲醒了澳门
诱惑和陷阱都幽居在万花筒里
一并发出响亮而急促的鼾声
没有色盲,只有喷火的眼睛
玫瑰不会种在我的诗句里
雨水一洒落地面,都摔成筹码
捡一根葛藤,就能捞起十万匹叹息
其实我也在喘气,像飘落的草鹭
躲到一所大学里歇脚,质疑的目光
盯着一棵站立得太久的树,看它
在雨中和通往意义的路上奔跑
没有什么能够遮挡过于强烈的光束
窗户掩埋着风和变数的遗容
布满血丝的月光不断制造悬疑
走在街上,看谁都像是杀过狮子的人
永远都是此刻,此刻只剩下骨架
爬上语言的塔尖,我摸不着思想
只好触碰一下天空和星星
觉得那里才是宽阔的
并且没有孤独和无意义
其实不要说什么迷途知返
所有倦鸟都明白夜归和林中路
处处是青纱帐,人人都在运筹帷幄
摸一摸口袋,还有几分踌躇几分失重
以及几分俘获回来的梦魇
我不垂怜这里的任何一丝绝望
就像在高空上无法丈量每一寸飞升
即便子弹可以呼啸出今夜的悬疑
也应该去膜拜命运的关捩
膜拜那座远年的大三巴牌坊
膜拜那些杀过狮子的人……
2018.4.26 澳门
厦门一日
冷不丁 眼角被砸了一下
凤凰花含着风声啼叫 半零落
想起雨的返航 以及蝴蝶的振翅
世茂双子星 吸饱大海的基因
翻晒的睫毛挂满门的心跳
骷髅般赴一场生命伦理的答辩
时间被搬空 把今日一遍遍揉碎
梦裸露出灰烬 臂弯随时醒着
每一棵凤凰树都扛着师太们的词
捧一册洛丽塔去寻找绚丽
一片花瓣有时比吻还要鲜艳
我 把眉梢抬起一副太极
花在翻飞 锁住初夏的回响
这个季节的谜底有蝉鸣在滑翔
厦门 就匍匐在那些蕊和声音下面
白鹭是被修饰过的远古的幽灵
明艳的一跃 最后被诗接住
像一场渴望已久的拥抱 凌霄
谁在紧贴潮水 蓝透鼓浪屿的帆
轻轻一拨 日光岩就比世界高出一寸
长满精致的茸毛 卷曲出十万架钢琴
五缘湾能够挽住大海么 没有彼岸
演武桥的长喙叼起环岛路的典籍
与五老峰对樽 一口饮尽浪花的倒影
2018.6.5
母校,时间的小路
昨日在厦大校园,我遇到我的同学
还是那座芙蓉二,还是那条小路
小路已经铺满石板,但灰尘还在
当年的笑声还在,脚印还在
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继续在那里跺脚
那是当年他为女友系鞋带的地方
我记住他的诗:你是白天我是黑夜
昨日的阳光,消弭了所有的过错
黑天鹅是芙蓉湖游动的神,目光暧昧
红掌拨乱一汪水面,像当年老师的讲义
颂恩楼打量着陌生的我们,挂满疑问
老同学重温《凤凰涅槃》,方言不断失身
三十八度春风,没有一个时间拒绝我们
校园永远是轻的,轻的可以让我们抱住
我找出当年女同学的那一张合影
突然变成一座寓言,秒杀我的视觉
久别的面孔,被光阴捶打出成熟
我始终混沌着我的经年和我的混沌
生命之重,尚未凋零尚未失去记忆
四月的太阳有些明亮,也有些潦草
浑然不觉,我已经老了,记不起初恋
我和睡在上铺的兄弟在芙蓉二留影
摘一朵木棉,把遗忘留在那里
为了今后忘却的纪念,抬高期待
因为风的缘故,绿色渐渐爬过来
情牵一线,什么都无法避开
口袋里还存放着鲁迅和屈原的利息
想再次坐回教室,聆听远年的那道空气
再见了母校,再见了那场揪心的初恋
不要说初恋时,我们不懂得爱情
在雏菊尚未全部凋零之前,他们来了
回到从前,在涂鸦墙上再度牵手
来不及疯狂,岁月就已经洞成隧道
赶紧发怒发恨,找回那条昔日的鞋带
再系一回,即便那盏灯已经熄灭
但爱还在,因为你依然是那一团火
2018.3.24
沙坡尾
海风折叠起一条马路
沙坡尾撒下一挂法语的网
絮絮叨叨地飘着
像未央的花絮,缓缓散去
诗句被钓入杯中,很慢
萨特和波伏娃出没的地方
也不过如此,喝着一种未完成
任何的若无其事都是故事
醉意在搬运醉意,光正在拐弯
散尾葵准备出海,携一副眼镜
回忆一定是回忆者的前夜
把一支轻爵士刻在酒杯,带着
夜的绯红,在沙坡尾涂鸦
遽然划过的,还是那晚的巴黎
2018.3.31
灵璧纪
其实不必卷过黄河的风,落日也会凉
那块磬石藏了多少声音?只有烽烟附体
一不小心就碰响了格栅下的十个纪年
才明白被鹰眼照亮的星光有一颗空洞的心
背着远山的神话从千仞崖壁飘然跃出
我的诗的落差逐渐幽深,并开始走神
轻轻一击,周穆王就晕眩在滴血的甲骨上
所有的长短调都从这十六根键位疾飞
所谓的山峰不过是一堆呼啸的泥丸
即便孤独有多少种颜色,都能接通云雾
一幕雨就可以淋湿河床和青苔的打盹
石头还是石头,唱歌的终究是暗夜的敲门
一直想在那里寻找到周朝和魏晋的卷轴
把黄昏一带的事情剥离出石头的口谕
走过经年,那些途中的真相早被天空默诵
声音咬住声音,每一场变奏都有一张空蒙
此时的石头一定是我嵌入蜿蜒的荣耀
未完成的谱牒,站在灵岩之上为风鸣琴
就像敦煌站在芦苇丛中拉扯经卷和袈裟
推门而入,燃灯人正挽住马匹从容踱出
泥醉的李白敲醒东坡的酣睡,醍醐来了
用黄河这一瓶水洗濯灵璧最后的密码
暮色里有一只鸟衣袂飘飞,在这里打尖
还能守住这朵声音么?只有等待邂逅
2018.6.11
一路长海
春光里,一声召唤响在遽然之处
时间是一路长海,拍遍十万叠栏杆
贝壳幽冥,蜕变的蚌握住一种疼
伸出盐粒般的头,打探海的消息
那时花开,四处寻找一把年轻的桨
临海的飘窗已经被语词遮蔽
来不及融化的薄暮,渐次吞噬潮汐
落日之网捞起一千座远方,以及蹉跎
耳边有树、飞鸟和白云的回声
像协奏曲涨满,奢谈明天的旋律
那支弑神之歌裹挟着岸的葱笼
风原来是可以被腰封的,等待坐忘
无论选择浮尘还是落叶,它们都是
钢琴的黑白键,为起伏的音符擦亮名字
在肖邦的笺谱上印入长海最后的快板
不落雪泥,留下指尖敲出一路鸿蒙
2018.4.
第一次乘坐福州地铁
体检之后,不经意走到地铁站
未经许可的潜入,在地下放大我的影子
一堆陌生的面孔编织着陌生
检索一下,谁的眼神像锋利的刀子
从南门到屏山,只有两个站
短暂的游走会留下什么记忆
下车后,我妹妹在另一节车厢看到我
我没看见,我的诗留下,远方走了
地铁不会从这座城走到另一座城
你前往的,永远是你的这一天这一夜
地铁里的风是灰色的,甚至有点涩
和光同尘,在这里是最难把握的
我有点失忆,背上的光来自哪里
选择出站口,我的环顾异常模糊
端着一张孤独的脸孔,我变得来历不明
我想交出多余的时间,然后才能冷静
出口走到钱塘小学,找回少时的仪式
我想告诉北朝的庾信,今天的水没有受伤
至于以后的地铁记忆,就交给面膜吧
大概只有女人,懂得脸谱才是远方
2019.1.5
洪山老桥
一座毁弃的熟悉的老桥
记忆残破,住满破败的桥墩
漫水将往日一波一波推来
远方却让一些旧事不断变暗
重新打开时刻,已是落日黄昏
桥墩像黯淡的城堡,有幽光射出
曾经骑车在桥上叮当滚过
听桥下失节的浪花在瞬间失身
头顶的积云闪烁着旧日的回忆
昨日逐渐老去,今天还在磨损
2019.2.19
梅花一弄
一弄就够了。三瓣或许两瓣
为什么寻找一个影子
要去弄梅,要去仰望树上的一切
期待就是一场游弋
其实那个影子就在马路对面
像车辆驶过那样寻常
也许,直到夜色降临
你才会明白,杏仁
是千里之遥的一种苦
我就在那个影子后面
2019.1.13
渡口
抱着一本策兰的诗,寻找一座渡口
把诗里那个延长音加个后缀
有茶在煮我,嘴唇是我唯一的渡
我从来没觉得风是散的,像流沙
只有茶才是纯粹的,时时摆渡着我
一切都从灵魂涌起,在长夜熄灭
时光是徒劳的,只有爱在延续
无处安放的意志都会有自己的渡口
除了激情,任何破碎都可以被指出
大海的全部阴阳都藏在一枚贝壳里
渡口就成为捡拾希望的最大欲望
我与世界的联系,也许就在一个提醒
渡口可以用来告别,如同拭泪而去
当虚无变成现实,我就可以说出词语
即便羞于再燃烧,也要甘做一块煤渣
明天的思想会不会比水藏得更深
我必须杀掉一个悬浮,尝试一种沉沦
再去寻找一座渡口,度出我的泅渡
2019.3.12
我的入海口
梦里有人告诉我:每个人都有入海口
我唯有轻烟锁在水云间,一苇渡江
忽略了前半生的一些虚无,我才醒来
阳光其实很薄,就像秋末的薄凉
尘埃带着我一起飞翔,只留下静默
我躺在档案里,等待着一个入海口
在海子和顾城的诗句里寻找顿悟
把北岛和舒婷的语词兑换成利息
我像一件丢在水池里的衣服等待淘洗
结果我写不出哪怕是一句话的诗
就被那些宏大的论文填入海中
一沉到底么?浑身飘浮着语言的羽翼
我的入海口注定要锁在南墙之下
诗与我只隔着一条结冰的河
等待一声撞击,也许有鹰会徐徐落下
2018.12.2
寻找一间教室
在厦门大学校园,我寻找一间教室
寻找那些旧了的声音,以及青春
这个夜,风像威士忌四处滑行
教室里还坐着一位很隐秘的女生
雨点如同插画,被一把红雨伞缭乱
雨伞就站在不远处,雪茄般幽深
我有些慵懒,匆匆拍了几张灰暗的照片
在这里我想预谋一次心动,却无法怦然
只有一点风一点雨从目光的扣眼穿过
耳边那一片葳蕤的法语盖住了沙砾
沙砾是我的自由,是一条犬儒的欲念
教室的密码究竟破译了屈原还是蔡文姬
记得同桌的女同学甩头发的姿势很销魂
其实没有什么能够被青涩的爱射穿
未解构的心跳,隐藏着阳光的裂痕
微醺的爱情是一把青春的小红伞
撑开时像句号,收了时是个惊叹号
采薇采薇,有哪位佳人在水一方
老教授瑟瑟的手,紧紧握住了李清照
一位兄弟早就把那场挽歌式的喟叹
停泊在某个夜的天空,却又无处安放
无处泊放的雨终于摇滚人间,去游冥冥
法语没有泛滥,依然匍匐在教室外面
我想关闭这个夜空,结果屈服于伞
屈居伞之下,要比屈服于凛冽更加离骚
就像课堂上的屈子,行吟出一列九歌
法语的那双调皮的睫毛还会有霜么
这间老教室,原来就是我要预约的天问
2018.5.10
书局里的废名
昨晚我赶来时,门已经打哈欠
只好打量下四周惺忪的路灯
书退回内心,没有人会安静地离开
隔着玻璃窗,远远看到一本书睡着了
那些姿势让我膜拜:书架驮着它
地板驮着书架,高楼用不沉的声音
驮着地板的喘息。江水驮着我的背影
向不知名的远方流去,不舍昼夜
今天我终于能够坐在那里,翻阅废名
翻阅这本诗集《我认得人类的寂寞》
仿佛很遥远,又像在头顶无声地飘着
这位写小说的诗人让一群诗人叹息
他发现自己起皱的脸上,道道像韵脚
其实他是不押韵的,只把失忆押住
多少年来我一直不敢触碰和想象废名
他的词语很简单,简单里藏着诡异
我想拆卸那些词,但一拆就散架
想了很久很久,我决定不懂装懂
把眼里的那道废名,扒开一个口子
读出几句废了的诗句,再交给废名
废名蹲在书局里看着我裁剪废名
如同昨夜我在那里留下短暂的喟叹
其实擦亮一个废名的名字比诠释重要
因为只有他能够认得人类的寂寞
我必须原谅书局带着废名入眠
十万亩鼾声,是人类不寂寞的梦境
从春天到夏天,无数诗句吻醉了浦江
盛产浪漫锁骨的地方,还差我这一句么
那些相拥的男女在水的倒影里辨别芳唇
却没有让废名看到不废的江流之名
诗拍打了我的一夜,有候鸟扎入江心
回望书局,那一片璀璨就像散开的书页
2018.5.14
记忆的切片——致书房
我的记忆是一块石,一块没涂完的画布
有时是一堆未燃尽的煤和烈焰的余烬
谁都不能撩拨它,因为它随时可能复燃
记忆已经走得很远,遗忘就在身边
把沉睡的历史读出一列不朽的切片
让哲学依旧藏着密集旷野和阐释的拳头
不敢读文学,那里有太多沉重的肉身
还有碎裂的掌纹、各种疼痛的收获
书架上诱人的热闹像打通的关节
茶汤一次次倾覆,缝合结痂的岁月
头顶的阳光棚战马嘶鸣,韩信点兵
金色的阴影里,有我辨认不出的雨滴
我在风的喉结中寻找白茫的夜以及冻土
习惯于颠倒,沉入酒杯里迷人的质量
一种源于希腊的爱情被溶入酣睡的盐
凝成秩序的词,一片一片加冕了桅杆
该再去辨认什么吧?海不断在低沉
但速度不减,激情不减,穿过我的呼吸
顺手抓起一本书,里面是致命的战争
有帆有荷马,不经意地被我的记忆碰伤
这个冬天我突然认出罗马书和水晶鞋
一个帝国的呼号沉没在黑色的水里
我的记忆是书房的煤,随时都在燃烧
我听到奥维德和沃罗涅什都在说:我在
他们有别于坠落之物,如雾气那样升腾
风的遗址是斑斓的,世界史开始咆哮
记忆绕过臂弯,成为水里膨胀的木头
它没有变成煤,但我的火塘继续被点亮
也许,有一天我会把那双水晶鞋脱掉
擦拭下记忆垂下的那座藤蔓和乳名
2019.1.20
排练场
我在一场排练中
从一袭紫红色的汉服背后
找到那支春,以及欸乃这个词
音符婀娜,像夜色廊桥上的霓虹
安静得可以听到蚂蚁的鼾声
其实我一直在别处
在离开排练场很远的地方
像循迹山水,梦幻般倏忽一过
为一种美丽的接近,铺开茶席
繁盛的音节,骈俪出一千遍销魂
那里有眉目传情,有手舞足蹈
还有调皮的匍匐不住的表情
我只在乎一座闲庭,十万山水
在乎那只读过宋词的白鹭
拈出草茎的羽毛,解缆在雨后
春暖花开是一张面朝大海的床
未央就躺在那里,牵出塞纳河的遗梦
终于,我等到那支久违的爵士鼓
加入风中的萨克斯、长笛和圆号
旋出萨特和策兰,以及喷淋似的醍醐
2018.4.13
西厢又记
一部《西厢》,剪碎一地冷香
沉醉始终是迟疑地,露华却正好
看孤蝶将心事梳进春妆,有些软
樱花梦里有水袖,却失去故事的结尾
突然的一次呼吸就老了,蛰进“西厢”
终于明白瞬息也会让一个人存在
我的忘记有时是一种幻化的隐喻
就像花瓣在午间跌入失言的泥土
意识还能转向么?在“西厢”继续迟疑
哪怕是一道片刻,我也相信是真的
2019.2.19
行宫
站在路口,打量一座隐在深处的行宫
十年前的一个记忆。那时的岁月很柔软
一杯酒就会碰出一种不朽,然后
杵在日历的修辞后面,默默欣赏背影
暂时无法抵达的相识,只能轻轻目送
直到一场婚礼像社戏那样抬起行宫
才想起陌生原来是可以驯服的
一幅完成的高挑,就挂在旭日胸前
词语不断地被擦亮,时间只能用来聚散
遥远的故乡变成一枚卧底的邮票
没有邮戳没有日志也没有归期
行宫原来就是行走的生命,不说别离
一纸而立的证书悄悄抵达花前
行宫有了草莓红的命名,不耽于情怀
长发飘飘潜藏着一阙宋朝的小令
韵脚是唐朝遗落下来的,垫在夜之上
雁南飞,行宫在帝都完成一场落脚
迁徙是日夜兼程南来北往的流淌
花落究竟何处?南方的诗和北方的论文
交头接耳,每一个墙角都在等待承欢
2017.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