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朓的悲剧及其宣城诗情感特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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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云涛









谢朓是中国文学史具有重要影响的诗人,但他的人生却是悲剧性的。虽然自古以来人们对谢朓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充分肯定,对造成谢朓悲剧的原因却缺少深入探讨。与之相关的问题是谢朓的人格评价,众说不一,并有所偏颇。谢朓的诗歌创作是在宣城时达到高峰的,大家都注意到这一时期谢脁的山水诗成就很高,而对谢朓在宣城时的为宦生活及诗中表现出来的思想情感却较少关注。本文拟就造成谢朓悲剧的原因和他在宣城时的诗歌中表现出来的情感进行分析,就教于学者方家。

一、谢脁的悲剧及其原因

谢脁人生的悲剧性,概括起来有三个方面,一是才高遭嫉,踏上仕途不久就遭遇挫折;二是身处险恶恐怖时代,生活在忧危恐惧之中;三是最终蒙冤被杀。

造成谢脁悲剧的原因,首先是高才被嫉。正像余秋雨评苏轼:“人们有时也许会傻想,像苏东坡这样让中国人共享千年的大文豪,应该是他所处的时代的无上骄傲,他周围的人一定会小心地珍惜他,虔诚地仰望他,总不愿意去找他的麻烦吧?事实恰恰相反,越是超时代的文化名人,往往越不能相容于他所处的具体时代。中国世俗社会的机制非常奇特,它一方面愿意招待和轰传一位文化名人的声誉,利用他、榨取他、引诱他,另一方面从本质上却把他视为异类,迟早会排拒他、糟践他、毁坏他。”(《苏东坡突围》)这是中国传统世俗社会对待出类拔萃人才的特殊机制。

谢脁出身衣冠仕族,又是齐高帝萧道成的外甥,“少好学,有美名,文章清丽”,“善草隶,长五言诗”。齐武帝即位之初踏上仕途,起初仕途顺利,先在豫章王萧嶷手下任太尉行参军,其年十九岁。永明四年(486年)武帝第八子随郡王萧子隆迁东郎将、会稽太守,谢脁任其官属。不久转任卫将军王俭东阁祭酒。 又转任文惠太子萧长懋舍人。入竟陵王萧子良西邸,为“竟陵八友”之一。永明八年,随王萧子隆受命为镇西将军、荆州刺史,第二年赴任。谢脁被任为镇西功曹,转文学,随萧子隆赴荆州。这之前,谢脁年少才高,仕途顺利。这种少有文名和仕途通顺是他遭受嫉妒的原因。

中华书局影宋本《谢宣城集》

萧子隆喜爱文学,“在荆州,好辞赋,数集僚友”。谢脁“以文才,尤被赏爱,流连晤对,不舍日夕。”这便引起他的顶头上司镇西长史王秀之的嫉妒。长史是镇西将军府僚属长官,功曹、文学都在他领导之下。他的手下谢脁与将军亲近,这让他心里不舒服。这位王秀之又号称“儒林祭酒”,长于经学,与将军兴趣爱好不同。因此他担心长于文学的谢脁会占上风。谢脁正受萧子隆赏识,他无法在萧子隆面前中伤谢脁,他直接打小报告给齐武帝,“以脁年少相动,密以启闻”。相动,相率行动。意思是说谢脁一帮年轻人干什么事都彼此呼应,结成了朋党。

亲王出镇,属下结为朋党,又受亲王信重,这是最高统治者最担心的事情。齐武帝敕令谢脁还都。本传记载:“世祖敕曰:‘侍读虞云自宜恒应侍接,脁可还都。’”作为齐武帝,把镇西将军萧子隆手下几位亲近的幕僚拆散,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谢脁只好离开荆州还都。在荆州遭到猜忌,谢脁感到忧危恐惧,赴京途中写《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诗寄给镇西将军府的同事们,云:“常恐鹰隼击,秋菊委严霜。寄言罻罗者,寥廓已高翔。”有脱离陷阱之感。他把对手比成“鹰隼”,流露出强烈的畏惧之感;而自比“时菊”,说明他自信清白高洁。

谢脁的悲剧也是险恶的时代造成的。南朝是“相斫”和“篡夺”时代,在频繁的政权更替和宫廷政变过程中伴随着血腥的杀戳。谢脁生于南朝刘宋孝武帝大明八年(464年),卒于南齐东昏侯永元元年(499年),正是统治阶层内部矛盾尖锐争权夺利你死我活的时期。在这样一个时代,一位士人要想安身立命是很难的。生活在这个时代里,谢脁无法摆脱政治恐怖气氛造成的心理恐惧。

从谢脁的诗题这“暂使下都”来看,谢脁还以为此行只是使职差遣性质,到京师办完事即可返镇西将军府。但来到京师,“迁新安王中军记室”。 职位虽有提升,却让谢脁感到意外,也感到身不由己,在《拜中军记室辞随王牋》中表达了这种感触:

故吏文学谢脁死罪死罪。即日被尚书召,以脁补中军新安王记室参军。朓闻潢汙之水,思朝宗而每竭;驽蹇之乘,希沃若而中疲。何则?皋壤摇落,对之惆怅;岐路东西,或以呜悒。况乃服义徒拥,归志莫从,邈若坠雨,飘似秋蒂。朓实庸流,行能无算,属天地休明,山川受纳,褒采一介,搜扬小善,舍耒场圃,奉笔菟园。东乱三江,西浮七泽,契阔戎旃,从容宴语。长裾日曳,后乘载脂,荣立府廷,恩加颜色。沐发晞阳,未测涯涘;抚臆论报,早誓肌骨。不悟沧溟未运,波臣自荡;渤澥方春,旅翮先谢。清切蕃房,寂寥旧荜。轻舟反溯,吊影独留,白云在天,龙门不见。去德滋永,思德滋深。唯待青江可望,候归艎于春渚;朱邸方开,效蓬心于秋实。如其簪履或存,衽席无改,虽复身填沟壑,犹望妻子知归。揽涕告辞,悲来横集。不任犬马之诚。

可见这个任命是谢脁回到京城后接到的,事先没有思想准备。但在京师,他很快受到重用。谢脁还都,正遇上萧齐政权的一个动荡时期。齐武帝病殁,皇孙郁林王萧昭业即位,武帝堂弟萧鸾受遗命辅政。回都后谢脁先任新安王萧昭文中军记室,又兼尚书殿中郎。萧鸾为骠骑大将军、录尚书事,谢脁又担任骠骑谘议,领记室,管霸府文笔。这些显然都出于萧鸾的安排。

萧鸾有野心,阴谋篡位,一年之内先后废除了昭业、昭文兄弟,自登皇位,改元建武,是为明帝。在这个过程中,谢脁参与了这场政治斗争,他为萧鸾所引用,站在萧鸾一边,为萧鸾篡权为帝立下了汗马功劳。《为齐明帝让封宣城公表》、《为宣城公拜章》、《为明帝拜录尚书表》、《为录公拜扬州恩教》、《为百官劝进齐明帝表》等皆出于谢脁手笔。谢脁以杰出的文才效命萧鸾,也从萧鸾那里得到了报偿。萧鸾即位,谢脁转任中书郎,掌中书诏诰。 在萧齐统治阶级内部这一轮争权夺利的政治风浪中,谢脁始终受到萧鸾的信任和重用,官位不断升迁。对萧鸾的知遇之恩,谢脁感恩戴德,成为萧鸾政治集团的重要成员,这为他日后政治立场的选择和最终的悲剧埋下伏笔。

齐明帝萧鸾

统治阶级内部残酷的政治斗争给谢脁心理造成浓重的阴影。好友王融、他长期追随的竟陵王萧子良、萧子隆都在这场政治斗争中丧命。王融企图拥立萧子良,在昭业即位十多天后,“于狱赐死”。萧子良“以忧卒”,萧子隆“见杀”。这种风云变幻朝不保夕的心理阴影令谢脁惴惴不安。建武二年夏,他出任宣城太守,离开京师那个政治斗争漩涡中心,他感到松了一口气。但他在宣城仅一年多,便又“以选复为中书郎”返京。不久出为镇北将军、晋安王萧宝义的谘议、南东海郡太守,行南徐州事。南徐州密迩京师。谢脁离开宣州,立刻被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永泰元年(498年),明帝病重,对会稽太守王敬则深怀猜忌,密加防范。王敬则是南齐开国元勋,辅助齐高帝代宋建齐,官至司空。会稽是江南重镇,王敬则手握重兵。他对明帝的用心有所察觉,准备起兵。谢脁是王敬则的女婿,王敬则第五子王幼隆派人密告谢脁,欲共商大计。谢脁面临人生的一大抉择,无论他倾向于任何一方,都是生死考验。

谢脁选择了朝廷,他把来人抓起来,把王敬则的阴谋驰报朝廷。王敬则阴谋暴露,提前发兵,兵败被杀。明帝嘉赏谢脁之功,升任他为尚书吏部郎,谢脁三次上表辞让,终不见许。谢脁告发岳丈之举,声誉方面付出了巨大代价。其妻痛恨入骨,“常怀刀欲报脁,脁不敢相见”。同时人也颇不为齿,后来的史家亦多所讥刺。

有人认为,谢脁告发岳丈,是出于“懦怯畏葸,勉求避祸”,未必为确论。谢脁在关键时刻选择朝廷,其原因在于齐明帝一直器重赏识谢脁,谢脁是齐明帝政权核心人物,对明帝有感恩戴德之情;跟从王敬则谋反是附逆,站在朝廷一边是效顺,逆顺之理对于一位士人来说涉及政治气节,谢脁自然选择效顺。另外,明帝乃“多虑”、“雄忍”、“严能”之主,善用“计数”,得位后时刻严防异己,对王敬则已有提防,他任命心腹张瑰担任吴郡太守,张瑰“素著干略”,是一员猛将,南可以阻挡王敬则,北可以拊南徐州之背。王敬则谋反胜算无多;谢脁稍有动静,立刻遭到朝廷和张瑰的夹击。谢脁放弃私情,国家利益至上,他的大义灭亲使南齐避免了一场大的动乱,于国于己,他的选择可能都是明智的。但王敬则毕竟是其岳父,在政治大节与人情伦理方面不可得兼时,他选择前者,既出于不得已,内心也充满矛盾与内疚。他临死时说:“我不杀王公,王公由我而死。”

王敬则事件反映了摆在谢脁面前的社会现实是多么严酷,生死荣辱忠孝难全之间谢脁保持着对明帝的忠贞。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再次证明了谢脁对明帝的感恩戴德和对王室的忠贞。齐明帝病死,太子宝卷即位,即东昏侯。宝卷失德,明帝的表帝江祏、江祀兄弟欲废之,立明帝第三子江夏王萧宝玄。又改主意欲立明帝之侄始安王萧遥光,他们把想法告诉了谢脁,希望得到谢脁的支持。萧遥光也派刘沨密见谢脁,笼络谢脁。

谢脁再次遇到艰难的选择。无论是站在任何一方,都面临生死考验。史载:“脁自以受恩高宗,非沨所言,不肯答。”高宗即齐明帝,说到底知恩思报的心理对谢脁出处抉择起着支配作用。 在谢脁犹豫徘徊之际,萧遥光要以谢脁为心腹,并举荐谢脁兼知卫尉事。卫尉是非常重要而敏感的官职,为统率卫士守卫宫禁之官。王祏、萧遥光想谋夺帝位,宫禁侍卫官的立场非常关键。谢脁接受这个任命,就意味着他成为萧遥光集团的一员,他不敢接受这个任命。但拒绝这个任命便意味着不与萧遥光合作,必为萧遥光所不容。

宣城谢朓楼

因此他决定告发王祏和萧遥光,他把他们的的阴谋告诉辅国将军左兴盛,但左兴盛“不敢发言”。王祏闻说,告知萧遥光,萧遥光大怒,又急于杀谢脁以灭口,“乃称敕召脁,仍回车付廷尉,与徐孝嗣、祏、暄等联名,启诛脁”。同时指使御史中丞范岫上奏朝廷,“收脁,下狱死”。后来,王祏、萧遥光谋反失败,亦被杀。这场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一方面说明谢脁对明帝知恩思报的忠心矢志不渝,一方面说明无论做什么选择,对于他来说都意味着生死存亡。在那样一个变幻莫测的政治环境中,他的悲剧带有必然性。谢脁死得很冤,所以后来沈约《伤谢脁》诗云: “吏部信才杰,文锋振奇响。调与金石谐,思逐风云上。岂言陵霜质,忽随人事往。尺璧尔何寃,一旦同丘壤。”

对于谢脁出卖岳父,告发江祏等人之举,历来多持贬议,认为谢脁人格有问题,为了保住个人性命,不惜出卖亲人。我们不同意这种观点。谢脁的悲剧是政治立场问题,不是人格问题。他的行为不能仅从“懦怯畏葸,勉求避祸”来解释,说到底是他不愿意背弃自己的政治立场,弃顺从逆。谢脁一直想摆脱统治阶级矛盾斗争可能给自己带来的祸害,但未能如愿,最终还是死在这种矛盾斗争中,成为统治阶级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作者系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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