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松木《感奋将军庙》

感奋将军庙

 文/ 常松木

一

拜访将军庙是在初冬，踏着衰草披离的小径，行走在霜林的苍凉与萧疏中，怀着探幽访胜的愿望，怀着和将军交友的想法，这番奔波虽形体劳苦，而身心却十分愉悦。

“久在樊笼中，不得返自然。”陶彭泽心气太高，他和中国的大多数读书人一样，认为一旦作了官，就可以实现自己经邦济世的抱负，而不知欲施展自己的才能必须先适应官场环境的“硬道理”，于是就生出了满腹怨气。自身郁郁不得志，也就不再考虑万民之福了，就决定穷则独善其身而归隐山林。而在将军庙享受香火的将军只是一介武夫，是个能打敢拼的主儿，只要君王一声令下，就不惜身家性命去上刀山下火海。我虽也处樊笼，但崇尚自然，游山玩水只是为了打发双休日的空闲和寂寞，自知学识、才能、地位不足以兼济天下，恩施百姓，于是就想像将军一样做一个尽职守责的人，尽己所能，不辱使命，上不负苍天，下不愧良心，也就心满意足了。

将军庙背靠少室山极顶，座北朝南，优悠闲适地吐纳着莽莽苍苍的山林。她位于灵霄峡南侧的山脊鞍部，连天峰、紫薇峰、白道貌岸然峰、紫霄峰如屏风一样拱卫其后，黄沙岭自然就是她的萧墙了。宝柱峰如慈父般呵护着她，为她遮挡着西风，药堂峰像大姐姐一样为她传递着温暖的朝阳，她像未出阁的少女一般娇羞文静。三皇寨太高险，莲花寺太吵嚷，清微宫太不惹人注意，清凉寺太戒备森严，一来到这里，我就为将军庙静谧的环境、朝阳的方位、简单的建筑所折服了，你看她素面朝天，楚楚动人，恰是少室山上一朵含苞未放的鲜花。

促使我来嗅这花香的是山友们的捷足先登，他们的讲述使我自惭而又欣喜。自惭的是我竟不知道有这样一座小庙，欣喜的是这小庙还与一位将军有关。这小庙里供奉的将军是谁？他是哪个朝代的人？嵩山诸神为什么会有他的一席之地？在这一连串疑问的指点下，我来到了将军庙。

二

正在腌制黄菜的庙主，一见我们到来就解下围巾，热情地给我们搬来小凳，甫一坐定就侃侃而谈。将军就是明朝朱元璋的大将胡大海，他来嵩山是寻找朱元璋的未婚妻马腊梅，现在咱们这一带还流传着将军访娘娘的故事呢。

据说元朝末年，嵩山少室山南麓有一位姑娘，叫马腊梅，父母早亡，跟着兄嫂生活。嫂嫂为人刻薄寡恩，把妹妹赶到村外的一个小土窑内居住，不仅放羊，还要纳鞋底，稍不如意就不让妹妹吃饭。妹妹虽然头发稀疏，鼻涕大长，但心灵手巧，总能如期完成嫂嫂交给的任务。嫂嫂心想不能太便宜这丑妮子，就让妹妹边放羊边纺棉花。妹妹就把花拧儿挂在葛针上，这时奇迹出现了，花拧儿自动抽线，不一会就变成了线穗。这样，嫂子给多少花，她就能纺多少线穗。嫂子气得没办法，就恶狠狠地说：“看你那鳖样子，到时候连个婆家也找不下。”妹妹说：“我不但会找个好婆家，我出嫁时还要踩着你的肩膀上轿呢！”

过了没有多久，将军胡大海来了，是带着朱元璋的圣旨来的。来前，军师刘伯温嘱咐说： “娘娘就在阳城以西，当阳山以东，御寨山以前。”胡大海就在少室山南麓一带寻找，当他打听到姓马的只有一位叫腊梅的姑娘，还经常上山放羊，于是就把马儿拴在山下一块大石头上，然后徒步上山寻找，在山上转了半天也没见个人影，等下山后却不见了马儿，就又顺着马蹄子上山寻找，后来一直找到宝柱峰东侧一处山洼，只见马儿卧在地上，旁边躺着一位饿昏的姑娘。士兵们把姑娘抬下山去，胡大海将军不敢相信姑娘长得如此丑陋，但又不敢违反朱元境的旨意，于是就请姑娘上轿。当得知胡大海将军的来意后，姑娘脸上泛上一层红晕，顺手挽了一下头发，只听“咣当”一声，头上掉下一只金碗，又听到一声“当啷”，从鼻孔里掉下一双象牙筷子，霎时姑娘貌若天仙，一头青丝，光彩照人。嫂嫂正弯腰去拾金碗和象牙筷子，姑娘一脚踩着嫂嫂的肩膀上了轿。这位姑娘就是传说中朱元璋的马皇后。

传说中动听的，故事是离奇的。当地百姓为纪念这件事，就在找到娘娘的地方盖了一座庙，来供奉来访娘娘的胡大将军。现在少室山下，还有娘娘窑、拴马石、喂马石，山上还有马蹄洼等地名。

三

明太祖孝慈高皇后马氏，洪武元年被册封为皇后。朱元璋南征北战时，兵荒马乱，军粮缺乏，马皇后就偷偷地贮存一些粮食，做成炊饼，送给朱元璋吃，而自己总是饿着肚子，朱元璋称帝后把这些比做“芜蒌豆粥”、“滹沱麦饭”，并在群臣面前把马皇后比作唐太宗李世民的长孙皇后。马皇后知道后，就说：“夫妻相保容易，君臣相保则难得多，陛下您不忘和我同贫贱，希望也不要忘记与群臣共患难，我怎么敢与长孙皇后相提并论呢。”

大将郭景祥镇守和州，有人说看见他的儿子曾手持长矛想杀他，朱元璋决计除掉这个忤逆之子。马皇后劝说道：“郭景祥只有一个儿子，如果这说法不真实，杀掉他郭景祥就绝后了。”后来经查证，郭景祥的儿子确实是冤枉的。大学士宋濂的孙子宋慎犯了死罪，依法宋濂也应被处死。马皇后就劝谏说：“老百姓为子弟聘请名师，尚知道礼全终始，何况帝王家呢。” 朱元璋不听，马皇后吃饭时就没有预备酒肉，朱元璋问其中原因，马皇后就说是在给宋先生做福事，朱元璋恻隐之心顿起，第二天就赦免了宋濂。有一次明太祖朱元璋视察太学，回宫后，马皇后问有多少太学生，朱元璋说有几千人。马皇后说：“有这么多人才真是太好了，太学生们国家供给饭食，而他们的妻子儿女靠什么生活呢？”于是，就劝说朱元璋下令设立红板仓，积存粮食赐给太这生的家属，以让他们安心读书。

马皇后还时刻关心百姓的疾苦，她曾经对朱元璋说：“法令屡次变更肯定会产生弊端，法律有了弊端，就会出现奸恶之人。老百姓屡次受到盘剥扰乱，肯定会穷困不堪，老百姓穷困不堪，天下就要大乱。”朱元璋感叹地说，“说得太好了，”就让史官记载下来。洪武十五年八月，马皇后卧床不起，临终前对朱元璋说：“死是人的命数，人都有一死，医生也不是神人，不可能起死回生。假如我医治无效，请不要怪罪太医们。”朱元璋问她还有什么需要交待，她说：“愿陛下求贤纳谏，慎终如始，子孙皆贤，臣民得所而已。”

一个贫苦人家的女子作了皇后，按理应该一心享受钟鼎玉食、荣华富贵，她却没有忘乎所以，而是关心国家大事，关心人才安危，关心百姓疾苦：明察秋毫，使忠臣不绝后嗣；宽仁为怀，使大臣得以安度晚年；以贤为宝，使国家的栋梁之材读书有无后顾之忧；临终还嘱托不要怪罪太医，希望臣民各得其所。其功德足可媲美长孙皇后，西汉吕太后则望尘莫及。

胡大海将军不辞劳苦，在嵩山寻访到了这样一位贤德的娘娘，真是万民之福。

四

胡大海是一位战功卓著的将军。史载他智力过人，善于用兵，多次担任朱元璋的前锋，破宁国，拔徽州，克建德，取婺州，下诸暨，定处州，捣信州，镇金华，守严州，所向披靡，一路凯歌。史书还记载他“好士，所至辄访求豪隽，刘基、宋濂、叶琛、章谥之见聘也，大海实荐之”。他常说：“吾武人，不知书，惟知三事而已：不杀人，不掠妇女，不焚毁庐舍。”可惜他被诈降的叛将蒋英等所杀，后来被追封为越国公，肖配功臣庙，配享太庙。

在这将军访娘娘的故事中，娘娘马腊梅当是主角。站在将军庙前，我却疑窦顿生。传说中娘娘的老家登封没有给母仪天下、奇功至伟的娘娘马腊梅建庙，却给寻访的将军胡大海立庙，此其一疑也。登封流传的访娘娘的故事至少有三个版本，东金店河外村一带流传的是赵匡胤访娘娘，送表一带也流传访娘娘马腊梅的故事，是谁来寻访不得而知，这里流传的是胡大海来访娘娘马腊梅，哪个传说接近史实，哪个是虚忘的穿凿附会？此其二疑也。据明史记载，马皇后是宿州人，父母早卒，父亲临终前把她托付给好友郭子兴，后来郭子兴又把她嫁给了爱将朱元璋，她不大可能是登封人，胡大海也没有在登封一带作战的经历，那么这个将军访娘娘的传说由何而来呢？此其三疑也。

这使我联想到了一些无谓的文化考证：中国的罗密欧和朱丽叶——梁山泊、祝英台的故事发生地有七八种说法，以河南驻马店说为最著，而为成功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相争的几个地方最终达成了“宁波共识”。“陈胜者，阳城人也。”阳城就是今天的登封告成，郭沫若言之凿凿，而全国相争阳城的据说就有九处之多，初中语文课本干脆也来个“中庸”——“阳城，在今河南省。”鬼谷子讲学的鬼谷洞，全国也有多处，仅河南就有登封、淇县、桐柏三处。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

中国文化就是这样，崇拜名人，注重名人效应。在历史上起到过积极作用的人物，在受到人们敬仰的同时，人们又以和他们有缘而引以为荣，籍贯、为官、游历、吟咏、隐居、讲学、出生地、丧葬地，只要有关都可被大加宣扬。中国老百姓也是如此，对这些名人能用则用，甚而不惜拉进神仙谱系。本着这一原则，中国各地建了很多供奉各色各样神灵的庙宇，有的是因为崇敬，有的是因为害怕，大多则是信手“拿来”的模仿主义，看到别人那样，我也就照此办理。江南曾有这样一座令人啼笑皆非的庙宇，庙内供奉着伍子胥和杜十姨夫妇，想当然的认为杜拾遗杜甫就是杜十姨，并把他当作伍子胥的妻子。我们没有理由认为中国老百姓愚昧，只能把这种现象解读为弱势群体的无奈之举，叫天天不灵，呼地地不应，只好求助于自造的神灵。可以想见的是，老百姓在建庙时，每一砖一瓦都传递着敬仰和畏惧，每一檩一椽都传递着虔诚和惶恐，每一神一仙都传递着心灵的安宁和平静，他们会全身心地去出力流汗，把自己的愿望和希冀融入其中。也许老百姓供奉这些神灵的同时，根本不知道他们的来历、职责、神通，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他们是在构建精神的家园，是在构建心灵的宫殿，是在构建对现实的满足和未来的期盼。这些庙宇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历史和时代，超越了情感血缘，成了一种人类文化和秩序的象征。就让他们顶礼膜拜吧，但愿在这近乎宗教的氛围里，他们的灵魂沐浴在这精神的阳光里，但愿他们的生活会越来越富足和平安，他们的心灵会越来越安祥和熨贴。不要再怀疑这是愚昧，不要再怀疑这是麻醉，不要再怀疑这是精神鸦片，在唯心主义盛行的昨天，他们也要生存和自救。

想到这里，我释然了，我觉是老百姓建这座将军庙无可厚非，因为胡大海为他们找到了一位可以敬仰、可以信赖、可以为他们说话、可以设身处地为他们考虑的一位娘娘，我尊重他们的选择，我更钦佩他们的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