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散文:回乡记

回乡记

端午节晌午。

母亲见我拿小白神器给自己的白鞋做美容,提议让我把姐姐放在墙角的小白鞋也拾掇一下,见我没抬头,母亲又丢笑似的说了一句,像两只死蛤蟆趴在那,难看死了!姐姐的鞋子沾有青草汁液和黄泥巴。太阳太毒,地里玉米秧全打了卷。昨天夜里。姐姐和姐夫给玉米地灌了半夜水,啥时候回来的我睡着了不知道。姐夫为了不让二十几头牛缺草料,承包的土地一年比一年多,玉米种植面积也一年比一年大。尽管如此,草料依然紧缺,年年得出高价购买苜蓿、玉米秸秆。因为牛的数量也在增加。今早,天微微亮,姐姐又接到村部喇叭里的通知,参加村里义务劳动。去村头的林带里除草。自从姐姐当上村里的清洁工后,总有这样那样的义务劳动等着她,不去又不行。姐夫让姐姐别当清洁工,为每月那一千零二十块钱,早起贪黑划不来。姐姐说,挣一个是一个,总比没有强。姐夫还想说什么,姐姐假装不乐意了,开始拿新房里摆的沙发说事,要不是我半年的工资,这一套沙能飞进你家客厅?姐姐就这脾气,装不住话,想说啥说啥。母亲常常带着愠怒之色劝姐姐,姐姐嘴上虽然答应,但想说的时候一刻钟也憋不住。幸好姐夫脾性温和,姐姐无理取闹时,他光嘿嘿笑,以此化解姐姐的小个性。姐夫的笑像棉花堆,姐姐温柔的拳头根本不管用。

每当姐姐义务劳动回来,又困又乏,少不了唠叨抱怨。说明天找戴黑窝眼镜的村主任,把清洁工的职务辞掉,但第二天听到喇叭里尾音拖得很长的通知,包上头巾戴上口罩扛上铁锨匆匆忙忙又走了,甚至忘记带水杯。困乏的姐姐一屁股坐在屋檐下,不想起来,开始唠叨不休,训姐夫不应该当什么建档立卡户,不当建档立卡户,她就不会听从村主任的安排,打扫卫生的活上哪找不上?

姐夫给牛添完草料,从彩钢瓦做的草料棚里出来,一边脱迷彩大褂,一边对姐姐说,真格划不来,今晚我给村主任打电话,咱不干了。姐姐把头偏向姐夫的方向,嗔怒地说,眼看两个楞儿枪杆一样高,不多挣钱行吗,我娘生的我不是傻子,享清福谁不会?明眼人谁看不出,姐姐的火气是冲着不在家的两个儿子发的。可惜他们此刻不在家,于是,姐夫成了姐姐的撒气桶。大外甥职高毕业,在外打工四年多,没往家里寄过一分钱,还厚着脸皮向姐夫要。小外甥读到高二,忽然就不去学校了,书包换成行囊,头也不回地搭上停在村口的公交,进城去了。如今在工地打小工。姐姐说的在理,大外甥的同班同学,去年结婚,今年正月,媳妇已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可大外甥的对象还没着落。村里有人看在姐夫姐姐勤劳肯干踏实吃苦的份上,愿意把自家丫头嫁给大外甥当媳妇。当姐姐把话传达给外甥时,他没好声气地说,把没人要的指拨给我。只此一句,姐姐再无言语。

替姐姐洗鞋,有可能是母亲随口一说,但我却放在了心上。母亲说完,去村巷找她的老连手逛闲扯磨了。母亲所在的村子离姐姐家六七里地,姐夫一有空,驱车把母亲接到他家,要么让外甥骑电三轮去接,长此以往,母亲和姐姐家的邻居门熟的赛米汤。我曾多次和母亲交涉,带她去城里生活,好说歹说,她就是撇不下二亩薄田。要么耐着性子在楼上住几天,就火急火燎往回赶。老人孩子,孩子老人,便遂了她的意。只要她乐意,想住哪里住哪里,我和姐姐姐夫都支持。

拿这次来说,我前一天晚上和母亲视频通话时,她在杨柳村。第二天中午我赶到家,母亲不在家,铁大门紧锁。黑色的“三环”牌挂锁,为了防止锁孔进水和杂物,母亲用食品把门锁缠得严严实实。给母亲连打三个电话,均无人接听。以为她上邻居家串门子去了,没带电话。十多年前,自从母亲在水窖边上吊水时不慎把一部老年机掉落水中以后,她在家就很少带手机。我把电话打给姐姐,姐姐说母亲在菊花台——这是姐姐所在的村子。姐姐说,母亲这会儿在村巷,和几位婶子聊天呢。

调转车头,直奔姐姐家。

天气炎热,我让母亲在家缓着,别到处跑,免得血压高升,晕倒在大门外。母亲没听见一样,丢下一句话:老天爷要收,谁也拦不住。然后我听见雪花铁皮做的铁门,咣当一声打开,又咣当一声关上。母亲出去了。

姐姐鞋上的泥巴好洗,水里面一泡就掉,青草汁洗起来比较费劲,洗衣液、肥皂、洗洁精都用上了,还是洗不掉。得,就这样吧,等晒干后用小白神器。洗完小白鞋,裹上三层卫生纸,晾晒在窗台外沿上。

一盆水哗地一下泼洒在水泥硬化过的院子里。太阳晒过的水泥地面犹如烧热的铁锅,“刺啦”一下,刚泼上去的水顷刻化为蒸汽,没影儿了,只留下一片地图模样的印记,躺在白光光的阳光下。

“老天爷不叫人活了!”

不知是我泼水的声音惊扰到了入定一般的姨父,还是他原本就醒着。在我转身回屋的时候,听到姨父说的话。

七十八岁的姨父坐在院子南侧屋檐下的阴凉处,背靠砖墙,头微微上仰,下巴前翘,紧眯双眼,梦呓一般说完,继续假寐。姨父此时此刻的状态,使我想起《百年孤独》里坐在大树下的第一代何塞.阿尔卡迪奥。晓不得姨父的话说给谁听,我想折出去问问他,又晓不得该问啥。面对一位精神已经脱离现实的老者,不讨扰,或许是对他最大的尊重。姐夫的二爹,我叫姨父,他一生未娶。姨父六十三岁那年,遇上移民搬迁,他眼泪婆娑地找到姐夫,说:“我舍不得两个孙子。”也是,姐夫的父亲走得早,大姐姐生下皓皓和晔晔后,两个娃娃都把姨父当亲爷爷待。当然,姨父对两个孙子也不薄,若能摘下星星,他一定想法设法上天,可以说他为孙子倾其所有。姐夫和姐姐都是心软之人,见二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姨父跟随姐夫一家,搬迁至黄灌渠。光阴飞逝,转眼之间,十五个春夏不翼而飞。姨父口上说的“不叫人活”的话,其实是在抱怨炎热的天气。今年的酷暑,比以往来得更早,端午节之前的半个月,气温已达到37度。

姨父越老,脾气越古怪。菊花台村有全县乃至全市条件最好的养老院。养老院建成后中央曾委派工作组来调研。可见上面对菊花台养老院的重视程度。起初,姨父做为一名孤寡老人也在收容名单中,姐夫和姐姐好话说尽,让他留在家里吃住,姨父犟着脖子说,我的事情你少管!姨父住进养老院,不到一年嚷嚷着要回来,说什么睡不惯干板凉床,伙食更是难以下咽。姨父有肠炎,碰不得荤腥,但养老院的伙食顿顿不离肉。走路不低头的村长把自家亲戚安排在养老院管灶,好肉塞进冰柜不下锅,一到夜里悄悄顺回家。老人们吃的全是白油肥肉。大厨的手艺也不咋地,炒的肉菜带着浓浓的腥味。有那么一段时间,姨父将养老院的饭菜端回来,素菜喂牛,菜里面的肉挑出来喂猫。时间一长,日子一久,连花猫都吃腻了,姨父端着不锈钢饭盆进门,猫像突然收到惊吓,“刷”一下窜上墙头,逃命似的的跑掉了。姨父不端饭盆的时候,大花猫卧在墙根,一动不动。

天气转凉,夜里不填炕无法入睡。姨父又回家吃住了,念叨说,还是睡热热炕舒坦、吃洋芋面耐实。

孙子已经长大,常年在外,很少回家。姨父忽然觉得家空落落的。他开始对家里的一切不闻不问,从早到晚只操心自己的炕热不热,至于吃什么,什么时候吃,已不重要。以前还拿起扫把打扫庭院,现在院子里,尤其屋檐和墙根下,即便落满风吹来的玉米叶和杂物,姨父装作视而不见。饭点,姐姐把饭做熟,盛好放在案板上,他想起吃的时候自然会进来端走。他不亲自端的时候,别人万万不可开口唤他催着吃饭,他会板着脸,扥声噎地说,你吃你的,我自个儿晓得吃!姐姐姐夫和两个孩子都不再催他,而是把饭送到他住的屋子里去。唯一值得姨父忙乎的事情,就是填炕。尽管三伏天,早晚两次填炕,雷打不动。

总的来说,两个孙子是在姨父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说大外甥无心,出门在外,从不过问家里的事情,但他挺孝顺爷爷的。他不仅给爷爷网购了一台超薄电视,替换掉老式大屁股彩电,还网购了黑色羽绒服。羽绒服是带夹层的,姨父没穿几回,里子不见了,只披着面子,出出进进,不管春夏秋冬。有一天,姐夫出于好奇,问姨父,羽绒服的夹层哪达去了。姨父说床上太热,他塞进炕洞了。怪不得……有一天晚上,半个村庄被布料燃烧的毛骚气味喂笼罩。终于真相大白。

姨父不会操作智能电视,两个孙子轮换着教,开关机,调台,换频道,还是没有学会。每到天黑,如果没人帮他开电视,他就像个期盼大人归来的孩子,安静地坐在炕头,眼睛不眨地望着窗外,直到有人来,打开电视,才移位到电视前。姐夫常给姨父调的频道是央视新闻频道,耳背的姨父,把声音开开的很大,满院子都是主持人播报新闻的声音。

姨父口上虽然说“老天爷不让人活啦”的话,但那件羽绒服的面子,依然披在身上,一刻也不分离。

姐姐的小白鞋晾晒在窗台,一时半会干不了,小白神器暂时用不上。我半躺在沙发上,拿起扣放在茶几上的《红楼梦》。这是我第二次读《红楼梦》。不经意翻到最后一页,结束语“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映入我眼睑。我的思绪随着这句话,飞出去好远,好远。

“大大,进屋睡去,小心从台子上一头栽下来!”

是娟娟的声音。

但掀开门帘蹦进来的是一个胖胖的小男孩。他看见我的一刹那,愣住了。他是娟娟的小儿子。听姐姐说起过,娟娟离婚后,小儿子归她。小男孩倒是不怕生,用流利的普通话说了一句土话,我碎爸爸呢?他在打听姐夫,我故意刁难道:“谁是你碎爸爸?”他把拎在左手的一只塑料袋换到右手,说:“就是我皓皓哥哥的爸爸。”我想继续逗他,被娟娟调侃姨父打话打断了。

娟娟是给姐姐送粽子来的。

娟娟似乎不认识我了,或许认识,只是假装不认识。但我认得她,从她刚才爽朗的话音上可以判断出来。

她说话还和上初中那会儿一样,大嗓门儿,无拘无束,有点儿野。

从初次见面到陌生,或者说认不出,中间横着二十五个春秋,鸿沟一般,将过去和现在断然分离。

娟娟和姐夫是同族亲戚,用老家话说,就是亲房。在老家的时候,娟娟和姐夫家是邻居,娟娟家在姐夫家门埂子底下,姐夫家在娟娟家崖背上面。姐夫家门前有一片开阔场地,除了堆放从牲口圈担出来的马粪牛粪,还堆放一些用来填炕的禾衣烂柴。姐夫是个细数人,当然不会让粪堆和填炕的胡乱堆放。粪堆呈丘陵状,上面苫盖着一层黄土,用铁掀背一遍又一遍拍打瓷实,让牲畜粪便慢慢发酵,等立了春,再吆上骡子驮到村前村后的田间地头。开阔地空出来地方,姨娘没让它闲着,用来晾晒马粪和牛粪,晒干的马粪和牛粪,是最佳的填炕材料。天气晴好的日子,姨娘手执填炕用的推耙子,躬身弯腰,在门前摊开的马粪上划来划去,S形的划线,游蛇一般。姨娘的动作不紧不慢,好像不是在干活,而是在享受搅粪的过程。经太阳晒过的马粪和牛粪,少了原有的骚臭,多了一份青草的清香。

我即将上中学的那年夏天,姐姐还没嫁到那个叫庙马的小村庄。家里的喷雾器正好坏了,母亲派我去七里地以外的姐夫家借。姐夫不在家,背着喷雾器去村子后面的高山梁上喷洒农药了。姨娘为我做了两碗可口的荞面绺绺子。饭毕,可能是我走路乏累的缘故,躺在炕上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后屋里静悄悄的,一只苍蝇嗡嗡叫着飞来飞去,一缕阳光穿透玻璃,给半面炕染上金色,光线里,浮尘在游离。我要下炕时,发现姨娘为我盖了一件洗过的红衬衫。这件红衬衫我见姐夫来我家时穿过,应该是姐夫吃酒席时才穿的。衣服有淡淡的洗衣粉味。我走出姐夫为迎娶姐姐而盖的新房,听见门前空地上有人在汪朗朗聊天,并伴随着推耙头子搅动马粪时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豁啷,豁啷。

姨娘一边搅粪,一边和大娘说话。我站在门埂一上,四下打望着这个镶嵌在山沟里陌生的小村庄。与拥有八十多户人的苏台相比,庙马的确是小村,只有二十户人家,而且七零八落。

“猪跑进人家洋芋地里去了,死娃娃的儿,咋堵着哩!”骂声是从门埂子下浓密的白杨树林里传出来的,树林挨着小溪,小溪贴写娟娟家门前的小路,汩汩流淌。骂人者正是娟娟。姨娘也听到了骂声,带笑着说:“听娟娟噻,咋骂明明着哩。”

穿红褂子的娟娟束着两根毛辫子,和弟弟明明在河滩里放猪。母猪带写一窝猪崽,母猪安静地拱土,吃草根,猪崽子们不安分,到处乱窜。明明嘴里叼着一根蒲公英秸秆,头高高仰起,把一只黄豆大的泥球吹得在半空旋转。吹泥球的明明分了神,猪崽溜进别人家的洋芋地。

娟娟厉声叫骂,使得明明的气息有了停顿,泥球落下来,跌在明明眼窝处。他一个仗子跳起来,蹦进洋芋地,赶猪去了。把小猪崽轰出洋芋地,明明走向水草滩。这里小青蛙成群,脚所到之处,指头蛋一样大小的青蛙从草丛腾起,纵身一跃,跳进临近的涝池。一阵酷似雨点落在水面上的声音,次第响起。明明眼疾手快,逮住一只小青蛙,扯一根冰草绑在青蛙腿上,让其悬吊在半空。

娟娟看见明明提溜在胸前的青蛙,开口大骂:“短命家的,不嫌脏?今晚夕吃我做的饭,门儿都没有,小心你的狗爪子着!”

明明本来想提到娟娟跟前,冷不丁吓唬她一下,没想到被发现了。他像玩流星锤那样,把青蛙甩了出去。

正在和人聊天的姨娘也听到了娟娟骂人的话语,便夹叙夹议的说了一句,娟娟爱骂人,是跟芳芳妈学的,好的不学,瞎的一学就会。

芳芳和娟娟为邻,两家人房屋背靠背。芳芳妈是村里出了名的狼叉婆,不骂人的时候是人的嘴脸,一旦骂起人来,整条山谷都会颤抖;谁一旦得罪了她,别想安生。随便给她一个理由,她能翻出人家八辈祖宗,比如:水泉上担水小心把水洒在她脚面活库管上,她站在村里的高地上,能连着骂三天。一句话,她是乱神经。

姐夫浑身散发着农药味,回来了。姐夫的草帽碗碗里盛满胖嘟嘟的野蘑菇,姐夫招呼姨娘,抓紧把蘑菇炒了,让我吃了再走。片刻,炒蘑菇上桌了,姨娘还端来一坨子刚出锅的千层饼,黄璁璁的。我和姐夫吃的正香,娟娟来了。人没走进大门,声音先到了,“娘娘,你看见我家鸡儿了没?”刚问完,没等姨娘回话,娟娟又来了一句,“养她这大着这干啥呢!”她在骂自个儿母亲。姐夫放下馍馍,撵了出去。“鸡儿不见了慢慢找,一个女子娃娃,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谁呢?”姐夫说。姨娘把娟娟叫进来,吃完蘑菇和千层饼,想起什么似的急吼吼跑掉了。

……秋天入学,娟娟和我同班。乡中学三个年级三个班,没得可选。娟娟爱骂人的毛病丝毫未改,教室里常听见她村妇一般骂人的声音。因此,同学们叫她“康疯子”。但娟娟从没骂过我。

苏台距离乡中学十五里路,我一步入中学就成了住校生。周天下午背着干粮来上学,周五下午夹着空口袋回家去。娟娟也住校,但她家离学校较近,学校默许她周三下午回家背干粮,也不上晚自习。苏台和学校之间,隔着两座大山,弯弯绕绕的山路,形成一个不规则的“M”,正如余光中在《乡愁》里写的那样,学校在那头,家在这头。而庙马村,坐落在“M”中间的山谷里。上初中的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节,感觉肚子永远吃不饱,无论周天背多少干粮到校,都支撑不到周末。有一次,我给娟娟带话,让从姐夫家给我带些馍馍。姨娘乐意给我做馍馍,想方设法,变着花样带各种不同样式的馍馍,花卷、馒头、煎饼、油饼轮换着带。于是,我对周四充满期待,娟娟周四早早到校,传递装馍馍的布兜给我时,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露水的气息。娟娟到达学校,不急着回自己宿舍,先把姨娘做的馍馍给我。她不在乎同学们另眼相看的目光,总是大大咧咧把布袋拎到男生宿舍门口。她对一些男生的起哄反唇相讥,说:“回去看你大你娘在干啥!”

宿舍门前小树林很快落满黄叶,晨读的时候,踩上去软软滑滑的,那时深秋的露水。几场连绵秋雨过后,露水变成水霜,水霜变成白霜。白霜变成厚雪的一天,娟娟没来上学。对于少了娟娟骂声的教室而言,像落过雪的早晨,世界变得鸦雀无声。当然,没人留意娟娟来没来,也每理会娟娟为什么没来。只有我注意到了,一个礼拜过去,两个礼拜过去,娟娟依旧没来学校。忽然有一天,娟娟的座位上转来了一位新同学,是乡长的儿子。娟娟大概是不上学了。我如是想。初一第一学期快要结束了,从管后勤的李老师口中得知,娟娟打工去了。李老师和娟娟同村。

娟娟爸爸在外地当工人,一年到头很少回来。在姐夫家我见过娟娟爸爸一次。他知道女儿学习不好,没指望她在学业上取得多大成功。就介绍娟娟在一家名叫“四海拉面”的拉面馆打工。说来也挺巧,几年后,我考上省城的一所中专学校。国庆长假期间,受另同学邀请,我去娟娟爸爸工作的城市游玩。就在同学介绍这是某某铝厂时,娟娟的容颜突然跃入我脑海。这个铝厂就是娟娟爸爸的工作地点。而四海拉面馆就在离铝厂大门口不远的十字路口处,吃拉面的顾客排成长龙……可惜,娟娟不在,她早已去了别处。

雷霆是药材贩子,啥快贩啥,长期穿梭于各大城市。他高额头,塌鼻子,长相平平,江湖上奔波,练就了一张扯皮溜慌的嘴。娟娟爸爸工作单位旁边,有一家本省著名的制药厂。雷霆在吃拉面的过程中,和娟娟相识。那几年,麻黄草是药材市场的香饽饽,特别畅销。雷霆活跃在宁夏和内蒙一带,把从内蒙收的麻黄草,贩卖给宁夏的制药厂,从中赚取差价。雷霆开一辆“松花江”。娟娟坐这辆车,一路颠簸,从宁夏中部出发,来到最北端,然后过黄河大桥,到达内蒙境内。

娟娟跟随雷霆走南闯北的第三年,她对未来充满期待。他承诺她,今年结婚。婚期一步步临近。有一天,雷霆带娟娟去参加饭局,他说来的人很重要,都是他的衣食父母,不是这个制药厂的经理,就是那个制药厂的厂长,哪个都得罪不起。雷霆一再叮嘱,让娟娟多给各位金主敬酒,多说恭维话。

那晚,娟娟喝断片了。她醒来时,和一个陌生的男人睡在一起,他是一位年过半百的采购员。她想起来了,昨晚他一个劲献殷勤。正想着,雷霆带着三五好友冲进房间,不问青红皂白,先将采购员一顿拳打脚踢。娟娟没明白怎么回事,雷霆撂下“贱货”二字,扬长而去。门没关,门口围着一圈看热闹的人。

采购员给娟娟留下1000元,狼狈离开。

娟娟得知她的遭遇是雷霆一手策划的。想到了死。

她来到黄河大桥。眼睛闭上,纵身一跃,将和这个冷漠的世界彻底一刀两断。然而,有一股很猛的力量,从后面拽住了她。

救娟娟的人,成了娟娟的男人。后来,男人的始乱终弃,使得娟娟平静地选择离婚。大儿子归男人。她怀抱小儿子,重返老家。

……

菊花台有许多空出的院子,无人居住。娟娟买下一道新院,办起幼儿园。六七年已过去,幼儿园办得有模有样。

现在,人们都换她康校长。

端午节当天,娟娟送粽子来不久,姐姐干完义务工回来了。娟娟和姐姐、母亲一番热聊,姐姐进厨房做饭,母亲尾随而去,说给姐姐帮着添柴加火。姐姐出门前,让娟娟和我先聊着,饭一会儿就好。

场面十分尴尬。从娟娟进门至今,我们没有交流,甚至连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幸好,娟娟说她有事,拖着虎头虎脑的儿子也走了。

尴尬解除。我捧起《红楼梦》,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忽而想起结束语:留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作者简介:笔名,西夏王子。男,生于1981年,宁夏隆德人,现居住石嘴山。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石嘴山市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诗歌在《贺兰山》《石嘴子》等文学刊物发表,有部分作品获奖,长篇小说《米缸山下》在起点中文网连载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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