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闲读:“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
一段题外话:由于大形势下的自媒体整顿,腾讯规定一个人只能有一个个人公众号,所以,以前我发在另一个公号“旧客栈”的诗词、散文系列文章,也不得不暂时挪到这个公众号来发了。总体上,这个号的所有文章还是跟文艺相关的篆刻、书法、诗词、文学等内容,公众号的运营方向并没有变,也大部是本人的原创内容,我也会尽量将相关的内容归在相应的栏目之下以方便阅读,今天是【唐诗闲读】101篇,正好是个节点,于是从这一篇开始,挪过来了。谢谢大家!(线下是正文)
人们为什么喜爱诗歌?
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写【唐诗闲读】系列已经写到100期了,总觉得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于是尝试着想回答它,当然,我们还是只能依照自己的经验得来的结论,不见得对,但若干次思考之后,我认为诗歌之所以让人喜爱是因为:诗歌里所描写的意象让人感动,诗歌里洋溢着真诚与感动。诗词里有让我们走过忧患的力量,我们能通过诗词去触碰那些伟大的心灵和感动,使我们有机会感受诗歌传递出的那种对宇宙人生万物的关怀,培养我们有一颗美好的活泼不死的心灵(后面的这句是叶嘉莹先生的话)。今天我们已经读唐诗读到中唐,要说白居易了,但似乎这个问题仍然没有说透,我们今天往深里再说说:
(白居易雕像)
唐诗里最爱关注的是盛唐的杜甫诗,李白的才华或许更突出一些,但最让后人关注和研究的是杜甫,这个不用争论,查阅一下图书馆里研究二人的著作的多寡就可以清楚知道。道理很清楚:杜甫更像一个真实的人。而且他是一个写实的诗人,他对于社会、民生自有一份发自内心的本能关怀,他在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时,他写《三吏》、《三别》时,是发自内心的关注底层人的生活,甚至到了老年,他流落到四川的一条小船上,他还想着“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于是,杜甫的诗让人感动,让人爱读,诗里面有真性情。
叶嘉莹先生说:“白居易跟杜甫一样,都有一份对国家、人民的关爱之情,但这两种关怀是不一样的,一种是源自内心感情深处的(如杜甫),而另一种只是停留在道理、情理的表层之上。”(叶嘉莹《古诗词课》),白居易写诗也写民生,他的新乐府也反映社会现实,但其用心多是“讽喻”,有些佳作也偶有感人的名句(比如《长恨歌》、《琵琶行》),但大多时候这种感动并不持久,因为他不像杜甫一样是用自己的生命、生活来实践自己的诗篇的,他是“需要”写这样的诗才选择题材去写的。当然,白居易也有流露个人情感的时候,他也会“江州司马青衫湿”,今天我们不说他的名篇,就说他的一首小诗,诗名《舟中读元九诗》,全诗如下:
(写诗的白居易画像)
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
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
先介绍背景知识:
上一篇我们说过,刘禹锡在唐宪宗元和十年(也就是公元815年)被召回京过一次,对,也就是这次回京,他写了“玄都观里花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那首诗,然后这首诗又得罪了权贵,刘禹锡很快就又被贬到了外地,这一年其实很重要,不仅刘禹锡的政治伙伴柳宗元同时被贬,甚至与刘禹锡稍有来往的元稹也在被贬之列(贬为通州司马)。这一年还有另一位重要的诗人也被贬官外放,就是白居易。不同的是,白居易被贬的原因跟刘禹锡不同,白居易的被贬原因是宰相武元衡被刺(前面有关武元衡的文章详细说过),“世事洞明”的人都知道其中缘由,但不合时宜的白居易偏偏上书要求严缉凶手,由此白居易得罪权贵,很快被贬为江州司马(相当于九江市武装部的一个参谋,没啥实权,级别很低),其实说白了,不识时务的他是被撵出京城的。
(白居易和元稹)
出长安之后,白居易九月抵达襄阳,然后顺着汉水进入长江,又沿江东去九江。这是一趟江海飘泊的贬谪之旅,在孤独的小船上,他忽然想到了被贬通州的元稹(他们两个关系交好,两人共倡新乐府运动,合称"元白”,回头再细说),于是,在一个深秋的夜晚,他伴着微弱的灯光,细细翻读元稹的诗,于是有了这首诗。标题中的“元九”,指的就是元稹,他在家中排行第九,人称元九。
白居易的诗是老妪都能读懂的,意思很浅白:拿着你的诗卷在灯前读,诗读完了灯也快灭了而天还没亮。看诗看到眼睛痛(类似于我们现在看手机
),于是熄灭了灯在黑暗中坐着,听着船外逆风吹着浪花拍打着小船。
(读自己的诗给老妪听的白居易)
这是一首凄苦的诗,一个人悲痛而又无可奈何到了极点时,会做什么呢?深夜,关了灯,一个人在黑暗里坐着,却又睡不着,只能悲苦地想前想后。白居易看诗看到眼痛只是表象,对现实的无奈,对“逆风吹浪打船声”无可奈何才是重点。仅读最后这两句,这首诗有着强烈的感染力。一个人坐在黑暗之中,黯然无声,只有船外的风浪声不时传入耳内,我想此刻的诗人是憋闷以极,痛苦以极的,但他只说自己灭灯枯坐,他这时并没有落泪,但忍住眼泪的静默恐怕比号啕大哭更让人心痛。
(诗意图)
《红楼梦》里也有类似的场景,无奈的林黛玉于秋天的一个风雨之夜写了一首《秋窗风雨夕》,开篇就是“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也有灯烛,也有风雨,不同的是最终林黛玉哭了,她最终“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了,显然,这一夜林黛玉也是不眠的,他是弱女子,并且小说设定要“还泪”,于是只能哭了。但《题帕三绝》里说了,哭也白哭,“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林黛玉该是经历了无数个无灯暗坐之夜吧。
但白居易毕竟不同于林黛玉,他虽然凄苦,但承受力却好一些。尽管如此,“灯残”了,“诗尽”了,“眼痛”了,种种意象组合成的是一种凄苦、悲愁到了极点的氛围,在这种被渲染到了“浓烈”程度的悲凄之中,承受极大压力的诗人最终也是无法排解,也只能“暗坐”。这是一种已经寂然无声、无可奈何的心理境地,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外面的“逆风吹浪打船声”,原来,外面世界的风雨并没有消歇,小人当道的朝局环境依然,自己的无可奈何依然,未卜的命运不可把握依然……
这首诗不被人注意,体量太小。但如果仔细读,就觉出这首小诗的真感情来,让人感动了。
(唱和的“元白”)
值得一提的还有这首诗中的三个“灯”字,一首七言绝句总共二十八字,却用了三个灯字,这是一反创作规律的,但高明就高明在,这三个灯分别表明了灯的三种状态,使这首诗因此有了层次,有了时序感,夜晚为了读诗要点灯,诗读完了,灯也残了,天还没亮,于是灭了灯,要睡,却睡不着,只能痛苦的“暗坐”。三个“灯”,使情与景高度融合,甚至因为前三句每一句都有“灯”字,读起来更加节奏铿锵,而最后一句没有灯,更显诗人“暗坐”的凄苦。
这首诗之所以让人记下,被人喜爱,正是我们开头说的,在这首小诗里,白居易是“真”的,是真情流泻的,这舟中“暗坐”如果论“真”,甚至能超过他后来写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只不过,那首《琵琶行》足够长,长篇铺垫下来,形成了堆积的感情,所以这名句也传诵千古,人们在情感上代入了琵琶女的人生经历与诗人的长篇悲情铺垫,本诗虽然句数偏少,格局稍小(如果思考到象征性,格局也不小)了些,要论真情感,“灭灯犹暗坐”却要切肤的多。
而一首诗,被人喜爱并记下来,以“真”来“感动”人实在是极重要的一点,因此,这首小诗,值得一读并记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