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的文字,为何读来那么顺?
汪曾祺先生有个说法:
语言的目的是使人一看就明白,一听就记住。
语言的唯一标准,是准确。
所以他很喜欢许多店铺的招牌,简洁准确。
比如点心铺:“尘飞白雪,品重红绫”。
比如稻香村:“味珍鸡瞧,香渍豚蹄”。
像煤铺的标语:“乌金墨玉,石火光恒”,已经很美了。
八面槽的接生婆门口写:“轻车快马,吉祥姥姥”,他觉得这已经是诗了。
澡堂,一进门就看见四个大字:“各照衣帽”,简到不能再简,多好。
这些就是好字句:不耍小聪明,一目了然,又好看。
但他自己做过戏曲工作,所以对声韵也很喜欢。
如果写得准确简洁,却又有余力照顾声韵,就更美了。
汪先生最推崇的一段文字,是《董西厢》。押韵,但是不明显。不像现在许多歌词,为了押韵,什么都敢说。
“店都知,说一和,道:‘国家修造了数载余过,其间盖造的非小可,想天宫上光景,赛他不过。说谎后,小人图什么?普天之下,更没两座。’张生当时听说后,道:‘譬如闲走,与你看去则个。’”
看着是闲聊天,但和、过、可、过、么、座、个,押着韵呢。所以读来,流畅无比。
后面有这句:
“张生觑了,失声地道:‘果然好!’频频地稽首。欲待问是何年建,见梁文上明写着:‘垂拱二年修。’”
首、修,押韵押得非常稳。
押韵而不显韵,才真厉害。
看了上面的段落,下面自然一目了然。
王小波在《我的师承》中如是说:
正如法国新小说的前驱们指出的那样,小说正向诗的方向改变着自己。
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应该像音乐。
有位意大利朋友告诉我说,卡尔维诺的小说读起来极为悦耳,像一串清脆的珠子洒落于地。
我既不懂法文,也不懂意大利文,但我能够听到小说的韵律。这要归功于诗人留下的遗产。
那么王小波自己的韵律,体现在哪里?
我们都熟悉的《黄金时代》结尾需要抒情了,于是有这段话:
陈清扬说,承认了这个,就等于承认了一切罪孽。在人保组里,人家把各种交待材料拿给她看,就是想让她明白,谁也不这么写交待。但是她偏要这么写。她说,她之所以要把这事最后写出来,是因为它比她干过的一切事都坏。以前她承认过分开双腿,现在又加上,她做这些事是因为她喜欢。做过这事和喜欢这事大不一样。
觉得读来很流畅,是么?
容我分一下行,就是这样:
陈清扬说,承认了这个,
就等于承认了一切罪孽。
在人保组里,
人家把各种交待材料拿给她看,
就是想让她明白,
谁也不这么写交待。
但是她偏要这么写。
她说,她之所以要把这事最后写出来,
是因为它比她干过的一切事都坏。
以前她承认过分开双腿,现在又加上,
她做这些事是因为她喜欢。
做过这事和喜欢这事大不一样。
孽、写,押韵。
看、欢,押韵。
白、待、来、坏,押韵。
上、样,押韵。
王小波的字句在叙述时不显山露水,在需要抒情时也不刻意铺展,只在字里行间暗自用力,行云流水,概出于此。
押韵而不显韵,以写诗的方式写小说。
怎么能不美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