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儿童节有些寂寞,有些清苦,却也浪漫,结满佳果
丁酉儿童节到了,无以为记,无以为礼,便沿着一条回家的老路,采摘了一把遗落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山里童年。大山中,一户人家的老家,一个人的童年,有些寂寞,有些清苦,却也依然值得怀念,值得不断用文字去祭奠。且劝而今儿童,定要百般珍惜花季,让自己的童年,开得浪漫,结满佳果。
哺乳
有一只鼎罐叫母乳
它淘出母亲一半的生命
用体温把一罐饭煮熟
喂养尺来长的一只鼡
母亲背着它,做梦也停不住
抖出一把把年轻骨头
不断地加火,生怕
断了炊后,饿着一个乳名
有一味深沉叫乳香
它沿着怀孕的花期
开足十个月芬芳,涌出
血液里洁白的慈祥
像一道清澈的泉流
淙淙地,注入一季禾
注入春晖,注入软语呢喃
还有一些家的微量元素
有一朵花儿叫哺乳
从出生之后,开到
抓周,开到第一声妈妈
长成嫩嫩的花骨朵
在乳香深处,我叨紧母亲
迷迷糊糊的梦呓,吮吸
衣襟里裹满的甜蜜温酥
一些胖胖的斤两开始长出
爬行
拄着泥土,这根拐棍
很大,也很稳
有时,肉肉乎乎摔一跤
就从早晨摔到日中
从日中爬到日息
从立夏,一寸一寸
爬过白露,抵近秋分
才从摇篮,爬到灶屋
认过米认过火,认过
那时稀稀薄薄的油盐
就有一条小板凳,陪我
爬到一碗米饭中
我用米饭里的钙,啄破
横在头顶的门坎,爬出
一层壳,爬过一阵风
爬到禾场,见到了星星
在禾场爬了一个冬天
我才攀着一朵桃花,站立成人
外婆
从母亲肚里,直接
爬上外婆的背,爬上
一座粘着糖的小山坡
没日没夜地,甜在上头
给外婆的后颈,流点口水
把她梳好的头发,一顿乱分
隔三岔五,一泡尿屙下
外婆背上水流成河
一说话,就开始
把外婆这个词磨破,
多少哭哭啼啼,吵吵闹闹
塞满,一双日渐垂老的耳朵
夕阳下,外婆用一担谷箩
一箩装菜蔬,一箩装个我
晃晃悠悠,一不小心
跌到田坎脚,半根毛也没摔脱
外婆挖来一个竹蔸,为我削成
一只打不烂的饭碗,一碗碗
盛来薯米饭,盛着
少量从牙缝里挤出的饱足
打某一天开始,我从山上
捡回一捆柴,扯来一把猪草
仰或是,把牛的肚子吃得圆椭
外婆就用一脸菊花,犒赏我
那时候,灯光不太发达
外婆扯到一些月色,点燃门前柚树
一树树儿歌,天光光海光光地
将我上学前的夜晚,一一照过
到了六岁多,外婆让我认识锄头
点下一丛瓜,发芽长叶
长长的藤蔓跟随我进屋,并且在
木窗棂不太透亮的床边结果
有一天断黑之后,牛放没了
不敢回家,外婆把一座山喊矬
现出山湾里的草垛,再用一根牛绹
以及一条烤薯,把我从草垛心钓出
每年初夏,无论多么拮据
外婆总要攒下两枚鸡蛋,拱在碗底
支起一个,葱花飘香的竹碗院落
把我小小的生日,安放妥
多少雨夜,电闪雷鸣击穿云朵
击穿篱墙,击不穿
外婆温暖的手掌,我在她的掌心
雨没淋着,风没括着
入冬了,外婆点燃柴禾
烧旺,木皮屋子里的乐呵
围着火塘,把零下几度的家事
聊得,一团红火
伙伴
在一条条田垅,与她赛跑
从田埂的这头,跑到那头
从惊蛰咆过春分,一垅垅紫云英
也跟着,跑得花开花落
在一个个午后,与她过家家
扯些六0年代的花花草草
把她妆扮成,怪模怪样的新娘
迷迷糊糊地,一次次嫁给我
在一季季晚秋,我与她帮家里挖地窖
我刨土,她也刨土
疲倦了,在窖中美美睡一午
睡成,一大一小两条红薯
多少回上学,她把我送到
宽宽窄窄的渡口,艄公慢慢地
把我摇到对岸,摇远
她恋恋不舍的回眸
放学了,我还没走到李坡
她飞快地迎出,替我叨书包
叨上,我不大明白的词藻
风一般向家奔跑
晚饭后,就着灯光写作业
她在旁边陪着,半年之后
她已认得出自己的名字,一喊小黑
她就汪汪地叫,把尾巴轻摇
竹尾秋千
没有风筝,没有正儿八经的秋千
没有,一张多余的纸做飞机
飞翔的梦无处寄托
只好,交付与一尾尾楠竹
从三岁开始攀登,直到七八岁
才从竹蔸,到达竹尾
七八岁的我像一只枰砣
把楠竹高高扬起的头,压低
我把一些竹枝词读弯,绕过来
织成一个高悬的小窝
然后,躺在里面点题
稻花香风轻轻吹过
竹尾晃动起来,从一朵云
晃到,一颗星
晃到,韩偓的花坞
我听见,唐朝的诗句在吟哦
我蹬一脚太阳,把我
发射到天空,顺手
摘几绺天上的灿烂
为有点昏暗的日子,照明
我蹬一脚月亮,将我
交付与嫦娥,向她借几片彩云
为外婆缝制一身
可以出客的衣裳
我蹬一脚牛背,带我
飞过一条条田塍,飞过
苦菜谷糠累积起的农历
为劳作不止的母亲,擦把汗流
我悠悠扬扬地荡,荡落了
今夏的桐花,明秋的桂芳
突然感觉,楠竹小了
荡不起,不断长大的思想
知了
在一片竹树围子里,知了
一直高调地唱着,古往今来
长声短调的悲欢离合,唱着
释道儒都想参透的天籁
它们高一声低一声
明一阵暗一阵,唱得
蛙鸣收官,拔节声响透
唱得,一首西江月过去过来
喘着气还唱,终于
浓荫收起最后半丝清凉
我的柴担,不点自燃
知了,知了,它知道什么了
七月流火还唱,终于
麻叶葛藤灌足了硝
我的猪草篓,着火了
知了,知了,它知道什么了
八月萑苇还唱,终于
所有的草叶盛满了太阳
我的黄牛,肚子里开始发炎
知了,知了,它知道什么了
一场雨,想楔入密密麻麻的连晴
知了稠得没有一丝缝
太阳只管笑着,排开一字高温
把知了的渴望,进一步蒸腾
知了,知了
大地焦了,炊烟淡了
外婆的一声声呼唤
干成柴禾的模样
直到等来霜降,等来
一地无比柔韧的笔墨
用白色的句点,为一垄垄禾谷
以及从未知了过的日子,结篇
萤火虫
当禾场上只剩下朦胧月光
只剩下,外婆似有还无的童谣
鸟兽与虫鱼,全被夜色掩藏
这时就可以看到一道明亮
摇摇晃晃飞过檐角,飞到菜蓬
它是看透了夜的麻木荒凉
毅然扯出一把灵魂,干干净净
把山中的失语,还有落寞
接二连三点靓,点靓
睡觉前一段好时光
它亮在月光之上,亮在
柔弱和渺小之间,黄暗的光
经萧绎调大,变得很轻很轻
轻得,经不起我的幻想
每一个迷茫的夜晚,我摸索着
通过虞世南的句子,扒开
荆棘和藤蔓,想看看它微小躯体中
阳光将要站起的迹象
阳光将要站起的迹象
我与它还没有接近一首诗
母亲就收拾好了床,把星星点点
理趣盎然的词章,以及瞌睡人
叫回酲梦
萤火虫挂灯笼,照着
一幢竹篱茅舍慢慢行进
多年之后修成正果,修成
飞到东飞到西的散漫历程
老牛
一根一根打开栏杠
从屋侧的栏门走出
一声哞叫,一路铃铛
欢快地走向田野山岗
温驯地吃过田埂,吃过山梁
吃得,田埂山梁下雨又刮风
舌头割得田埂索索作响,割得
草丛里的诗句东躲西藏
在它宽阔的背上
停着蓝天白云,鸟儿轻唱
还有,一支楔进肉里的牛鞅
四季背着犁耙,徜徉
有时候爬上牛背港
选一处肉多的地方,懒懒地
把几多心思农谚般地斜躺
听它,一句一句地反刍停当
有时迷路了,找不着家的方向
就傍着一棵树,或一个刺蓬
收起被风撕扯的眼神,在黑暗中
把犁过的田一丘一丘归拢
在严冬,一边吃着干草
一边喝着泥水,它耕出的稻谷
满满地存在谷仓,一粒粒
变成白米饭,在我的血液里欢唱
小路上行走的黄泥
黄泥做的小路,总是
来,一身泥,去,一身泥
越来越重的乡土气
都钻进小小的书包里
那些混沌的黄泥,跟着书包
上课,起立,稍息,坐整齐
让黑板前的老师带着,念课文
念一二三四五六七
在课间,身上的黄泥开始调皮
一个个走到光秃秃的操场
爬竿,踢键,做游戏
其中的一小部分,化在汗水里
在脸上,写下好多个“1”
有时上课不用心,答不起
老师提的简单问题
只有怯怯弱弱地挨批
到墙角老老实实罚站,站成
一块橡皮泥,把错误轻轻擦洗
放学路上,带一点黄泥回家
一些放到火塘,一些放到牛蹄
还有一些很细很轻的小块
就放到我的作文本上,写满
一页一页泥土的文笔
在山里的泥路上摔爬滚打
身上的黄泥做成一件衣
陪我走过四季,一刻也不离
在童年快要结束的时候
老师说,我身上长了一块土地
作者简介:曾庆平,1963年出生,湖南省洪江市人,从事新闻工作,热爱文学艺术,现为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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