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 | 三叔是个老乡医

大别山,海拔超过1600米的山岩层层叠叠,如连绵不断的尖顶窝头。圆溜溜的山岩上,戴好摩托头盔的三叔被伙伴们放下山崖,去拔取悬崖上的铁皮石斛。
这是惊心动魄的场景,让仰望的我,看出了一身汗。绳子放下去四五米,三叔就像钟摆一样在光溜溜的崖面上摆荡,再往下放,绳子就会刮扫到崖面上风化松动的地方,小石子接二连三地弹跳起来,三叔不仅要像攀岩者一样寻找着力点,还要左右闪避那些能把头盔砸出凹坑的石子。
过了极其难熬的七八分钟,绳子终于顺利通过了最危险的崖面,接近了铁皮石斛簇生的岩窝儿。野生铁皮石斛粗壮有力,开着近似兰花的小花。三叔要把已长成的铁皮石斛揪下来,同时从腰间的小竹篓中取出栽培好的铁皮石斛小苗儿,补种到原来的岩窝里。他准备让这些小苗儿在野生环境下承接天光雨露。
他种下那些小苗时,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大别山的民谣。我留意到,一两声传来的唱腔,竟是苏州糯米腔。四十年了,作为乡医,他清癯苍老的长相已经接近这里的山民,但苏州口音竟然还是改不了,真是奇事。
三叔留在他1976年前往插队的地方,放弃了上世纪80年代初的返城顶职机会。他的老岳父是有名的乡医,德高望重,却没有儿子可以传授医术。老岳父跟当时还是年轻小伙儿的三叔推心置腹:“你要回了苏州,成为一名厂医的机会都很少,你回去,早早顶了你爸的职位,让老人家少拿多少退休工资,而我这里,一肚子看病用药的学问,最后都烂在肚里。”
那几个月,老岳父翻山越岭行医时,就带着他,一方面是教他号脉的学问,教他拔罐、针灸、敷贴、艾灸的功夫,一方面也是让他实地看一看山民缺医少药的现实。上世纪80年代初,在山里,大部分盘山路还没有修好,遇到跌伤、难产、肠绞痛的病人,医生最好能连夜上门服务。
所以,乡医需要坚实的脚杆,需要在漆黑山道上艰辛跋涉的毅力。三叔说,老岳父肯定是看中了他柔软恬静的糯米腔之外,那腔要把事情做到位的刚直劲儿。
暑天看病,绑在背包顶上的干粮袋被后脖颈出的汗浸透,吃起来都是咸的;冬天看病,要拄着一根枣木棍,一脚踩下去,积雪一直淹到大腿;春天,冬眠的蛇醒来了,要折了趁手的树枝,左右横扫,打草惊蛇;秋天,大山变成了五彩的,一路上可以捡到栗子、核桃、野生猕猴桃,看完病,三叔就把这些野果子留给病人的家属了。山民很穷,但对来看诊的乡医,从来都是当贵客招待,山芋干、笋干豆、桃树胶、笋壳包的腊肉粽子,山民总会塞满了乡医的背囊。当地人一年才做一次腊肉,这些腊肉是用松树枝熏制的,表面黑不溜秋,从屋梁上取下一块,刮去表面的炭灰,山泉洗净,切开后色泽比西班牙火腿还要明快,放几片生姜,淋上山民自己酿造的土烧酒,大灶蒸了,病人家属与乡医就坐下来吃饭喝酒,闲话这辈子的各种奇遇。
一个苏州人,竟在山旮旯里能找到可以一浇心中块垒的人,也是神奇。
40年过去了,如今三叔的行医之路比从前顺畅很多,最远的山村也通了公路,山民可以将病人放在小皮卡上,两边垫上被褥,开到三叔的诊所来。
三叔已经加了几百人的微信,他经常拍摄老人拔罐后的脊背给他们的儿孙看,那伤痕累累已经变了形的脊背就像一部生命的编年史,上面记载着山民长达半世纪的谋生挣扎,记载着一个人对家族的责任,它是沧桑的,威严的,又是苦涩的,温厚的,隐现对青春流逝的不甘,与乡间柱石般的威严。
这股威严也在三叔身上存在。山里阴湿,早就回了苏州念书工作并成家立业的堂弟,多次要接三叔与三婶一同退休出山,说同住大城市方便照料,医疗条件也好。三叔挥挥手,一句话就终结了这一商讨:“等我采不动铁皮石斛再说吧。”
眼见独生子的脸色暗了下去,三叔仰着头笑了起来:这里场院辽阔,空气里的负氧离子也多,我想多住几年。你放心,常吃石斛炖鸡能够滋养阴液、润滑关节,离我走不了山道的时候还远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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