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谷:摊子口往事(中篇连载2)
朱 醪 糟
从上新街下河边,走到缆车站前,有两栋像样的二层楼房,那引人注目的,要算区税务局小洋楼。它的大门右边是进摊子口街区的三合土巷道。这条长约20米、宽约2米的巷道,斜斜地朝上行。
摊子口入口巷道左侧的税务局围墙
原竹篱笆墙改建为砖墙(未风供图)
左边是税务局用毛竹编织的围墙,右边是一栋四层的砖木结构楼房,凹凸不平的墙面有一幅残存的1940年代黑墨绘制的广告:一个有着水波浪头发的妖艳美女手指纸烟盒,旁边三个粗狂繁体大字“哈德門”。由于年代久远,墙面斑驳,美女有些丑陋。
认真说来,广告墙下是一条明沟,那几户人家倾倒的生活污水,顺沟流入上新街的下水道口,那下水道口正处在从上新街进巷道的入口,就被人们说成是摊子口的“入口”。
走完巷道,就是石板铺就的凹凸不平的喧闹长街,长街有300来米,曲里拐弯。街两边的楼房,是粗狂拙朴的吊脚楼,穿斗结构,土墙,青瓦屋顶。宽宽窄窄、弯弯拐拐的青石板路,陡陡斜斜的平台和石梯,连接着这一片房前屋后,形成街巷,参差不齐,却似乎布局有致。鳞次栉比的商铺门前,喧嚣嘈杂,各种吆喝声记录着浓浓的市井烟火味。那些虽然清贫却安之若素的底层草根人群,年复一年地在这长街里巷中过着他们自认为有序的生活。
这条街上,头一家铺面,是有名的“朱醪醩”。
他的二楼穿斗房有朝街巷倾倒的感觉,过往行人总要抬头望一下它二楼的窗户,偏一下身子,快走几步,生怕这房子倒下来。
朱醪醩,四川南充乡下人,抗战时期随姐姐姐夫来到摊子口街区,混迹于小商小贩之中,靠替人照摊、搬运货物、做小工,找点生活费,俗话叫“跳乱台”。我家搬来摊子口时,他好像还不到40岁,个头不高,身体很拽实,脸上肉肉的,鼻尖发红;一年四季都是一件旧垮垮、脏兮兮、扣子不齐的蓝布中山服,整天像没睡醒一样,嘴角含着半截纸烟,感觉走路不怎么扎跟。他经常坐在水站对面那间茶馆喝茶。街上的人说,他天天有醪醩酒喝,醉醺醺的。
旧时茶馆(网络图片)
他那倾斜穿斗房的门枋上,贴着一张二指宽的小纸条,写着几个很蹩脚字:“醪醩曲子”。纸条上方,破旧的墙板壁缝中插一根挽着圆圈的谷草,老人们说,这表示,放置在门边木凳上那玻璃瓶里大小不一的“曲子”是要出售的。
门槛前,石板路边有个下水槽,槽边有个脚盆,里面装有半盆黄鳝和鱼鳅出售,划杀鱼片不收费。不过,那个年代,人们急需的是有油水的肥肉,黄鳝鱼鳅烂贱,光顾的人少,只能算是他家的副业。
他老婆是个风风火火的女人,只要有人站到她家门前,她立马就从屋内歪歪倒倒木柱旁的炉子前窜到门口,脸笑得稀烂:“买曲子唛?还是喔醪醩?”
他家喔的醪醩远近有名,酒香味扑鼻还甜口,远近坐月子的,都来他家“喔醪糟”。那时,生小孩的月母子只配给3斤糯米,用来“喔”成醪糟发奶。也有月母子家知道糯米金贵,深怕他家偷吃糯米,只买他的曲子,询问他的喔制工艺,自己回去“喔”。不知什么原因,回家喔的醪糟,味道总不如他家喔的好;再来问他,他说,那里面有些名堂,是他家祖传,不外传。
总之,朱醪糟一家五六口人,就靠这喔醪醩、卖曲子、杀黄鳝过日子。
朱醪糟家真正出名,是那一年的大年三十。上新街有一大机关,要聚餐吃团年饭,挑来百十斤黄鳝,叫他家划片。因为量大,说好工钱,划一斤8分钱(平日是1角)。朱醪醩与他大儿子忙活了一整天。
只见这两爷子,抓起一根黄鳝,左手把黄鳝紧紧夹在中指、食指、无名指间,往脚盆棱边上一摔,黄鳝就晕头不动了;右手用一根尖尖的细铁棍,把黄鳝头钉插在搓衣板背面预留的小孔中;左手按着黄鳝,右手拿起飞快的刀子,在黄鳝颈环切一下,顺势往下一拉,破开肚腹,再用刀尖在尾部脊梁处一挑,顺势刀背朝上一推,脊梁骨与肉皮就分了家。剔除脊梁骨后,在肉皮上划几刀,左手一抹,那鳝鱼片和余血就落到搓衣板下的盆中。
那一天,过往的行人都不禁停下脚步,里三层外二层地围观。两爷子全然不管围观人群的叫好声,只听得黄鳝头摔在脚盆棱边的邦邦声和刀尖划鱼片的刷刷声,只见那一气呵成的娴熟动作加上两手的完美配合,真像是一场艺术表演。那挑夫怕他两爷子偷瞒下几条黄鳝,一直守到半下午,直到全部划完,才乐呵呵地把鳝鱼片和骨头挑回去。
开年后不久,大街小巷的喇叭里播出一条新闻,说朱醪糟两爷子一天挣了8元钱,一个月就是240元,超过了八级工资制的最高工资,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要割“资本主义尾巴”。还说,他家替别人“喔醪糟”,待醪糟快要熟时,借口要增加温度,夜间把盛醪糟的钵子放在床头,把蔑席下的谷草掐一段,一头插在醪糟钵里,一头含在嘴里,吮吸人家的醪糟浮子(带酒香醪糟水),早上再冲上兑了糖精的冷开水。这种旧社会的奸商行为,是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表现。在社会主义社会的今天,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锻炼的中国人民,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要坚决割掉朱醪糟的“资本主义尾巴”!
果然,当天下午,税务局来人,按每月240元的收入征税。朱醪糟哭天抢地、发誓赌咒地说:每天最多杀有两三斤黄鳝,有时还打白板,街坊邻居还是干帮忙,没收过钱。税务局的人不管,说要是不交出税款,就要拉到派出所去。
后来,朱醪糟家的门前再也没有摆那个盛黄鳝的脚盆了。有人提着黄鳝来要求加工划片,他就躲在灶屋里操作。完了,朱醪糟老婆再三打招呼,叫来人把盛黄鳝的盅子盖上,不要对外说是在她家加工的。还对外申明,不再帮人喔醪糟了,只卖几个醪糟曲子。
黄圈处为摊子口街区水站,
笔者在这挑水多年(董景霞供图)
朱醪糟经常坐在茶馆里,嘴含半截纸烟,盯着街上看。有挑菜来的农民,他就去问价,怎么卖?整挑怎么卖?那些农民为了早点卖完回家,就每斤便宜一分把两分钱,全卖给他。他买过来,随行就市,慢慢卖。
星期天赶场,他在街上东看西看,有那愿意整挑卖和卖不动的菜,他也买过来,站在街边,提杆秤,口含半截纸烟,口齿不清地与人讨价还价。大家说,朱醪糟成了菜贩子。
后来的许多年,朱醪糟靠做菜贩子,把一家人的生活搞得有滋有味。虽说醪糟不喔了,醪糟曲子还在卖。玻璃瓶子里添了一种小指头大的曲子,叫“打食曲”,说是小儿吃了生冷食物、积了食,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凉了胃,消化不好,就买他那“打食曲”来,揉碎了和到饭里吃,一颗见效。
街上的人还是喊他“朱醪糟”。他自己也说,几辈人都是这样叫的,不能到他这一辈把“码头”丢了;虽说现在卖菜是主业,“朱醪糟”这个大号还得顶起走。说完,一口把含在嘴角的小半截纸烟吐掉,朝街上茶馆走去。
2020年12月5日于重庆南坪
2021年2月1日于云南版纳
作者近照及简介:
苏玉新,网名古谷,1952年生,大专文化。1969年下乡忠县当知青,1972年病退回城,从事过多种职业。退休后致力于纪实文学写作,中华知青作家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