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述毛世来对京剧《南界关 战寿春》的继承、整理与改编（上）

引言：

近些年来，各大京剧院团对于传统京剧剧目的整理与改编似乎又热门了起来。前不久（2018年），笔者在一个知名研究机构的微信公众号上读到了这样一段文字：传统京剧《南界关》，又名《战寿春》，是前辈艺术家叶盛兰先生在富连成社首创首演剧目。后《南界关》由“四小名旦”之一毛世来先生演出。后来也成为了毛世来先生早年代表剧目。系北京富连成科班独有秘本，早期金喜堂、叶盛兰等先生均擅演此剧，都是由萧长华、萧连芳老前辈传授。到毛世来先生为止，再无人演出过。毛世来先生的《南界关》是依据萧连芳先生演出本，原剧共三十三场。1956年毛世来先生与毛庆来、万啸甫、邹慧兰老师对原剧本进行了整理改编，为十六场。1962年吉林省京剧团改为吉林省京剧院，为庆祝建院毛世来先生在长春连续演出了五天。这是毛世来先生的《南界关》最后一场告别舞台演出。读过这段文字之后，笔者感到非常震惊。作为毛世来先生的后人，这些年来笔者一直在做着有关于四小名旦毛世来以及富连成科班的相关研究，这段文字所叙述的内容几乎没有一句话是准确的：

1.“传统京剧《南界关》，又名《战寿春》，是前辈艺术家叶盛兰先生在富连成社首创首演剧目。” 京剧传统剧目《南界关-战寿春》一般的说法是《南界关》连演《战寿春》，并不是一出戏的两个名字；而且该剧也不是叶盛兰先生首演的。金喜堂，于连泉、方连元、萧连芳、刘盛莲等早于叶先生的学员都唱过这出戏。

2.“后《南界关》由“四小名旦”之一毛世来先生演出。后来也成为了毛世来先生早年代表剧目。”这出戏由毛世来先生继承演出不假，但绝非毛世来早年的代表剧目，从他1938年挑班，到1958年奉调去东北之前，这出戏一直是他的保留剧目，从他留下的许多节目单来看，足以证明这一观点。

3.“系北京富连成科班独有秘本，早期金喜堂、叶盛兰等先生均擅演此剧，都是由萧长华、萧连芳老前辈传授。”，《南界关-战寿春》确实是富社秘本，既然金喜堂唱过，萧连芳教过，又何来叶盛兰首演之说呢？金喜棠（原文误作“堂”字）是“喜”字科的，早于萧连芳数年入科，他的戏又如何会是由萧连芳传授呢？

4.“到毛世来先生为止，再无人演出过。”其实不然，武旦名家、富社子弟冀韵兰先生就唱过《南界关》，而且解放后还和毛世来先生合演过此剧。

5. “毛世来先生的《南界关》是依据萧连芳先生演出本，原剧共三十三场。1956年毛世来先生与毛庆来、万啸甫、邹慧兰老师对原剧本进行了整理改编，为十六场。”毛世来先生1956年参加北京市戏曲剧团年终汇报演出，改编了《南界关》的本子，但当时并没有压缩到16场，1963年毛世来先生在吉林省戏校教学此剧时改为16场。

6. “1962年吉林省京剧团改为吉林省京剧院，为庆祝建院毛世来先生在长春连续演出了五天。这是毛世来先生的《南界关》最后一场告别舞台演出。”1963年，《南界关-战寿春》作为教学剧目，由毛世来、毛庆来、毛盛荣三位老师在吉林省戏曲学校给京剧科的学生排过，毛世来、毛庆来、毛盛荣三位在教学前为学生示范演出过该剧，那一次应该是毛世来先生最后一次在舞台上演出《南界关》。

所以，笔者认为整理挖掘传统老戏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但是不做细细考究，不去认真地研究这出戏的来龙去脉，就糊里糊涂的打着“毛世来”、“富连成”的旗号去做宣传，这种做法是不好的；不认真研究毛世来先生是如何继承和改编《南界关》的，又如何能把这出戏恢复好呢？我想业内专家们也会提出质疑的。作为毛世来先生的后人，笔者也在从事着京剧表演这一行业，所以对于毛老艺术成就的研究，一直以来是笔者义不容辞的责任。笔者在这里把毛世来先生继承、整理、改编《南界关》的始末如实地整理出来，既是为整理、挖掘这出老戏尽一点绵薄之力，也是尝试对挖掘富连成科班剧目教学的市场价值、传承价值的理论阐述，敬请各位专家批评、指正。

本文发表在《国剧正宗 梨园一叶 富连成戏曲国际学术论坛论文集》学苑出版社2020年出版

京剧传统剧目《南界关·战寿春》（一名《徐金花背子战寿春》），根据现在能查阅到的资料来看，最早是北平富连成社独有的秘本。从上世纪初叶开始，一直到富社解散，曾经坐科于富社的金喜棠、于连泉（筱翠花）、萧连芳、方连元、尚富霞、刘盛莲、叶盛兰、毛世来、李世芳、冀韵兰等名角儿都曾经学演过此剧。四小名旦毛世来先生幼年就坐科于富社，在科班的时候经常与叶盛兰、刘盛莲、沈富贵、孙盛武、苏富恩、韩盛信等师兄弟演出此剧，叶盛兰先生改行主工小生之后，此剧就改由毛世来主演，直至他出科离社。

众所周知，“富连成”科班是京剧表演艺术家们的“摇篮”。富社从1904年创办到1948年被迫解散，历时44年，培养了“喜、连、富、盛、世、元、韵、庆”8科近700名京剧艺人。像侯喜瑞、马连良、于连泉、谭富英、叶盛章、叶盛兰、裘盛戎、袁世海等优秀学员都成了开山立派的京剧表演艺术家。就连梅兰芳、周信芳、林树森、高百岁等名家都在这里搭班学艺，可见“富连成”在京剧史上的地位：她创办时间之长，培养的人才之多，对后世影响之大在京剧史上是首屈一指的。

《南界关·战寿春》原本是一出以刀马旦应工的戏，故事讲的是：五代后期，周世宗（柴荣）意图统一全国，令赵匡胤挂帅征讨寿春城。寿春守将刘仁赡出战，被周军先锋所伤，退而死守城池。不日周军叫阵，刘妻徐金花大战周军先锋高怀亮。不想刘妾花迎春与参将何延锡私通，密谋私献城池，刘仁赡便为周兵所擒。徐金花闻讯负子力战，闯入周营。最后刘仁赡不屈死节，赵匡胤敬其忠勇，仍命徐金花驻守寿春。富连成社的总教习萧长华老先生，以及萧连芳先生在社里主教此剧。这出戏中有两个主要的旦角：徐金花和花迎春。这两个角色在老本的演出中都很出众，各有特色。所以学习这出戏的学员，“徐金花”和“花迎春”两个角色是都要学的。

从现在能查阅到的富社演历史料来看，富连成社1920年10月22日参加江西会馆江宅堂会的演出剧目中就有《南界关》，

富连成社1920年10月22日参加江西会馆江宅堂会

演出剧目：沈富贵、方连元、尚富霞主演《南界关》

当天一共有29出戏，杨小楼、梅兰芳、王凤卿、程艳秋、九阵风等名角儿都受聘登台。富社承担了一半多的演出任务，《南界关》是开场第四出戏，由沈富贵、方连元、尚富霞主演。方连元是富社“连”字科优秀的武旦演员。尚富霞彼时应该还没改小生，《南界关》中的两位旦角主演应该就是二位担当的；1923年12月12日，北平甘井胡同樊宅堂会名角云集，有余叔岩、杨小楼、陈德霖、程艳秋、尚小云等名角儿登台，沈富贵、金喜堂、尚富霞、刘连荣等主演的《南界关·战寿春》位列中轴；

1923年12月12日北平甘井胡同樊宅堂会

沈富贵、金喜堂、尚富霞、刘连荣主演《南界关·战寿春》

1934年4月20日，富连成社承接了前门内四眼井马宅堂会，由叶盛兰、沈富贵、刘盛莲主演《南界关》。

1934年04月20日叶盛兰、沈富贵、刘盛莲主演《南界关》于前门内四眼井马宅堂会

从这三次演出来看，《南界关·战寿春》这出戏不但是富社的保留剧目，接连由“喜、连、富、盛”四科的优秀人才传承演出，而且这出戏屡屡出现在当时的堂会演出中（旧时的堂会戏一般都是由主家挑选当时社会上比较流行、受欢迎的剧目），足见这出戏很受欢迎，是非常具有演出市场价值的。

四小名旦毛世来先生是富社子弟中的佼佼者之一，他1928年入科，拜的师父是萧连芳，陆续学会了《铁弓缘》、《得意缘》、《玉玲珑》等戏。随后又跟随刘喜益、王连平、于连泉等先生学艺，实践演出剧目就有200多出。根据当年的老先生们回忆，毛世来对于《南界关》两位主要旦角的表演都相当精通。他坐科时学这出戏，首先实践演出的就是花迎春一角儿，什么时候首演已无从查证了，但根据著名戏剧评论家刘乃崇先生的回忆：“1937年9月，叶盛兰自己组班公演于新新大戏院，29日这天贴出《南界关·战寿春》，叶盛兰饰徐金花，花迎春就由毛世来助演，参加这出戏的演员阵容还有沈富贵、孙盛武、苏富恩、韩盛信等。世来的花迎春演得十分精彩，'眉黛春山情无限，妆台只影伴孤衾’一句对儿，念得十分抓人。尤其是花迎春先与何延锡眉目传情，又与他饮酒取乐，改男装盗令箭后再与他相约献城等细节之处表演得很细致，很讨俏。这时他的花旦戏已经演得非常多，可是演这么个配角仍然是一丝不苟，认认真真，其敬业精神令人钦佩。”

1938年毛世来先生出科后不久就挑班儿和平剧社，巡回演出于大江南北。直到他1958年远赴吉林省组建吉林省京剧团、1959年调任吉林省戏曲学校校长，在这几十年中，无论他担任主演还是教学，这出《南界关·战寿春》都是他常常贴演或教授学生的剧目。从现存的大量的演出预告、节目单、照片来看，1938年后，毛世来先生演出该剧的频率是很高的，现选取有代表性的几次统计如下：

年代	剧目	主演	备注
1939.06.16	全部《南界关》	毛世来、于素莲、沙世鑫、高盛麟、艾世菊、贯盛习、程少余、张连廷主演。	和平社上海黄金大戏院 营业演出
1939.06.17	全部《南界关》	毛世来、于素莲、沙世鑫、高盛麟、艾世菊、贯盛习、程少余、张连廷主演。
1939.06.19	全部《南界关》	毛世来、于素莲、沙世鑫、高盛麟、艾世菊、贯盛习、程少余、张连廷主演。
1939.06.25	全部《南界关》	毛世来、于素莲、沙世鑫、高盛麟、艾世菊、贯盛习、程少余、张连廷主演。	和平社上海黄金大戏院营业演出（临别纪念最后一天）
1939.09.24	《南界关·战寿春》	毛世来	和平社长安戏院营业演出（在京首演）
1939.10.19	《南界关·战寿春》	毛世来、陈盛荪、贯盛习、姜铁麟、贾少棠等。	和平社庆乐戏院营业演出
1940.08.03	全部《南界关·战寿春》	毛世来、王仲臣、贯盛习、艾世菊、程少余、筱玲红主演。	和平社上海黄金大戏院 营业演出
1942.04.27	全部《南界关·战寿春》	毛世来、迟世恭、蔡宝华、艾世菊、江世玉、陈喜兴詹世辅主演。	和平社天津中国大戏院 营业演出
1947.08.10	《南界关·战寿春》	毛世来、叶盛兰、杨盛春、孙盛武、贯盛吉、陈喜兴、刘连荣主演。	和平社、育化社庆乐戏院合作营业演出
1950	全部《南界关》	毛世来主演。	毛世来、杨荣环合作领衔演出于上海天蟾大舞台
1951.08.11	全部《南界关·战寿春》	毛世来、高盛麟、冀韵兰、郭元汾、叶盛茂主演。	和平社武汉人民剧院 营业演出
1951.08.12	全部《南界关·战寿春》	毛世来、高盛麟、冀韵兰、郭元汾、叶盛茂主演。	和平社武汉人民剧院 营业演出
1951.08.14	全部《南界关·战寿春》	毛世来、高盛麟、冀韵兰、郭元汾、叶盛茂主演。	和平社武汉人民剧院 营业演出
1956	《南界关·战寿春》	毛世来、毛庆来、邹慧兰、万啸甫、毛盛荣主演。	和平京剧团各大剧场巡演
1958.05.27	《徐金花》		北京市和平京剧团
1963	《南界关·战寿春》	毛世来、毛庆来、万啸甫、毛盛荣主演。	吉林省戏曲学校 教师示范演出

1939年09月24日《戏剧报》毛世来演出广告

1939年10月18日《戏剧报》毛世来演出广告

1942年04月27日毛世来主演全部《南界关》于天津中国大戏院

上世纪五十年代毛世来演出《南界关》预告

根据这个统计我们可以了解到《南界关》一剧的演出市场价值：1939年和1940年毛世来先生率和平社两度赴沪公演，《南界关》都是非常受欢迎的剧目。海上著名剧评家苏少卿先生看了这出戏后曾经在报纸发表过评论：

“毛世来二次应聘黄金戏院，比前大见进步。日前观其辛安驿，美则美矣，未尽善也，曾为文希望他从“狠”字上下功夫。六月二十日复观其南界关，此戏是其所演剧中之巨擎，何也？世来唯患不能狠耳，今于此戏能“狠”矣，况又是大戏，非巨擎而何……世来扮徐金花，开打及巡城，跷功出色惊人（跃步，跑步，碎步，挫步，走圆场，种种花样，层出不穷。），快而且猛。把子，亮相，亦有可观。巡城一场唱昆曲，且唱且舞，非常吃重……赏菊一场之西皮原板，证明已竟（经）会唱时行调，将来唱功亦有希望。

此剧场子颇紧凑……剧本词句亦可取……世来等演出卖力，可以卖钱，可以走红，与江油关、荀灌娘同为历史好戏，宜多加提唱（倡）…… 世来此剧中，有一处细节，似乎不妥，巡城回府时，徐夫人望见敌兵将丈夫擒去，拔剑做欲砍之状，口中云：看剑，面敌兵不闻不问，下场回去。夫人只得收剑入鞘，此节无结果，宜改之为是。依卑人意思，改为敌兵下场，夫人拔剑追望，白口云：本当追救丈夫，一来寡不敌众，二来幼子须得保存，回府救子，再做道理。不知可否？（以上关于毛世来）

高盛麟扮高怀亮，起霸，武功皆好；贯盛习扮赵匡胤，唱功白口都结实，嗓子低音稍差；沙世鑫扮刘仁瞻，稍？（原文不清楚），二、三年后，嗓子出来时，必能走红；艾世菊扮刘延锡，有方巾丑之规模，且擅开口跳之技能，嗓子音稍低，不能响亮是一缺憾……”

从演出的频繁程度以及剧评家的论述，我们能够看到和平社《南界关》一剧在上海唱红了，非常具有剧团营业演出的市场价值。

1939年6月16、17日毛世来主演

全部《南界关》于上海黄金大戏院

1939年6月19日毛世来主演

全部《南界关》于上海黄金大戏院

1939年6月25日毛世来主演

全部《南界关》于上海黄金大戏院

1940年8月3日

毛世来主演《南界关 战寿春》于上海黄金大戏院

从40年代到50年代，无论是在北京，还是上海、天津、武汉、烟台等大码头，几乎每到一处，戏迷观众都能欣赏到毛世来领衔主演的《南界关·战寿春》。可以说久负盛誉的“四小名旦”毛世来，他的舞台生涯中一直把《南界关·战寿春》这出戏作为他的撒手锏，每贴必满。著名戏剧评论家刘乃崇是毛世来的忠实观众，他回忆毛世来演徐金花一角儿时说道：“徐金花是一个刀马旦，有武将家风，有开打的场面，一身正气，八面威风。毛世来演来很有特点，只见她一身戎装，纵马出战，边舞边唱昆曲时，就像男将的《挑滑车》、女将的《扈家庄》那样。一曲[得胜令]：“乍闻名顿叫俺心似火烧，狭路儿恰遇着这鸱鸮。唐与周说什么谁低高，为什么逞强梁把兵交！”煞是好看。这戏里的唱腔，昆曲、皮黄都有。我看他这戏已是60年前的事了（时1998年），至今还有印象。”

1951年08月11日《大刚报》毛世来演出广告

1951年08月12日《大刚报》毛世来演出广告

1951年08月14日《大刚报》毛世来演出广告

1958年05月27日毛世来率和平社

赴山东烟台演出《徐金花》广告

1947年8月10日，和平社与育化社合班演出，在北京庆乐戏院，毛世来与叶盛兰、杨盛春、孙盛武、贯盛吉、陈喜兴、刘连荣主演了《南界关·战寿春》，这是目前查找到的最后一次毛、叶合作演出这个戏。当时《华北日报》游艺专栏做了宣传：特烦两班合作贡献，数载未演精彩佳剧；文武香艳、夙著盛誉、轻不一演、伟大名剧！1947年前后正值解放战争时期，市面萧条，演出市场不甚景气，两大班社和班演出选择《南界关》这一剧目，足见这出富连成本戏的号召力。

1947年08月09日

毛世来主演全部《南界关》于北京庆乐戏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