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人谈艺》连载 65
·此组文字得自本世纪十年代之后·
近年来,常趁午休前,在电脑上读点闲书。有早岁尝闻、然始终未遑一观者,此既得浏览,遂尔亦复小有感触。譬如《后红楼梦》、《续红楼梦》与《红楼梦影》三篇,各以作者之心,添补其原著似犹未竟之意,此基本宗旨,固不待言。而所作多以世俗常情、臆求众所周知原书中人物命运之完满,此已久为国朝以来评家所诟,实属屡见不鲜。唯吾今观罢,犹自以为:诸续作虽俱亏败于“立论”之根,但彼此间行文“求证”各自论点的具体手法,则仍有高下区别;而由此及彼,其所营“艺境”之雅俗及相对可信度,乃亦随之而显矣。若姑予以排序,以众佳人集体大还阳者为最次;幽明两通者稍见新意;承认死者已死、生者兀自继续过活者,作为寻常情态,却又更易触动人心。至若细节描写,三者皆有可观之处。思之,或此即彼等终得以存世之因由罢?不过,究其底,吾意以为,这续书是最写不得、至少也是相当不好写的。倘再加上续作者本人时时处处想要依附原作,有意无意间都要扯出来些直接与原作相映衬的事体,其实,那反倒等于是“不打自招”,将“狗尾续貂”之话柄,径授于人矣。不知此意,读者诸君尚能心会,或亦已然有同感否。呵呵。
名著续书中,《后西游记》似值得一提。该书由此前唐僧所取之经流传后收效适得其反之事说起,引出新一轮“四师徒”重去西天,以求“真解”之故事。虽有依样画葫芦之嫌,然毕竟因可自圆其说,故尔使人仍有兴味读之。尤其书中逐处充满理趣之辩,甚至“求解”途中所遇磨难,亦多由此生发,其欲正本清源、以明佛法真谛之良苦用心,可谓昭然若揭。兼又适时以平常之心,演绎生活中常情常理,所以读来每每促人思索。不过,通而观之,从另一角度论,此书成于此,败亦于此;盖处处尽涉辨明是非之意,则其纯由理念派生之感,毋乃太过露欤?至若整体文采与故事情节本身不如前著引人入胜,固其明眼人皆能知之矣。
吾电脑光盘闲书中竟偶然得见梁任公所作小说《新中国未来记》,当即颇有兴趣,遂认真读之。其假以孔圣后裔某先生之口,宣讲时,另托言辛亥革命前夕,有志有为之士对于时局之重重剖析。其立论及各论点论据细节皆饶有见地,固弗论矣。只这作为小说本身,结构则不能不谓之十分粗糙,甚至于基本可称之未得成立。而其所处之辑录也,堂堂然名之曰《中国古典文学百部》,其编纂者景仰是书之心,不可谓不诚挚殷切。人间向有“为贤者讳”一说,此其是欤?然以吾观之,其得即得,失亦即失,安可因彼为文者名头大小而糊涂含混焉。当然,除上文已言及之该书优点外,倘若有人犹硬要说是其无数插语批注,更彰显作者个人风格与创新特质,则本人只得缄口默笑而不与论也。
此却从一最为凡俗之事说起。某家之职场生涯末尾一段,恰当所谓“西红柿”时代。一日,不单“美领馆”事件已出,且是本市“班子”亦业经调整,然则前任上方所定“国家干部政务值班”之铁定法规,却仍在沿袭,故尔是夜吾辈该在单位当班。既然自家久有“一切随遇而安、但必于个中尽其可能依照己意生活”这等基本宗旨,因之,事情亦便如此恁般地进行下去:白日之差事既了,见离值那所谓夜班尚有将近两个小时,此身遂先于附近一梅桃辛夷盛艳之人工湖畔闲步一遭,然后买了点小酒菜与方便面啥的,乃于薄暮时分,即返回单位“上岗”矣。其实,咱这大门一关即真正堪称清水衙门之地会有甚事?况且,大门口又有那昼夜不息都在轮班的众多保安门卫,是以即使那分管电话查岗的单位领导,也并不来电话查岗(当然,其大抵也是心知吾辈断不会使奸偷懒无故缺勤)。这样一来,吾辈便端是形类拘约、而实则逍遥自在了。小酌既酣,心思活跃而自然神驰八荒。当时不知怎的,忽又念及与揣度着中外一些谋生与治事全然脱节之士,如卢梭、蒲松龄辈,之常生常态;甚而至于,连那小说中“卑猥小吏”自得闲乐于“抄事房”间的情景,也都油然浮泛在这心头。种种胡思乱想,且休论了。另有一细节,也属有趣:此前本在卖家的鼓吹下,买了个“粉团萝卜”,打算生吃;可一经入口,其毕竟辛辣,所以仍须一煮。问题是当下既无刀案,又无锅灶,奈何?不得已之际,却倒又想出了个法子,于是即以匙链上之小小仿冒瑞士军刀,勉强将那萝卜切削为块片,还将就这值班室的一只电开水壶,把它煮熟了,然后却以那淡白之汤水,泡好了咱的方便面……哈,想想,这究竟是在取法所谓“野战排”哩,抑或是也学着操演上了它一番“行为艺术”?好象皆似之,又皆不是。不过当下亦得一言,且是立马便上传至“QQ”之“说说”中去了。此或即称是兹事与这《谈艺》之文的一丁点联系罢。所言是为:什么是艺术?——对于艺人来说,不说什么都已是艺术,至少,什么都可以打造成为艺术。呵呵呵呵。
为画之际,忽有一感:绘事之章法构成,纯实或纯虚,其实皆易;唯有实有虚则难,——欲得其虚实之当,尤难。而此所谓“虚实得当”,又宁非一切妙作所必备者欤。要者,是何当虚,何当实,何实处见虚,何虚中含实,虚虚实实,以成其貌似平实而实则虚灵多变之画。
只因纯属个人方面的原因,吾自幼作画,喜为春色。而有趣者,囿于见识与经验等,当时表现这春景,皆趋之所谓“理念化”:自然界一切植物,叶尽碧绿,其仅于空间变化上,或浓或淡,或艳或灰,或倾黄,抑或倾蓝而已。是以通幅看去,春意虽足,但显然觉着矫情怪异,且复感之浅薄也。于是一度拒写春色,画中多是赭赤老秋。后,年渐长乃至成熟。反思其事,摇头暗笑。——此岂是春光本身浅浮,不堪入达某之画?其实不然,恐反是其人识见非达,故当入此概念派生之境耳。遂悉心体察世界,揣摩大化流动、万物生灭有序之理,进而放下执着之心,大胆于错综复杂色彩中,体现那“真春”感觉。由是,客观以言,己画亦顿觉上一台阶。今忽思及此事,乃将随想敲作这几行文字,只看对于艺者或关注文艺之人,是否还有着一点细小的启示。
吾人画作中烘染之法,常不外于在所谓“凹染”与“凸染”二者间交替转换使用。自思此当称为国画中两种不同理念之造型模式,抑或谓之不同之“呈象”原理。“凹染”者,色泽以深衬浅,略类同于现实光线照耀,形体明暗乃得以相对自然之显现。而“凸染”则不然。反以愈近前突出之物为愈深,若隔雾视物,或若某种拓印之效果焉,而其远近立体之感,照样不爽分毫得以体现。此画法也,习久固已近乎自然而然。唯吾心偶将此转思于写作事,自谓:诗文之明暗虚实写法,其与之有相通之处欤?实明之写,一如事物本身呈于人眼,形体明白突出,此于画法类比却似“凸染”;反之,虚暗之写法,则于一切有形之阴凹处着力,仍将事物呈现于——甚至是更加鲜明有力地呈现于——观者眼前,此于画法类比之,倒却有似于“凹染”矣。此比拟方式本身有倒置或镜象之意味甚至嫌疑,但并不影响其喻意之表达,故尔似亦不必多作解释了。
坦言之,这作画时,晕染之须匀与否,亦时常困惑吾人。盖此分寸实不易掌握得恰如其分。诚然,以常人目光观之,画面自当是柔且匀,乃觉相宜。然则世间一切低端伪作,必以匀柔媚俗之态呈现也,而此又何足取焉。反之,一切具个性之画作,往往多以奇崛不平之势出现,纵然如白石老人之作,极平易近人间,亦自含其极不平凡之态势。是固为有理想之画家梦寐以求者矣。而斯境又岂易至达,故尔每每困扰我艺心画手。今熟思以谓:画面视觉效果,确当为“匀而不匀、不匀则匀”者。其整体视之,至匀也;注目观之,则又何匀之有。而此匀者,自非一抹无痕;此不匀者,亦断非“花花沓沓”。其一切讲究,皆应在此似匀而不匀之涵浑莽荡间。画道中君子,宁不当用心及此乎?且此中之理,又宁不能转移于其他艺事间?呵呵。
近日作画时却得此小小感受:宁以大笔细心刻画,不以小笔纵手挥洒。所为者何?盖因细观自家一段时期来画作,虽本心欲矫正画中粗放乃至失却细节之病,然以此一经多用相对细小之笔,又致使画面出现过多琐屑痕迹,从而影响到画作效果之大气与幅面之整体感觉。既识此,则转求诸硕翰焉。方为是,幅中呈象,立时即趋于浑涵矣。固然,此亦须涉及所谓“度”之把握。过之,当复蹈空大之辙。以是遂有此论题者。咀嚼于此,回顾当年钱松岩先生《砚边点滴》中之论:作画应意酣墨饱,宁以大笔作小画,莫以小笔作大画。信乎!——而倘若更以之旁推及它艺之创制,所得,却又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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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一生所涉艺文事体庞杂。今自度时光金贵,此余生也,唯限致力于中式传统之画、文、诗、书四艺。又忖之,欲将其品透玩深,焉得不立个章法与规矩,或曰须得定下个追求之目标。故尔,在从前所拟翰墨丹青艺事标杆之外,此亦分别将其他三项依序补足。
吾之文事追求
凡有所感,皆立主旨。
涉笔成趣,郁乎文意。
取西法之严密逻辑分析与相对完整句式,得中体之约博宏深及简劲直捷感觉。俗生感遇但能触动心弦,必予捋理构架以成篇章,且是文无定法,任凭意兴发挥。
·精研艺术,细品人生·
·见悖于当世,遂求诸永恒·
·人生甚难者:尽历尘世辛苦、洞悉存世悲凉之后,依旧能够兴致勃勃且是诗意地对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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