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年时(二)
人心是最复杂的。
读《封神演义》的时候,我忽然减轻了对纣王的怨恨。小时候看电视剧《封神榜》,看到纣王把比干施以挖心之刑,对纣王恨恨不已。多年以后我觉得比干实在当诛,妲己媚主祸国,自该向妲己问罪,奈何不了妲己,却烧死那些道行浅薄的小狐狸,实在是有伤天和。
算尽机关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比干有七窍玲珑心,最是工于算计。
我的工作迟迟没有着落。那位远房的表亲一次次改变事情的结果,原是要经院长同意,后来又需要副局长、局长同意,从夏天到春节,忽而有了眉目马上就能上班,忽而又困难重重没有希望。父亲一次次登门拜访,却似乎离结果越来越远。
还好,我的医师资格证顺利拿到了,便打定了到别的医院碰碰运气的念头。我记着祖父的话,“靠本事吃饭的人是饿不死的。”1942年我的老家南山县大饥荒,也不止南山县,是整个河南大饥荒,蝗灾、旱灾、兵灾,饿殍千里,白骨露野——前几天朋友因为工作的不如意同我喝酒,谈起1942年的事,他瞬间觉悟,感叹只要有饭吃,能活着,比其他一切都有意义,于是后半段的酒我们喝得风生水起——祖父随人逃荒到了陕西,发现那里不比河南好多少,仍旧是没吃的,于是有人往回走,有人留下来,有人默默死去。祖父运气好,遇到本乡的一个木匠,常年在陕西揽活儿,看祖父个子高、人勤快,就收了做徒弟,带着走州串县地为人家做家具。凭着这个手艺,祖父不仅熬过了1942,还迎来了新中国,走过了20世纪。
我想,有了资格证,便算是有本事的人了。
整个秋冬两季我都没再见过江若瑜,只是从来卫生院看病的学生口中知道,她是镇初中的老师,刚参加工作,那晚突发痛经的小姑娘,就是她班上的学生。江若瑜是本地人,老家就在我们工作的桃园镇,父亲原在村里当支书,前些年开铝石矿赚了钱,到工业区买了地,建了厂,做起了铝板生意,家也搬到了县城。江若瑜师范毕业,县里规定所有新教师必须先下乡,就回了老家桃园镇。
那年江若瑜本不愿回桃园镇,我也是无可奈何来的东山县。世上的事有太多的无法预料。
资格证有了,我暂时把书抛在一边,专心跟着师父学本事。主任姓丁,本地人,三代行医,治疗痈疮方面很有经验,在附近几个镇颇有名气。第一次跟主任学习,一个小伙子肩部长了脂肪瘤,约了时间切除。主任执刀,我在旁边辅助。打麻药,切开,止血,剥离。“小王,看这,要沿这个边儿把外皮挑起来,别把瘤子弄破,弄破了还会再生,切干净……”局部麻醉,小伙子完全清醒,切完了,主任把托盘里的切下的组织递到小伙子面前,“你看,这么大,里边就跟豆腐渣一样,现在切干净了,没事了!”趴在手术台上的小伙子扭头道了声“谢谢”。缝皮的任务交给了我。主任并不离开,一边看着指导。“这儿,把两边儿切口对齐了,长的快,将来疤不明显。线再收紧一点儿。”虽然不是第一次缝合伤口,但在老丁的训导下,还是有点手忙脚乱。
春节后到省城参加了几场应聘,没有结果,我只得再次回到桃园镇。春天一到,气温就迫不及待地攀升,刚出正月,气温已经十八九度。我回去那天,大约有二十几度。
从县城车站坐上城乡公交已是午后两点,我去的早,在后排靠左的一个座位坐下,避免途中太阳的直射。通往桃园镇的是一条省道,因为山上矿多,大车也多,路常年坑坑洼洼,车就颠颠簸簸,因为随时有客上下,便走走停停,开出不到四分之一的路程,我就昏昏睡去。
我隐约感觉窗外的光与影在晃动,像时光河流里的一朵朵浪花,仿佛又回到婴孩时代,母亲抱着我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春天到来了,路旁大片大片的绿色,泡桐正准备开花,酝酿一次紫色的盛大演出。空气里是各种湿润的香气,甚至路上骡马粪便的气味都满含春天的情调。村道起伏,车行颠簸,那个未谙世事的男孩儿睡得正香甜。
“嗤”的一声,中巴车停了下来,睁开眼,前边乱哄哄的一片,一辆黑色的轿车撞上了迎面疾驰而来的大货车,右侧车身被货车撞进去将近半米,严重变形。司机从左边爬出的一刹那,轿车瞬间起火,红色的火焰混着黑烟和滚滚热浪,像小时候祖母讲的故事里张牙舞爪的妖魔。车上的人都挤着往前边看,惊魂未定的轿车司机大声呼喊,好像车上还有人,货车司机在把车倒出安全距离后拎着灭火器跑了过来,我们所乘的中巴车司机也跑了过去,但火势太大,近不得身。我们也下了车,只能远远地望着。
车内真的有人,就那样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有时我常想,人类是驾驭不了科技的。越发达的科技,对人类的挑战越大,造物原本没有给人那么快的速度,没有给人翅膀,车祸与空难只是造物对人类的提醒。
我把这些说给江若瑜的时候,她直笑我迂腐,说我是满嘴歪理的臭道士。
“黄岐之术和老庄之道本就同根同源”,我坚决为我的专业辩护。
我是在步行的人群中看见江若瑜的。车祸阻挡了道路,双向的车辆逐渐完全把道路堵死,许多赶路的乘客便下车步行通过,边走边发表对人生的感叹。那时没有微信,不然朋友圈早就刷屏了。
江若瑜提着两大袋东西,颇费力地夹杂在人群中,浅咖色的风衣和黑色的长发被风吹动。
“江老师”,我走过去同她打招呼。
“王大夫?”她扭头看我,大约顿了一秒才确认我的身份。
我们一起往前走。走了一段我接过她左手中的袋子替她拎着,居然是果冻之类的零食。
“常吃这些东西可不好。”我的职业病如期而犯。
“哎呀,你怎么和我妈一样”,她扭头说笑的时候我闻到她发间熟悉的清香,淡淡的有薄荷与橙子的味道,和那个雨夜我送她走出卫生院时闻到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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